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松道”,一条隐藏于都市里的小巷,由两排浅色平房组成,巷内铺着灰色与白色的石板,种植许多蓊郁树木,内有不少各具特色的风味小店。白天可见几只猫儿悠然在巷道里散步、晒太阳,晚间树木的挂灯点起,柔亮的光辉浪漫朦胧,更添一份不属于人世的清灵之美,令人流连忘返。
巷道的主人是南宫璟,他是目前公认最强的驱魔师,即使灵能界的头头“九玉公会”与他不睦,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实力无人能及。他在此开了一家“茴香馆”,专卖各种花草加工的自然商品。
曾有富商想向南宫璟买下巷内空屋,搬进来住,被他婉拒了。
也有民代看中此处商机,找他商量,想将小巷规画成完善的商业区,以赚取更多利润,也被他婉拒了。
民代气他不给面子,扬言要找上头的有力人士来“关切”,不料自己被有力人士狠狠刮了一顿,摸摸鼻子,不敢再来招惹南宫璟。
于是,人们提到浓松道,除了赞叹它的美丽,也有了几分敬畏——这是一块任你有钱有势,也休想染指的神秘地带。
此刻已过午夜,巷道内的店家都已关门休息,唯有一家店的招牌亮着,一个鲜红如血的十字架招牌,上头没有字,默默地亮着,只向懂门路的熟客招手。
这家店的一楼与二楼都黑压压的,但仔细听,隐约有人声和音乐声从地下室传出。
地下室辟为舞厅,人们挤在滴水难漏的舞池里,随节奏强烈的音乐摆动身躯。
舞厅的布置全采红色,红色的萤光圈绕在吧台边,雷射光打出深浅不同的红,四散照耀,热舞的男女宛如沐浴在血中。
舞厅角落,昏暗的楼梯间,一对男女正热情拥吻。
男人一身子夜般的墨黑,衬出他肤色雪似的白,俊美得令人震悸的脸庞上,长睫低掩,状似沉醉。他修长身躯将红衣美女抵在墙上,一手搭在女伴腰间,一手放肆地往她裙底探索,美女嘤咛喘息,几乎瘫软在他身上。
热吻方罢,他长睫轻启,露出萤翠如碧的眼眸,镶在墨浓剑眉与雪白肤色间,纯男性的睑庞添了抹冷调的艳丽。
他挑起若有还无的微笑,半阖眼睫,温柔地瞅着眼前丽容——至少在他的女伴看来,他是深情款款地凝视着自己。
谁抗拒得了这么英俊的男人、如此柔情的眼神?
美女屈服地低叹一声,柔荑捧住他俊美无俦的脸庞,着迷地轻唤:“埃米尔先生……”
“叫我埃米尔。”他亲切地微笑,柔软奇妙的口音如醉人醇洒,裙下长指的攻势却突转凶狠,逗得美女又是连连抽息,娇躯渗出动情的热气,却半丝也沾染不上他冰凉的身躯。
“埃米尔……这是你的名字,不是你的姓吧?”美女娇喘细细,努力抗拒如潮情欲,想藉机套出他更多的身家资料。“你是哪里人?为什么那位南宫璟会让你在这里开舞厅?”
舞厅的气氛总是放纵、阴暗而诡秘,和优雅明亮的浓松道极不搭调。
“我没有姓,因为我父亲的族人说我身上流的血太低贱,不配冠上他们的姓氏。”他随意地挑开她衣领,抚触她光洁的颈项,“至于那位禁欲几十年的南宫和尚,是我的监护人,他把这房子给我,随我在这里头干什么都不过问,为的是就近监视我。”
听他唤那位南宫璟为和尚,美女吃吃笑了,五分酒意让她没听清楚他剩余的话,“谁说你低什么了?你是我见过最出色的男人。我和我朋友来这里玩两个月了,每晚都看你带着不同的女人上楼,我们打了赌,看谁能第一个成为被你邀请的幸运儿……”
“能受到美女的注意,是我的荣幸。”他几乎纵声大笑了,就是有这些可爱热情的女子,他才能不虞匮乏啊!
美女腿儿逐渐酥软,难耐地贴往他怀里,“我好晕,想躺下来……”
他乐意接受她的暗示,打横抱起她,步上阶梯。
他们上到二楼,进入一个布置简单的房间,房内有一桌两椅,一张铺着洁白床单的单人床,此外别无他物,朴素得不像卧室。窗口飘动着白色纱帘,窗外树上的挂灯幽幽发亮,映照一室清冷。
他将美女安置上床,拉开她衣襟,让她裸露出大片肩颈的细嫩肌肤。
她不忘提醒,“要做保护措施哦,我可不想怀孕。”
“没那必要。”他俯下脸,含住她的唇。
“怎么没必要——”她唇上突然一痛,却是被他咬了一口,她来不及抗议,眼皮就慢慢垂下。
他满意地舔掉齿上的血,“你的味道挺不错的。”
吸血鬼的牙齿会分泌一种类似麻醉药的物质,注入猎物的血液,能令对方瞬间昏睡,减少抵抗。
他伸指划着她裸露的肌肤,像饕客估量着该从哪一处开始享受这道美食。
“嗯,还是老位置吧。”
他扣住美女颈项,薄美的唇微启,露出狭长锐利的犬牙,准备戳入她肌肤,享用她鲜美的血液——他身形猛地一顿。
有点不对劲。
他环顾房间,房内唯有他与昏迷的美女,寂静无声,但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碧眸逐一扫过房间角落,最后停在窗口。窗户有往外延伸的平台,平台不大,不过要是有谁想站在上头,空间是绰绰有余了。
他自白纱帘的缝隙间盯着无人的平台,慵懒扬声:“谁在那里?”
白纱帘轻缓飘动,无人应声。“好话不说第二次,你不自动现身,让我过去逮人的话,我可不保证会怎么对付你哦?”
他话声甫落,猝然“飕”地轻响,一股劲风穿透纱帘笔直向他射来,刮过他颊畔,却是一道银白色的光芒,落地立刻消失,是不具实体的灵箭。
他睑色微变,盯着纱帘后逐渐浮现的身形,对方也是一身黑衣,是个身形婀娜的少女。
她单膝跪坐,左腕一只他再熟悉不过的银腕轮晶莹发亮,折射出的灵光汇聚成一把银色弓箭,箭头稳稳对准了他。背光的她看不清面容,只看得见她一双湛然坚毅的眼眸,毫无畏惧。
他心头剧震,仿佛数百年前那女子多次弯弓搭箭对准了他,他以为自己终于能死在她手上,却总是绝望地活了下来。
他定了定神,涩声道:“你是姬家的人?”
她很像她,但不是她。这女孩的眼神太过笃定,对于杀他并无任何迟疑,与她不同。
可是,他与姬家历代女使交战无数次,能让灵力注入那腕轮后形成弓箭法器,质地还如此致密精粹的,除了她,就只有这女孩。
“放开她。”姬心草紧盯着碧眼男子,注意力却分了一半给被他扣住颈项的女子,只要他一有加害女子的意思,她快逾闪电的银箭会先—步贯穿他胸口。
她一向谨慎,此刻更不敢掉以轻心,眼前的男人看似慵懒散漫,却是最危险的劲敌,她的隐身术连教养她的女使都无法识破,这男人居然能察觉她的存在,敏锐得可怕。
埃米尔神态一迳从容,修长指掌依旧扣在昏迷的美女颈上,“能使用那腕轮,你莫非是新任的女使?那老太婆被我打伤,连惯使的‘元贞’也被我收来,她自知一年半载内复原不了,所以匆匆指定你继承,来帮她收烂摊子吗?真没用啊。”
姬心草不被他激怒,将弓拉得更满,“刚才那一箭是警告,这一箭会钉在你身上。立刻放开她。”
“你真以为你杀得了我?”他咯咯轻笑,“你太年轻了,亲爱的。要对付我,你还得多练几年。”
“对不对付得了你,试过才知道。”她暗自计算,她的箭很快,有七成把握能抢在他杀人之前毙了他,但只要一个闪失,也许会害死那女人……
突然间,床上的男人消失无踪。
姬心草一惊,来不及反应,一只冰凉大掌已扣上她颈子,慵软的嗓音在她耳畔轻吐:“解下腕轮,扔到房间角落。乖一点,你的脖子很漂亮,折断它有点可惜。”
好快!
她僵住,瞪着他含笑的阴美睑庞,知道自己已落下风,只得解下腕轮,弓箭法器随之消失,她将腕轮掷到屋角。
“对了,就是这样。”他赞道,细细打量他捕获的女孩。
她不过二十岁左右,容貌清秀,内双眼皮在她瞳眸形成一道含蓄的弧形阴影,显得幽秘沉静。被他制住,她不恼怒也不惊惶,无惧地迎视他,他能感觉出她的镇定之下隐着窥伺——她在等待反击的机会。
看来是个难缠的角色哪。
“你是新任女使?”她的眼神激起他久违的斗志,他心底沉寂许久的部分蠢蠢欲动。
“不是。”还有其他候选者,但她是之中表现最优异的,几乎已被内定为继承人了,女使才会将腕轮交予她使用。“女使要我来杀你,并取回元贞。”
元贞是受姬家女使操控数百年的人类灵魂,他生时是位术师,与当时的女使姬向琬交好,死后魂魄化为可供驱使的灵体,继续保护姬家人。元贞没有自身意志,依循主人的意思行动,驱魔时是绝佳的助手,如今女使败在他手上,连元贞都被夺去,实是奇耻大辱。
“杀我?”他惊讶地笑了,“看来,你家女使大人什么都没跟你讲呢。亲爱的,如果你要继任女使,首先得搞清楚我和你们姬家人的游戏规则,这么嚣张地冲进我的地盘说要杀掉我,会让你惹来大麻烦哦。再说,老是打打杀杀也很无聊,不如我们坐下来喝杯茶、聊聊天——”
“不可能。”她斩钉截铁地道:“你和我们是死仇,永远都是。”
他摇头,“时代变了,术师越来越多,姬氏一族的地位不再像从前那么崇高、独一无二,我也不再需要东奔西逃,可以从容走在路上,拥有像普通人一般的生活。”
从容吗?或许吧,但这一切却是付出不堪的条件换来,受人歧视的低贱本质依旧不变啊。
“有些事是永远不变的。”
他凝视着她顽固的眼神,仿佛感到有趣,“你很想杀我?”
“我做我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当年的她也是在做该做的事,所以引人来杀他,如今这女孩也这样说,是他的存在果真天理不容,抑或她们都狭隘地认定他的结局,一开始就不给他活路?
颈上的力道猝然加重,姬心草一窒,黑眸锁住对方脸庞,他依然微笑,细致长睫低掩,流露愤恨与残酷。
他要杀她吗?她臆测着。他曾一举屠戮她们百余族人,可数百年来多次与她们遇上,他只伤人,不杀人,甚至从来都是她们姬家来找他麻烦,他仅被动地采取自保。而他夜夜引诱女人上楼,啜饮她们的鲜血,也同样留她们活命。
与她诛除过的恶灵与妖魔相较,他的邪恶事迹实在逊色了点。
“聪明的女孩。”他低喃,她的眼眸聪慧冷静,显然看穿他不打算取她性命,因而连抵抗的念头也没有。
他不喜欢她的眼神,太过幽深平静,仿佛天崩地裂也无法扰乱——就和她一样,当年与她分别之后再见,她就是这般止水无波、寂然心死的眼神。她与他的纠缠,不是单以仇恨或情爱就能涵盖解释,这个与她初次见面的女孩,又为何以这种眼神看他?
他目光掠过她修细的眉、秀挺的鼻梁、紧抿的淡樱色柔唇,又徐徐转向粉嫩的颊、细白的耳垂,“现在,你没了腕轮,没有其他法器或符咒,还受制于我,打算如何解决这个困境?”
“你……”她呼吸一窒。他居然咬她耳朵!她的双手反射性地抬起,法力凝聚,就要拍向他胸口。
他比她更快,猛然攫住她双腕,轻松地以单手钳制住她的反抗,力道恰到好处,没有弄疼她。
“作为女使的继承人,你太沉不住气,还得多多磨练。”他啧啧低叹,像老师温柔地责备莽撞的学生,冰凉的唇舌始终流连于她柔软的耳垂,啮咬间渐趋亲密放肆。“不过,我有个小小的条件,只要你答应,我不但让你离开,也可以将元还你。”
“什么条件?”她咬牙,不让紊乱发颤的声调被听出,素颜因极度恼怒而染上红霞。她能感受到他的齿尖在肌肤上刻意啃咬,力道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露骨的挑逗。
自她八岁开始对付魔物以来,头一次碰到如此大胆下流的对手!
“和我上床。”细腻的吮吻沿着她洁嫩颈肤下移,绽放朵朵红艳。
她错愕,沉静眼眸出现短暂的混乱,瞥见床上的女人,会意道:“你要我的血?”
他又笑了,酥软的嗓音在她肌肤上震荡,“对那些女人,我说的‘上床’,就如现在床上那位美女所示范的那般。对你,却不是哦。”
“你以为我会答应?”如果她此刻能得自由,第一件事就是一箭射穿他这张轻薄的嘴!
“你当然可以不答应,不过别忘了,元贞还在我手上。”一晃眼间,他又回到床上,满意地注视着她盈满怒火的眼眸。怒气使她冰霜般的脸色添了生气,不再是八风吹不动的冷漠。
他要摧毁这个女孩酷似她的一切。他不喜欢她的眼神出现在别人身上,即使是她的后人也不行。
“如果我不答应,你就要毁掉它?”
他赞赏地颔首,很欣赏她一点就通的聪颖,“今晚十二点整,到我这里来。你若迟到,我就当你不答应这条件,毁掉元贞。你若自认能从我手上抢回它,也尽管来,我随时候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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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氏一族的最早起源已不可考。据说她们远在有文字记载之前便已存在,在巫医不分的时代,她们同时掌理卜筮、医药,是仅次于统治者的重要人物。
后来医学独立发展,她们依旧保留了“巫”的神秘地位,她们能沟通鬼神,驱除邪魔,是人心的寄托。即使在压制女人地位的朝代,也没人敢议论她们采行的母系制度,甚至有些男人以入赘姬氏一族为荣。
到了现代,科学发达,人们对不可知的事物依旧怀抱崇敬畏惧的心理,变迁过快的社会,更需要心灵的慰藉,于是姬氏一族仍旧屹立不摇。她们保存的文献记载许多超自然现象,科学家不以迷信斥之,反而热中于研究,即便是现今灵能界势力最大的九玉公会,也事事尊重她们的意见。
如今,这个女人当家的古老家族聚居于山间,仍旧遵循千百年来的传统生活着。诞生的新生命,男孩一律以普通的方式教养;女孩无论有无灵能方面的天分,都被授以相关教育,因而代代都有许多优秀的术师。女孩们继续诞生,每个女孩都是姬氏一族的延续,让这古老的火焰生生不息。
姬家祠堂内,现任女使——姬水襄,端坐在蒲团上。
她刚领导族人做完例行的月祭,仍穿着姬家传统的红白双色长袍。她已届中年,年轻时美丽的容貌被岁月磨去了几分,添了历练过后的智慧,严肃的脸庞没有一丝柔和的线条,显得沉稳而强硬。
听完养女的话之后,她慢慢啜着热茶,沉思的目光凝望着祠堂内安置的两个牌位,不发一语。
姬心草跪在蒲团上,面前地板上放着银腕轮。女使对她寄予厚望,她却失败了,还被逼到难堪的困境,她已有受到重责的心理准备。
姬水玥坐在一旁,看着默然相对的两人。一个是她最敬重的姊姊,一个是她从小抚育长大的心肝宝贝,两人同时也是现任与未来的女使,她虽有许多话想说,却知自己无置喙余地,只能暗暗焦急。
良久,姬水襄才收回视线,看着依旧垂首的姬心草,淡淡道:“他要上床,你就跟他上床吧。”
姬心草没料到会得到这种指示,错愕得无法反应。
姬水玥也是目瞪口呆,激烈地反对:“姊姊!我们怎么能答应这种事!”
“否则能怎么办?心草无法击败他,他手上还握有元贞,现在局面完全由他控制,我们除了顺着他的意思,还能怎么做?”
“是我无能。”姬心草低声道,语气充满挫败与自责。
“吸血鬼活得越长,魔力也越强,你对付不了他,我并不意外。我原本想让你多历练几年,再让你去对付他,但我的状况不能再等了。”姬水襄凝视着她,“你是唯一杀得了他的人。”
姬心草闻言微震,彷佛一道沉重的枷锁落在肩头,镇锁住她未来的可能。“我还比不上你——”
“你成长得很快,灵力早已凌驾我之上,是目前族内第一高手。至于我,上回与他交手,灵力中枢被打碎,再调养十年也难以恢复,只能提早把责任交给你了。”
姬水襄取出一把镌满咒文的纯银小剑,放在姬心草面前。
“这把剑你也知道,是当年向琬女使所铸造,她以此诛灭过无数妖魔,埃米尔也曾伤在这把剑之下,你贴身带着它。银会使吸血鬼过敏、休克致死,当年向琬女使杀不了他,或许是因为他有一半是人,降低了银的效果,所以你务必瞄准心脏,一剑置他于死。”
姬心草注视着短剑。“姬向琬”三字等同她们姬氏一族的神,数百年前,族人遭埃米尔屠杀,幸好有这位女使的领导,她们才能免于覆灭的命运,这段历史每个族人都滚瓜烂熟,人人都感戴向琬女使的恩德,也都牢记着,杀死半人半魔的他,是她们永远不变的使命……
“心草?”姬水襄注视着怔怔出神的养女,“你听进我的话了吗?”
“是。”姬心草连忙应声,“我只是……在想一些事。”
“想什么?”姬水襄问道,嗓音听似漠然,却犀利地注视她每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我在想……为什么他要杀死我们那么多族人?”
“我们的职责是斩妖灭魔,和恶魔结仇是常有的事,他有一半妖魔的血统,因此恨我们,没什么好奇怪的。”
“如果他恨我们,为什么后来都只打伤我们的人,不再造成伤亡?”
姬水襄脸色一沉,“你的意思是,他打碎我的灵力中枢、逼我提早卸下女使职位不够,还得杀了我,才算真正与我们为敌?”
“没有,我没这样想!”姬心草慌忙摇头,“族史只记载他与我们交战,我方全军覆没,剩下向琬女使一人,其他细节都没有,我只是有些好奇……”
诸如事件的起因、他的动机……他若痛恨姬氏一族,当年大可将她们屠戮殆尽,为何手下留情?
如此重大的事件,族史中却只留下伤亡的数字,全没提及当年事情如何发生,简直就像——被刻意抹去了这段缘由,不欲后人知晓。
有果必有因,为何只谈果,不谈因?莫非这个因有某些难言的、甚至是有碍姬家名声的内情在,所以避而不谈?
她忍不住猜想——或者,当年不是他主动寻衅,而是她们姬家人对他做了什么,让他狂怒之下失去理智,才做出如此可怕的事?
这个念头在她心里打转,在姬水襄渐趋严厉的目光下,她没敢问出口,低声道:“我有这些想法,是不应该的吗?”
“是你一已的好恶迷惑重要,或是当年枉死的族人重要?”瞧见姬水玥猛使眼色,姬水襄不耐地瞪她一眼,口气才放柔了——
“你年幼时失去父母,我收养你,说实话是出于私心,你资质优异,同辈中无人能及,我想栽培你,将来接下女使的位置。我们姬家人是生命共同体,女使是所有人的母亲,任何一个族人遭受到的痛苦,女使都有义务替她讨回公道。”她深深
凝视着姬心草,“我对你期望很深,你明白吗?”
“我明白。”姬心草低声道。
她并不是看轻自己的能力,也知道养母培育自己的苦心,但每回提及这话题,她总觉沉重而惶恐——她真能肩负起如此重大的责任吗?
“你很聪明,一向不必我操心,或许是你这回的敌手不好对付,让你有了迟疑,你不必想太多。”姬水襄眸光闪烁,颇富深意地道:“我们与他这段纠缠数百年的恩怨,也该画下句点了,就着落在你身上,和他做个了断吧。”
她挽着姬心草,起身走到牌位前,点了一炷香给她,“每一代女使都与他交手过,向琬女使更是历来唯一能与他抗衡的人,你向她虔诚祝祷,祈求她佑护你今晚的行动。”
姬家祠堂原本只安置一个牌位,供奉历代女使,后来又为姬向琬设立了一个,由此足见这位女使在族中的地位。
姬心草拈香祭拜完,一旁的姬水玥终于等到说话的机会,“心草,我煮了汤,你记得喝。你大学社团的同学送了通讯录来,我放在你书桌上了。你被心谊丫头弄坏的提包,我也补好了。”
她觑了姬水襄一眼,见后者正合掌向牌位祝祷,她取出一个小瓷瓶塞给姬心草,低声道:“这是我托人去南宫璟那里买来的,你做这些驱魔的工作,体内难免积些毒素,这药可以帮助化解。可别让别人知道这事,毕竟我们和九玉有交情,九玉又和南宫璟处得不好,要是传了出去,你妈对九玉那边难交代。”
姬心草凝重的神色这才舒展了点,漾出淡柔笑意,“我知道。”名义上,姬水襄是她的母亲,真正照顾她生活起居的却是姬水玥。
或许因为姬水玥有个女儿姬心谊,比起独身的姬水襄更懂孩子的心理吧?在养母面前,她没一刻不紧绷,就像面对督促不休的严师;唯有在姬水玥身边,她才感受得到亲情的温暖。
“你这个拚命三郎,每回除魔都奋不顾身,我知道你责任感重,也别把自己逼太紧了,知道吗?”姬水玥拉着她的手殷殷叮咛,“你先回去休息吧,记得要喝我煮的汤。”
待姬心草离开祠堂,姬水玥转向姊姊,不满道:“你对她太严苛了。”
“玉不琢,不成器,以后要当女使的人,如果连我也应付不来,怎能担当大事?”
“以后?谁知道有没有以后——”虽然祠堂里只有姊妹俩,姬水玥还是住了口。这天大的秘密,除了上任女使,就只有她们姊妹知晓,她们立过重誓要保守秘密,即使四周没有别人,她也不敢提。
“如果她杀了他,就会有以后。”姬水襄的表情没有一丝改变。
姬水玥神色不忍,“我们一点也不告诉她,这样好吗?她是为了他回来,也是惦念着我们姬氏一族,才又转生在这里。她选择封锁前世的记忆,不是为了让你派她去杀他——”
“我们和他之间的仇恨不会改变,她选择出生在姬家,就该知道可能有这种后果。”
“至少,族史中没有记载的部分,可以跟她提吧?让她自己去推敲——”
“当年王玉博坚持不记载事情起因,必有他的用意,以他对向琬女使的心意,总是为她设想吧?”
王玉博,字元贞,是数百年前痴恋姬向琬的优秀术师,即使姬向琬表明自己终身不婚,他依旧痴心守候着她,她过世后,他跟着一病不起,死后魂魄放弃轮回,心甘情愿受代代女使驱使。
姬水襄瞅着妹妹焦虑如护卫小鸡的母鸡,冷声道:“若依你所说把事情告诉她,结果是为她好,或是害了她,你想清楚了吗?”
姬水玥哑口无言,“我只是怕她重蹈覆辙,她已经够苦了。”
“如果她重蹈覆辙,就表示他们终归无缘,而对这一生的她来说,她不过是杀死了姬家的宿敌,她不会再有痛苦。”姬水襄又点了一束香,打断还有话想说的妹妹,“别再谈这件事,她当年现身时,就已决定她要怎么做,我们这些局外人何必多事?”
她拈香,注视着姬向琬的牌位,忽觉荒谬——供奉的神灵从来都不存在,对这块木头板子祈求,究竟能求到什么庇佑?
她永远记得当年姬家守护神第一次现身的那一日。当时她还是女使候选者之一,为了能亲眼目睹最景仰的女使而兴奋万分,怎料出现在眼前的不是想像中崇高圣洁的神灵,只是一个忧伤迷惘的魂魄。
她才知道,向琬女使根本没有修炼成神灵之体,她对世间的留恋太深,无法成神。
她可以选择悄悄去投胎转世,根本不会有人察觉她不在了,但她选择坦承当年发生的事,承认她的脆弱、她对族人的歉疚,以及对那人的思念。她愿意承受任何责难,换取再见那人一面的机会。
上任女使没有为难她,成全了她的心愿。
而她继承了这个秘密,抚养这转世的孩子长大。她明白在亲人与爱人、责任与情爱之间两难煎熬是很痛苦,但自己多年来崇敬追随的居然只是个幻象,她有好一阵子深感破灭与失望,不知何去何从,也无法谅解这个脆弱的灵魂。
后来她接任女使,当她第一次主持月祭,当众姊妹围绕她身畔,齐声吟诵流传数千年的古老祷文时,在那虔敬庄严的音浪中,她突然领悟——所谓姬氏一族,是由许多人所组成,她们以共同的信仰与传统紧密结合,一同生活至今,这份深入血脉又超乎血脉的联系,不是一个人能独力撑起,也不会因为一个人而倾圮。
她定定注视着两个牌位,躬身拜了三拜,将线香插入铜炉中。牌位供奉的从来都不是个人,而是姬氏一族最核心的信念。
而信念之一,就是降妖伏魔,维护人间的安定。
那女孩拿自己的心意来赌,赌自己在轮回之后不会忘了他,她对此不予置评,她是姬家女使,就以女使的眼光看待这一切。
要选择身为姬家人的责任,或是身为女人的情爱?机会唯有一次,今晚就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