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每个人就在狭窄的小铺位里更加昏昏欲睡起来。
马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大半个月来,脸刚刚熟起来,又马上下了车赶上另一段旅程了,这人生,想想也就像马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大半个人生,匆匆来去。
北方在这季节十分舒爽,越往南,雨越下得急促,到后来,每个人都心情烦躁,不得不长途跋涉的旅人们都抱怨起这烦死人的江南雨!
总有老人受不住颠簸,郎中在此时,非常管用。随身携带的药材,望切问闻的诊断,甚至古道热肠不肯收分毫,还坚持着一路同行本该有个照应。这下,有病没病的都自发拢过来,请大夫诊断诊断,这趟车里挤着的都是穷哈哈苦汉子,挠挠头问诊费得多少啊?郎中坚持不用不用给,说什么都不收,实在推不过去,才留下了点硬塞给的瓜果小菜。
这个郎中完全不像那些坐堂的大夫啊,这么年轻却已经很沉稳了。
至少这趟买卖没像往年倒贴药钱,赶车的脸色好看许多,对气喘吁吁的老马,鞭子也下得轻了。
事情发生的时候,已到江都。锦绣江南与辽阔北方的分水岭。按惯例,过了这个不大不小的县,马车就可以算正式进入江南的柳绿桃红中去了。
也确实发生得太突然,人们都没回过神。
先是车轱辘断了,还好旅客只受了惊,没出什么事,本来到下一站歇脚地,自然能有替换的顶上去,偏不凑巧,暴雨成灾,又堵住了原来行进的小道,这一头到那一头,竟成了岸。人们窝在车里等了半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荒山野岭如何是好?天又开始黑了,也不见其他经过的好搭把手,这才焦急起来,是走是留。
赶车的掀开帘子,黑个脸大声让所有人赶紧下车到对面,他还急着把车驾过去拾掇呢。这下全炸开了锅,都怪赶马的黑心,车轱辘吱吱嘎嘎叫了一路,硬装听不见。
这会工夫,天黑了半天,雨却渐渐缓了。
年轻一点的,想想自己赶紧还是过去吧,岁数大点的,看风大雨大怎么都不肯下车。
“我们年岁小的,一个个把老人都背过去吧。”
大家一望,是那郎中在说话,一板一眼,慢慢说道。
大家都静默下来,暗暗打量这圈人,壮劳力八九来人,老弱也有六七人,一人背一个?平时也就算了,但那水,深不深浅不浅,高一脚浅一脚,过是能过,但受这罪……
左思右想,计量来计量去的工夫,郎中扎了件厚实的外袍,头上蒙块布巾,默默下了马车,回来时,袍子全都湿了,他喊着,压住发出尖利哨声的大风:“天一黑狼就得出来找食了,岸不远,赶紧走吧!”
这时候,也只有走了。
水非常冰冷,比冰还冷,齐腰的水,飘着乱七八糟脏东西,再加上身上的分量,和把鼻子眉毛眼睛刮一块去的大雨,全顺着颈子淌到心里去,全身上下都冷得打摆子——没有一个背着人的人,不在怪某人多事,自揽活计。八九来人也只有三四来人肯挑这担子,一到了江南一下了马车谁还认识谁,没必要。心里好生羡慕前面淌过去的,已经往客栈去了。
享用热腾腾的水和饭!眼下,看看,都落到什么情地?比落汤鸡都不如。
这不长不短的几十丈,真是叫人见识了人情冷暖。
——过去了三四个人,可还有一两个块头最大的留在那原地,怎么办?
——“快来啊——”“马上天黑了……”
——够心烦的了,两个老家伙还在那喊个不休,衣服又重又冷,怕是要冻出病了!再管了不了。
——还好郎中这次没再连累大家,歇了歇,把滑下来裤管又卷好,又踩进了水。
——“算了吧。”他背过来的老头子扯着他胳膊,拽他往客栈走,热水和饭菜都备好了等他们。“你是诚实人,小伙子,别多事。”
郎中的头发也打湿了,脸冻得发白,脚在水里泡着,也木了;他的古道热肠已经超出了普通人所能忍受的范围,不要拽着我们跟你一起!
你不需要有这样的心肠,你也只是个普通人。
人们默默吃饭,都已经换上干净衣服,在明亮火烛下,闭口不谈还没回来的人。各自心里有些羞愧,把饭吃完,就很快散了回屋。
第二天的时候,临近上车的点,点点人数,发现还少一人。
一看,是他。
赶车的若无其事说了句:“他受了点凉,早晨过来我屋说自己赶下趟车。我们先走。”
说罢,就赶马车。
这下,又炸开锅。昨天大难临头,各自如惊弓之鸟,眼下度过危机缓过神来,想想那人好处,大家七嘴八舌,又都纷纷热心活络起来,不管那赶车的,都下了车,去看那病人。
——脸整个是通红的,一看就是在滚烫发烧,那颜色看得人心惊胆战。说话里都带着鼻音,嗓子也哑了,神志倒清楚,不停感谢众人好意。
被他硬生生从那头到这头背过来的几个人,心里难受着,面子上也过不去,说要留下来照看,他死活不肯,硬做出精神清明的样子,赶着人们快走,到最后,耽搁到赶车的粗声催了,他也不赶了,看着磨磨蹭蹭的大伙,叹了口气,诚恳说:“我是小病,养养就好了,怕的是传给体弱的,那就不是一天两天好得起来的,大家都是干苦活的兄弟,一大家子等着去养,还是快快起程吧。”
他说得在情在理,神色里也绝无愤怒后悔之意,人们却都不知怎地,全都不好意思看他了,集了些碎钱给楼下掌柜,让他多照顾些,便也马上起程了。
郎中站在门口,看那马车在风雨渐行渐远,心中很羡慕,他们就要回江南了。微微地,捂着嘴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