这里是立捷广告的新大楼。
立捷广告公司是一家中外合资的大型广告代理商,提供广告主广告与行销等相关服务,业务内容繁多不胜枚举,旗下人才济济,已连续数年拿到各种广告大奖,是每个想走这一行的人挤破头想进入一展长才的公司。
按下十八楼的电梯键后,拿下帽子塞进背包里,帽下原来有一头俏丽的短发,及耳,削得极薄,挑染成酒红色,额前几根发丝不听话的翘起,她率性的拨了拨。“妈的!又不顺。”
十八楼一到,大步跨了出去。
刚做完十八楼清洁工作的清洁工老毕见到她,愉快的打招呼。
“嗨!加菲。”
“嗨,老头。”
这女孩每次只要心情不好就会喊他老头,其实他也才五十岁左右,而且还愈老愈年轻哩。
“奇蒙子不好啊,要不要来根菸,让你快乐似神仙。”他掏出一包香菸,孝敬老佛爷似的递给她。
BOSS!“谢了。”她毫不客气的整包拿走。
“喂,小孩子麦贪心。”这包菸他还没开过耶。
“老头子,年纪大了,菸少抽点,这菸小姐我就牺牲一下,A下来了。”拿了菸,挥挥手潇洒的继续往前走。
走道上行人接踵不绝。
端着一杯热咖啡的男人迎面走来。“嗨,加菲。”
“嗨,冯哥。”拉住他手臂,霸喝一口,才满意道:“麦斯威尔。”友社的广告词“好东西要与好朋友分享”,果真是受用,难怪产品会卖得好。
“咖啡贼!”冯大中拍了她头一下,回到自己座位上,继续和一堆Case打仗。他是摄影兼美工。
工读生小梅抱着一堆文件走过来。“嗨,加菲。”
小梅是公司里某同仁的侄女,趁着暑假,来打工赚零用。
“嗨,小美人。”
再一路过去,创意部大大小小都在与繁重的工作奋战着,就是这种干劲,让第二事业总部的业绩硬是把第一总部的丰采给抢了来。哈!想到能够压过美力那花孔雀的气焰就大快人心。
立捷共有两个事业总部,虽都负责平面媒体与电视媒体的广告,但两个总部所服务的客户类型略有不同。一总部主要的客户是长期以来即和公司合作的,二总部则负责一些零星代理的客户与新客户的开发。两个总部从眼中出现彼此以来,表面上风平浪静,合作无问,资源分享——例如业务跟媒体、行销、市调等部门的支援。实际暗地里,却互相较劲,一争长短,可说孔明草船,暗箭不断。
另一个造成不平衡的原因是,一总部的成员“阴盛阳衰”,泰半都是娘子军,而二总部的成员,很悲惨,“阳盛阴衰”,男女比例五比二,女色已经很稀有了,而且其中还要扣掉一个不能算是女人的女人,她只算半个,加菲是男孩与女孩的综合体,她不算女人。
照八卦易理来说,阴阳应该要调和才对,偏偏不知是什么缘故,他们这儿,竟是阴阳相克。
“嗨,加菲——”
她一拳挥去,正中鼻梁。“死王八!警告过你很多次,不准摸我屁股!”
“我还没摸到啊。”阿鲁痛哭流涕的高举双手,以示清白。他只是喜欢用这种方式跟女孩子打招呼嘛,全部门就只剩加菲还“守身如玉”,连一下都不肯让人碰。
“废话!真要摸到了,就不止奉送一拳了。”对这只创意部之“狼”,她早有防范之心。阿鲁不坏,偏偏有点小色。
“年轻女孩,这么火爆小心贬值哟!”
漫不在乎的吹了声口哨。“那正好,留著『自肥”,现在可流行得很哩!”
“加菲来了吗?”走道尽头的办公室发送出千里传音。
“CD大人有请,待会儿再跟你哈啦。”
加菲瞅他一眼。“你闲,接着。”
“什么东西?”阿鲁反射性的接住加菲丢来的东西。
“炸弹。”
阿鲁吓得连看都不看便丢回给她。
“笨!车钥匙啦。”将钥匙塞进他上衣口袋里。“帮我把“铁达尼”牵去机车行,它抛锚在公园附近。”
“啥?又撞冰山啦,小姐,该换台车了。”
“有空再换。”
“第二十一次了。”
“什么?”加菲回过头。
“你对我说这句话。”也是他第二十一次去当她的道路救援。
“是吗?”挑起眉,龙飞凤舞的。“恭喜你。”她握握他的手。
“恭喜?”哪儿话?
“记性不错,没有老年痴呆的征兆。”
“损我!”捶她一下,阿鲁认命的帮她牵车去修理。
“感激不尽。”说着,各自分道扬镳。
敲了门,走进总监办公室里,杨sir正在泡茶。看见她,伸手招她过去。“女孩子,进来。”
“杨sir的外丹功又精进了。”听刚刚那丹田有力的千里传音,她猜。
杨约翰,立捷广告第二总部的总监,美国华侨,今年五十有三,两鬓斑斑,本欲辞职回乡下老家颐养天年,因公司极力的挽留而允诺继续留下带领他们。部里的同仁都叫他杨sir。
“有吗?来,随意坐。”
这德高望重级的人物平时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泡茶。
加菲搬了一张红木圆椅到他桌前坐下,看白毫乌龙的茶叶在近九十度的热水下完全舒展开来,经过一连串繁复的手续后,一碗清茶终于送到她面前。
她端起茶碗,吹了吹便要饮。
对她来说,喝茶只是为了解渴,她熟悉每一个品茶步骤,却从来懒得循规蹈矩,幸好杨sir请喝茶,也从不在意客人是否遵守这些细节。一杯好茶的定义是能让人心情愉快,暂忘烦忧,这才是大原则。
“吃过早饭没?”
“没。”
“那先吃点东西垫胃,空腹喝茶太伤。”杨sir起身从身后的大柜子里拿出一盒抹茶红豆果子。
加菲一看,眼睛一亮,不客气的拆起其中一个果子的外包装,吃将起来。
“日本客户送的。”将礼盒推到她面前。
“谢谢杨sir。”待吃干了抹净,一口将茶喝干,抬起头。“找我来什么事?”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也该意思意思一下。
“来,陪老人家看一下电视吧。”打开身后墙上的开关,一面萤幕缓缓降了下来。
加菲则自动自发的走到专门放置录影带的柜子。“要看什么东西?”
“最左边那片。”
将带子放进放影机里,便坐回椅子上。待画面出来,她低呼一声:“这不是去年的……”
“对,是你去年替京华在情人节前夕做的促销广告。”
加菲不懂为何杨sir要叫她看这支广告短片,她自己做出来的东西,她岂会不清楚,闭着眼睛都知道下一秒会出现哪一幕画面。“sir,我不明白——”
“专心看。”杨sir不愠不火,却能叫加菲这小女子安安静静的坐下来,专心观看。
但,到底要看什么啊?加菲蹙起眉。
广告片不长,大约只有四十秒,重新将片子倒带,这回她紧紧盯着萤幕。
画面一出现,首先是一幕雨景,一曲《雨中的旋律》。
片中一个女人撑着伞,伫立在霉雨中的天桥上,手指轻握颈上的项炼坠子。一段女音口白同时衬着背景蓝调音乐出现:
“他打电话来,说两个人许久没好好说过话了,约个地方聊聊天吧!认识两年多,一开始的热情渐渐褪色,偶尔会想,是不是时间久了,爱情就会淡了?我问他,他没有回答我。”
跳接男方为女方戴上项炼的特写镜头。
“我想或许是因为,传言有时候,不需要言语。”
字幕浮上——
京华点金成爱,传言精品,限量秘密发烧。
专心看完了一遍,加菲不解的看着上司。
“我记得京华的传言金饰系列在广告上档一个月内就有五千万的盈余。”这不仅是她绞尽心思挤出来的创意而已,市场调查跟客户的满意度都肯定了这支片子的价值。对一个广告创意人来说,能高度维持自己创意的原貌又能刺激消费者购买欲望,让客户光数银子就数到手软,这样一支片子还有什么好挑剔的?“而且这件Case当初杨sir也看过,我不明白又把这支片子从仓库挖出来要做什么?”
他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这女孩对自己有着强烈的自信心与骄傲,这固然几乎是每一个创意人的特点,没什么不好,但她却也因此发觉不到自己的盲点所在。
没有直接答覆加菲,他翻出一个牛皮纸袋。“我手上有一宗大Case,业务经理先拿给我看,要我评估哪一个人适合主导设计,我在考虑要不要推荐你?”
“我愿意接。”加菲马上就点头。她从不排斥任何一种商品,她的弹性很大,而且她最近比较大的Case也刚完成,交出去了。
杨sir不急着答应加菲。“这件卡司是一整套的宣传活动,包括平面广告、卖场SP促销和电视媒体、网路DM,期限是一个半月要完成,客户要赶在七夕以前推出产品,所以很赶。”
“没问题,我可以赶出来。”加菲拍胸脯保证,她对自己有信心。
杨sir看了她一眼,将资料放回桌上。又重新放一次刚刚那支京华的广告。“在你看不出来问题出在哪里以前,我不能把这件Case交给你。”
“杨sir!”加菲不敢置信。“不交给我做,要交给谁?”她是资深撰文,给她来做该是最适合的呀。
“一总部的美力也想接这件Case。”
“一总部?”她们来插什么花?该不会是考绩输了他们二总部,心里不服气吧?“杨sir,俗话说,肥水不落外人田啊。”老头在想什么?
“美力可能比你适合做这件案子,但我想给你一个机会,所以才放这支CF给你看。”
“我的机会?”
“没错,这支CF虽然客户满意度高,但你真的没有发觉吗?女孩子,你其实没有捉到重点。”
“重点?不就是商品——金饰吗?”她蹙起眉,不明白总监的意思。
“不只商品,还有时间性,这是情人节时配合平面广告和促销一起上档的吧。爱情啊,女孩子,除非你未来都不打算再碰跟爱情表达有关的提案,否则你就必须修正你自己的爱情观。”以前没有特别注意过,若非最近碰巧翻了翻加菲这三年多来的作品集,又碰巧的留意到这女孩过去创意中的某些相似点,他也不会特别把它翻出来讲。
非仅关于广告,更是以长者的身份对她做出人生的忠告。
“我的爱情观?有什么不对吗?”加菲困惑的问。
杨sir慈祥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女孩子,你才多大年纪啊?”思想太沧桑,未必是件好事。
“离“老”还很久远呢,这与我们讨论的主题有关系?”
“有,你应该要尝试着把爱情那种甜蜜的感觉表达出来,而不是老是用颓废的灰色来表现。爱情是缤纷多彩的,它不是只有一个色调。”
加菲偏着头,斟酌着说:“灰色也是一种创意,把所有的彩色颜料搅在一起就成了灰色,可见灰色最接近原色。”她崇尚自然,反璞归真,有什么不可以?
“爱情也是?”
“对。”
在她眼底,的确就是如此。“爱情只不过是一团灰蒙蒙,扫不开的阴霾,烦都烦死人了。”她摊手,嫌弃的说:“你不觉得,两个人一起生活,背景不同、习惯不同、思想不同,明明很多很多不同,却硬要为爱情妥协,改变自己,委屈自己,何苦来哉?”
“甩掉他?”杨sir想起该在今天正式上档播映的那支汽车CF。想当然耳,那又是这女孩的杰作。台湾女性意识愈来愈独立坚强,不知与大众媒体有无相关?
“哎哟,不止,还得踢的远远的。”她腿一伸,摆出踢球的架势。看,外野,呵!
男人于她,可以是好帮手;但情人于她,不过是……累赘罢了。
杨sir有点无奈的看着加菲。“你的创意是正好符合新世代的潮流,但这样下去,在未来是令人担忧的,你自己好好再想想吧。”
“Yessir。”加菲双腿用力一并,孩子气的行了个大兵礼,让人不禁怀疑她究竟把话听进去了没有?
加菲当然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
如果是对于她专业的批评,她会虚心受教。但人生观的差异,她自认是牛——所以牵到北京还是牛。
观念不同是一回事,饭碗还是要抢。“Case?sir。”她要求。
“不,女孩子,这是喜饼公司的广告,他们是外国客户,想在台湾建立起自己的品牌形象,可不能搞砸的。”
什么话嘛!“我不会搞砸。”
杨sir坚定的摇摇头。“你若要“甩掉他”就会搞砸。”如果这女孩仍是坚持她的单人爱情——自己爱自己——那么喜饼要卖给谁?自己吃也吃不了那么多啊,是吧?
“这不公平,那一支是汽车广告,我要强调的是现代女性的独立自主以及车子的速度,当然要“甩掉他”喽!”
“一个人的思考模式短时间内不容易改变,一定会有一些残留在潜意识里,用这种心去做这喜饼礼盒的广告,八成会失败,提案只是浪费时间而已。”他不想让一次的失败毁掉这女孩。她有才气。
加菲有点生气。“Sir,你不了解我,也太瞧不起我了,我不是那种分不清工作和个人情绪的人。”她向来以客户的需求为优先考量,在孤芳自赏的创意群中,她算是配合度相当高的了。
“我给你两个礼拜。”杨sir做最后让步。“你先把初步构想提给我看。”
她拿走桌上的资料袋,不认输的回眸。“我会全力以赴。”
加菲嘟着嘴离开上司办公室,她气她明明能,杨sir却要否定她的能力。
她不会认输的,她一定要在两个礼拜内弄出提案,绝不把这件Case让给别人。
抱着资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将混乱的桌面扫出一小片空间,她埋头开始阅读那些资料,里面包含了一系列的商品资料和这家喜饼公司的背景资料。
坐在她旁边的姚姚见她气冲冲的回来,好奇的问:“杨sir找你去泡茶呀?”
“纯粹是就好了。”偏偏大家心知肚明,“泡茶”背后的动机常常不单纯。
丢下资料,她转过身来,将椅子拉近姚姚同事的所在位置。
“姚姚,你为什么会结婚?”姚姚是比她更资深的资深撰文,三年前刚进公司时,姚姚负责带她。那时姚姚尚是个独身主义者,没有结婚的打算,谁知一转眼,新男友才认识不到半年,就跟人家闪电结婚去了。会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姚姚请婚假时,她工作量遽增到几乎吃不消,想忘记那时没天没地赶Case的痛苦,很难。
这是个意外之问。姚姚想了想才道:
“机缘问题吧,没碰到时,以为自己当定单身贵族了;可时机一对,结婚就顺其自然啦。”想起老公,她甜甜一笑。见加菲一脸茫然,她拍拍她的脸颊。“很迷惘吗?”
“是有一点……”
“没关系,等你遇到就会明白了。”她以过来人的经验保证道。
愁容满面。“等我遇到就来不及了。”
“怎么会,你还这么年轻?”
“跟我的年纪没有关系,杨sir只给我两个礼拜。”加菲把刚刚在上司办公室里泡茶时的事重点式的说了出来。
姚姚听完了以后,拉开脚边的大抽屉,拿出一包乌梅蜜饯,将之拆封。“要不要吃乌梅,碳熏口味的。”
“姚姚!”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吃零食。
“不吃?”边说边塞了好几颗进嘴里。嗯,真酸,好过瘾。
加菲白了她一眼。“不吃,酸死了,那东西。”她自动自发的从她抽屉里拿出一罐洋芋片,卡兹卡兹的吃起来。
“对嘛,人生得意须尽欢,想那么多干嘛,Do就是了,至于那些还没遇到的,就慢慢等吧。”姚姚开心的吃起蜜饯,很高兴加菲怕酸,她可以一个人独享。若不是从以前就特别爱吃这东西,她还以为她“有身”了哩。
加菲不高兴的吃着洋芋片:心里则在诅咒伊甸园的蛇。爱情实在是次于欲望与知识的第三项人类的原罪。天大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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