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课上,许晴川咬着笔头写下了这么一行字。很快又苦笑着把它涂没。他发现自己开小差的时候多了,彷佛坐在教室里的只是一具空壳。他也不看闲书,也没做什么小动作,更没有想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只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地发呆。时间已经是六月初了,马上就是期末考,幸好他的成绩没怎么滑坡,还奇妙地微微上扬。这大概还是要归功于楚山的辅导。
想到楚山,他空白的表情有一丝松动,迷茫的雾溢出,笼罩着他的面庞。
许晴川小时候又爱动又调皮,他一直认为自己有很多好朋友,天天和这个一起回家,和那个一起上学。可等他慢慢懂事,慢慢理解了人情世故后,他发现他身边根本空无一人,虽然不明显,但所有的人都微妙地躲着他。他开始慌乱了,他无法理清人与人之间缠着的丝线,于是这线就把他越绑越紧,他困在自己的壳里。他和别人的距离渐渐拉开,他也忘记如何把自己的感情想法表达给另一个人听。他无法掌握该说的话不该说的话之间的距离,也搞不清楚什么样的举动对彼此的关系来说是恰当的。他能感觉到他和楚山的关系运行在某种轨道上,按着轨道的规律,一时近,一时远。有时他觉得他了解楚山就好像了解自己一样,可有的时候楚山的脸对他来说却彷佛是从没见过的陌生人一般。他无法调整这样的落差,只好低眉顺眼地守好自己的角色,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等着那人靠近。
靠到足够近的时候,他就开始剧烈心跳,本能地感觉到危险。一边是期待,一边是反抗,可他用千百倍的勇气让自己平静地停留在原地,颤抖着手指默数着他的脚步。五步,四步……
「滴铃铃。」
「川子,过来看这个。」
许晴川慌张地抬起头,看到斗子在座位上挥着一本书。他连忙起身走去。
和楚山相比,他更喜欢斗子,很哥们很朋友的那种喜欢,没有一丝阴翳的关系。斗子觉得叫许晴川太麻烦,在否决了「小晴」「晴子」「小川」等名字后,他成了「川子」。
「川子,看,这个是刚弄到的灌篮高手,我看完了前几本先借给你,快点看啊,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不用了吧,让后面的人先看好了。」
「干什么!」斗子竖起眉头来,弄出很威严的样子,「我斗子的兄弟怎么能排在人家后面,去去,快点去看。」
小晴不知是什么时候过来的,看到这架势,笑着问:「哦,那能不能先给我看啊?」
「啊……这个……」斗子尴尬地扰脑袋。
「先给你看好了。」许晴川连忙把手里的书送到小晴面前,眼睛也不敢抬。
「川子,干吗老这么怕我,我真的那么母老虎啊?」
「嘿嘿。」斗子在旁边像配音一样奸笑两声。
「不是,不是的。你先看吧,我不看也没关系。」
「呵呵,这么客气,那我倒是要做主了,你今天先拿回去看,明天给我吧。」说着,一双手搭在许晴川伸到她面前的手臂上往回推,许晴川一下子闹了个关公脸,斗子笑得前仰后合,许晴川也跟着小晴一起笑了起来。
楚山突然说:「许晴川,你倒还有时间看漫画啊,我看你今天的作业也做不完了。」
斗子吐了吐舌头,压低声音道:「我们都不睬老大,老大不爽了。」
小晴仍在笑,「小孩子嘛。」
只有许晴川一个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好像一只被老虎吓坏的猫。
中午吃饭的时候,小晴特地帮许晴川弄了个饭盒,盛了饭和菜给他。
许晴川不好意思,坚决不肯接受。
「哎呀,我当你是个弟弟,这么乖的弟弟弄点饭算什么。不当我是姐姐那就算了,把饭倒掉也好,也绝了我要个弟弟的心。」说着,作势就要起身。
许晴川连忙护住,连声说我吃我吃。
平时吃馒头还看不出来,现在吃饭才知道,许晴川吃东西的速度可真够慢的。每一勺都好像在吃黄金一样细嚼慢咽,等其它人吃好了收拾的时候,他还只吃了一半。楚山显然对他这种蜗牛一般的吃饭速度很不满意,当场就拍桌子道:「快点吃,再不吃完,过5分钟我就全部倒掉。」
其它人当是开玩笑,都嘻嘻笑着。
许晴川知道他是当真的,拚命扒到嘴里,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像只松鼠。吃得太快,还时不时得停一停,伸着脖子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小晴安慰他说:「别急,他吓你呢,怎么可能真倒了。要噎着就麻烦了。」
楚山冷哼一声,突然就抢过饭盒,许晴川嘴里还没咽下去,拚命想阻止他,破碎地说着:「没到……时间没到……」
楚山扒开许晴川的手指,走到垃圾箱旁边,哗的一声全倒掉了。许晴川又急又气被噎到,剧烈地咳嗽。而一向好脾气的小晴也不由地变了脸色。
「我告诉你们,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别随便怀疑我说的话。」
「你今天冲我来的是不是?」小晴一字一句地问道。
「没,我不冲谁来的,只不过说到做到。」
「好,楚山,全世界只有你有面子,别人都只配有一层皮是不是。」说着,小晴也不睬他,自己坐回位子。
斗子吓呆了,过了好一会,才轻轻推推楚山的胳膊,悄悄说:「老大,嫂子真发火了,你去劝两句。」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别管我的事!」
就在斗子左右为难的时候,许晴川突然站起来,一边还咳着一边拉着楚山的手要往外面去。楚山不耐烦地甩开。他干脆用双手拽着楚山的手往外拖。
「干吗干吗,你有毛病啊?」
「出来。」
「有话这里说,出去干吗!」
「出来。」许晴川转过脸来,咬着嘴唇,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知道是命令还是企求的眼神直直射过来。楚山软了软,跟着他出去了。
许晴川一声不吭地把楚山拉到顶层。这里只有一扇通到天台的门,没什么人上来。
楚山甩掉许晴川的手,两手交叉在胸前,一副看戏的样子道:「这里没人了,你要说什么快点说。」
许晴川固执地低着头,气势汹汹地说了个「你」字就没下文了。
楚山等着等着,脸色更加黑了,脚下哒哒地打着地板,无言地催促许晴川。
等了半晌,他才蚊子叫一样挤出句:「你……你喜欢小晴什么地方?」
「你神经病啊?拉我到这么高的地方就问这种无聊问题!」
「你说。」许晴川猛然抬头,楚山倒被他凶恶的眼神吓了一跳。
「切,说就说。她长得比较漂亮,人聪明,性格干脆,分手的时候肯定不会麻烦。再说是她先追我的,干吗不答应。」
「你——混蛋!」许晴川低吼一声,突然冲上来把楚山撞到铁门上。铁门发出一阵「嗡」的声音,楚山则觉得自己的背脊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刺穿了,疼痛沿着脊柱一路往上,脸都疼得扭曲了。
「你——你根本不知道小晴多有才华——校报上的文章你肯定一篇也没读过——多美啊!——她还这么亲切,对谁都很好——你——你去死!!」许晴川大眼睛里冒出一条条血丝,楚山模糊地看着,觉得他的眼睛火红滚烫。他的拳头原来也很结实,打在身上一阵闷疼,而且这家伙竟然留着这么长的指甲,下狠抓在他身上,一定破皮了。
楚山艰难地挪出一只手,往后背一摸,湿漉漉的,还有点粘腻,心中一凛,伸到面前来看,果然是血。
许晴川看到血也吓到了,停下手,脸色刷地白了。一踉跄就跌在地上。
「扶我去医务室。」楚山命令道。
许晴川发出一声尖叫,跑下楼梯。
楚山苦笑着,不敢乱动,伤口好像还不小,一直在流血,感觉身上的衣服已经湿了大半。他回头看了看,原来是门上有个突起的小铁钉,刚才用力撞上去刺穿了不说,恐怕还被划开了。现在后背上只觉得一片热麻麻,到底有多大的伤口,自己也估摸不清,再说,这铁钉是锈的,不知道会不会破伤风,想到这里心里着实也有点慌。他尽量不牵动伤口地挪动起来。
教学楼离医务室还有段距离,更何况是从最高层一路走下来,就算是很硬气的楚山也不由慢慢生出一阵心慌,胡思乱想着,说不定这是我人生最后几步路了。
幸好大家看他这么重的伤,到处奔走相告,斗子听到消息连忙奔出来,正看到几个别班的男生小心地扶着楚山下楼。
「老大,不要紧吧?」斗子追到楼梯口问。
楚山咬着牙不敢说话,摆摆手,挤出个微笑。
「咦,川子呢?不是和你在一起吗?他干吗不来扶你?」
楚山摇摇头。一行人转了个弯就看不到了。
出了教学楼就看到医生走过来,旁边跟着脸色煞白的许晴川。
许晴川看到楚山,想留又不敢留,话也说不出来。楚山看到他,紧紧抿上嘴,把视线调到别的方向。等他再回过来的时候,许晴川已经没影了。
老医生扯起楚山的衣服,看了看说:「还好,伤口虽然长,但不深。」说着,拿过一大块纱布捂在伤口上。
艰难地移动到医务室,消过毒,绑好纱布,医生关照说:「你先别走动,在这里休息会,晚上回去的时候当心伤口别沾水。」
楚山点点头,侧躺着想睡觉。
医生又说:「刚才那个同学一脸死了人的样子冲进来叫我救人,吓得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他又说不清楚,紧张得不得了,好像要哭一样。真是的,你们男生就喜欢打打闹闹,闹出事情来又一个个吓成这个样子。不打不就好了吗,还有什么事说不清楚的。」
过了许久,楚山才低低嗯了一声。
医务室很安静。到处都是白色,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阳光照进来也变得冷的,老医生坐在位子上看报,晰索的报纸声是这里唯一的响动。
楚山觉得手臂上有点疼痒,撩起袖子来一看,果然有几道红肿的突起,有些地方还破皮了。这是许晴川抓伤的。和身上的伤比起来实在是小得不能再小了,所以医生也没注意。听说口水消毒的,楚山一点点添过伤口,心里浮现出死寂般的宁静。
***
知道他受伤了,家里很早就派车来接。
当司机到教室里来拿楚山的书包的时候,周围人都很自觉地帮忙整理起来。许晴川死死看着这些人,他很想上前问问楚山的伤口怎么样,或者也帮忙收拾东西表达自己的歉意。他想亲自跟楚山说一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可他的位子离那个中心太远了,他只能呆呆地坐在自己位子上,目送着那司机离开。
第二天,楚山休息。
第三天,楚山仍在休息。
第四天,楚山来上学了。
正好是礼拜五,许晴川略略有点激动,因为礼拜五是约定好的补习的日子,这样他就有机会单独和楚山在一起,好好跟他道歉。所以一整天,他都装得若无其事,连眼神都没往楚山那里瞥过。
放学的时候,他低着头,心扑扑跳,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东西。他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响,几乎紧张到要爆炸。他的手也控制不住颤抖起来,好像全身都在催促,催促那个人,快一点快一点……等了许久,他终于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略抬了抬头。教室里却已经没有了那个人的身影。
手一松,东西哗地掉在地上。许晴川苍白着脸艰难地弯下腰去拣。用力了几次,却无法握住书本,手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他无奈地,静悄悄地叹了口气。
***
那之后,班级里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变化。楚山和小晴彷佛分手了,再不见两个人在一起说悄悄话,斗子仍跟在楚山身边,不过似乎话也不多了。而许晴川彷佛一些粉笔字,在楚山这块黑板上被抹得干干净净。
恢复了自由身的楚山像只花蝴蝶一样到处活跃,下课的时候老倚在女生的桌子旁和她调笑,直到把人家弄得脸红发笑,或者轻飘飘地打他一拳为止。
有一次,他跟坐在许晴川前面的女生说话。女生背对着许晴川,听不清说什么。楚山就半坐在女生的桌子上,把她的东西轻巧地往旁边一拨,一脸坏笑。
模糊地对话了几句,女生好像发了牢骚,楚山眨眨眼睛,道:「你不喜欢我和你搞啊?」
女生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许晴川觉得楚山的视线定在自己身上,他不敢抬头,只觉得脸面发烧,嗓子发干。那句话好像是对自己说的……轻佻的,蔑视的,看透了他心里所想的,一点小小的回击就打得他落花流水。他想起了那个暧昧的夜晚……之后还有几次……每次都用充满欲望的声音叫他「小晴」……
他无法再看这种情景。看一次就好像被什么刺进胸膛,他控制住呼吸望向小晴。小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或者记笔记,或者和座位四周的同学说说话。偶尔斗子也会和她一起聊天,不过他们说话的时候很小心,一般都挑楚山不在的时候。因为有一次,被楚山看到后,他大大地冷哼了一声,还拍得桌子震天响,弄的大家很尴尬。不知道斗子为什么还要跟着他。大概是某种兄弟情谊吧。
许晴川不明白楚山究竟在想什么。他和小晴明明只是一个很小的摩擦,为什么就弄得连朋友都做不成。可他无法去质问楚山。他觉得自己的勇气或者说冲动在之前的对峙中已经全部用完了,他现在很害怕楚山,害怕他任何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小小举动。一种奇妙的直觉让他相信,只要是这个人,哪怕是小小的呼吸都可以摧毁他。
回想前一段时间的事,许晴川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有些事现在想起来都一阵后怕,惊出一身冷汗。
他的成绩再没人关心,再加上心绪不宁,落到历史最低点。连他稍微拿手一点的语文都连续几次垫底。
楚山的补习当然没可能继续,他可以想象楚山应该是用一身伤来拒绝的,非常在理。事实上,他还应该感谢楚山没有把他这个罪魁祸首交给老师发落。
在不安的情绪笼罩下,期末考试如期开始。
许晴川答得昏昏沉沉,极度紧张让他全身都在拚命抗议。头昏,四肢发麻,肠胃不舒服,好像要呕吐。平时他早餐吃得很少,这几天考试,妈妈还特地让他吃一个鸡蛋。可能是习惯了少量的容易消化的东西,肠胃无法在全身紧张的情况消化鸡蛋,一阵阵不适让他苍白着脸色,一边流冷汗。
答了一个半钟头,他终于坚持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周围同学连忙起身让开,动作急的,把椅子桌子都碰倒了。考场一下子骚动起来。主考老师用力拍了拍桌子,大声喝道:「象话吗!这在考试,都给我坐好!不然算你们全班作弊!」
一些人怏怏地坐了回去,可许晴川周围的女生都不乐意,一个个尴尬地站着。
小晴突然站了起来,拿起簸箕扫帚冲到楼下沙地拿了些沙子上来,铺在秽物上,再用扫帚扫起来。她对许晴川说:「愣着干吗,快点去拿拖把,你们男厕所离得近。」
许晴川六神无主淅沥胡涂地拿着拖把去了男厕所。一边呆呆地看着水流哗哗地冲刷着拖把,一边又干呕了几声。
他回到教室,基本上局面已经平静了。小晴劈手夺过他手里的拖把,三两下就拖干净了。
「净给人添麻烦,还不快点做卷子去。」小晴板着脸教训了许晴川,看他一脸惊慌,又笑着拍了拍他的手。
许晴川喃喃动了动嘴唇,说了句「谢谢」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全部考完了之后。楚山又在那棵梧桐树下见到了等着他的许晴川。
六月底已经是夏天了,蝉声时断时续,此起彼伏,强烈的太阳光被茂盛的树叶稀释成了小光斑,在微风的吹拂下游移在许晴川的脸上。
他已经换上了短袖T恤,苍白的手臂大大咧咧地露出来,手肘处的骨头形状都能看清楚。胸前写着「美的空调」。
他颤抖地看着楚山一步步走近他,慌张的神色彷佛随时会逃走。
他紧紧握了握右手,没头没脑地说:「你快点和小晴和好吧。她真的很喜欢你。」说着,把右手里攒着的东西硬塞给楚山。楚山被他不知轻重地掰开手掌,又添了几道划痕,刚想开口说句话,没想到许晴川一扭头就跑了。
楚山慢慢摊开手。小晴对他笑着。
是那张照片。
一瞬间,整个夏天的热量彷佛都集中到他手里。许晴川把所有最宝贵的东西给了他,求他与小晴和好。
楚山露出了一丝苦笑。
***
放暑假了。
暑假大概是每个学子一年中最期盼的时候了,不论是去游泳、去逛街、或者打计算机、看书,暑假都意味着他们拥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在阳光最璀璨的日子。甚至那大汗淋漓的感觉都代表着一种酣畅无比的奢侈。
不过许晴川不太喜欢暑假。
在他住的地方,周围低矮的房屋阻碍了气流的流通,剧烈的阳光照得地面发白发烫,却无法给黑漆漆的室内增添一点光亮。老房子阴气重,外面腾腾的热气像蒸笼,房子里却好像是阴雨,凉的石板上,瓷砖上,都凝着一层雾气。要是天热得猛,那屋子里真是又潮又闷,一顶吊扇再拚命,扇出来的也是饱含水气的热风,整个人像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得不停地喝水补充流失的水分。
许晴川怕吊扇工作时间太长,每天下午4点就会关掉。那时候他简直就是个水人,坐哪哪就有个水印,他俯在桌子前为了补考做习题,手一抬,就粘起一迭草稿纸,写两个字就得把手往身上擦,不然滑得连笔也拿不住。
这天傍晚近6点的时候,许晴川端着个凳子正坐在自家门口看书。夏天的傍晚可能是一天里最舒服的时候了,暑气渐渐消退,阳光彷佛被过滤掉一层,温温的亮,又不热。这时,弄堂里突然骚动起来。
许晴川迷茫地抬起头,周围的人纷纷聚拢来,一个个指点江山地样子在说:「车子啊,我看是林肯,就停在门口!」
「瞎说,这个车型肯定是劳斯莱斯。」
「不是的,我看电视上广告里的车子和它一模一样,一定是别克。」
「我说,这么好的车子停在我们这个弄堂里干什么?」
「有人,人过来了!」
许晴川眼神不好,远远地来了个人,他只看得出轮廓。他本想低下头去继续看书,可那人慢慢走进他们这条小弄堂,他便想,既然过来了,看一眼也好,这里很少能看到这样的人。
焦距渐渐定格,他不由惊愕地张开了嘴巴。
眼前正是楚山,穿着鹅黄小条纹短袖衬衫,淡青褐色西裤,一身行头烫得笔挺,像个要参加宴会的翩翩佳公子。他晒黑了些,不知道是不是仰视的关系,许晴川觉得他又长高了,骨架已经是个成熟男子的样。
他第一个直觉是要逃。楚山一定不是来找他的。让楚山看到太尴尬了。
想着,他躬着身子要转回黑漆漆的屋子里。可凳子存心要和他捣乱,拌了他一脚,发出很大的「咯噔」的声音。这声音听在许晴川耳朵里就好像晴天里打了一道响雷。楚山看到他,松了口气,喊道:「许晴川!」一边三步并做两步冲过来拉住他细瘦的胳膊。
「跟我去一个地方。」
「不要……」许晴川压低身体,指望放低重心能不要被楚山拉动,他这个样子好像耍赖的孩子不想被家长拖离玩具柜台一样,两只眼睛都是哀求。
「去一个地方,不会要你怎么样的。」楚山见拉手拉不动,便伸手揽住他的腰,把他往上提。许晴川的腰真细,楚山一个手臂就好像把它全部圈起来一样。坚硬,还有温度、力量从结实的手臂上传过来,许晴川觉得好像坐着飞机飞在云端上。
他像征性地扭了几下,可楚山一用力就把他拖出了阴暗的房间。该死,黄昏的太阳也很刺眼——许晴川心里想着——彷佛一只被拉出了壳的蜗牛。
「等……等一下!」许晴川终于想到了个象样的理由,「我,我要去换件衣服。你等一下。放开我。」楚山低头,才看清落在他怀里的人穿了件有洞的背心,现在正遮遮掩掩地想用手挡掉自己的目光。
「呵呵……」他忍不住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这样的衣服比较凉快啊……」
许晴川得到允许去换衣服。
楚山在门口,环着胸,不耐烦地用脚哒哒哒地打拍子,过了一会,他说:「快点,给你5分钟。」
「5分钟太久了,给你3分钟。」
「快点,都要10分钟了!」
许晴川冲出来,楚山说他换了1个钟头的衣服。然后抬表给他看,吓了一跳,真的已经7点了。
「骗人。」许晴川条件反射说道。
「没错,是骗你的,我把表调快了。」
「……」许晴川的脚步僵硬地停顿了一下。
「不过,我真的觉得我已经等了一个小时了。」楚山慢悠悠道,「……也许更久。」一边拿乌溜溜的眼看许晴川。
许晴川不断尴尬地拉着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然这衣服就不听使唤。虽然不是那可笑的广告衫,乍一眼看起来蛮正常的,不过……这衣服穿在身上绷得紧紧的,好像穿错了一码,让人和衣服有种微妙的分离感。
拉着许晴川走到引起骚动的轿车前,楚山用稍微挑剔的眼光上下看了看许晴川,叹了口气说:「上车吧。」
很荒谬的,在此刻,许晴川想到的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他想到小时候看别的同学借给他的童话书,贫穷的灰姑娘在魔法下变成了比公主还耀眼的女孩,毕躬毕敬的侍从谦虚地拉开南瓜马车上华丽的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她踏上了一步——好像能看到红色的绒毯在她脚下延伸。
在绒毯的尽头,迎接她的是王子,是盛大的舞会,是一场梦。
直到坐在车上,呆呆地看着风景的家伙仍在想灰姑娘和他之间的联系,没注意楚山一直不放开他的手,并且干脆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
车开得很快,很平稳,吱地一声停在了一家KTV前。
许晴川晃了晃才从迷茫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一转头就看到楚山一双会放电的眼睛。
梦幻的嘴唇吐着梦幻般的话:「下车吧……」
彷佛看到了红毯。
然后踏上去。
王子在旁边笑吟吟地等待着。
许晴川落地,发现自己是只青蛙。虽然红毯是真的。
楚山不管他,先走在前面。门口一排服务员真是气势浩大,他们才接近门口就一齐喊:「欢迎光临!」吓得许晴川心别别跳。
一个服务生迎上去,和楚山说了两句,露出非常恭敬的样子鞠了一躬,轻声轻气地说道:「请跟我来。」
许晴川怕自己迷路,连忙跟上楚山。
转了十七八个弯,服务生才推开最里面一间包房的门。
还没接近就能隐约听到里面的吵闹声。门一开,那声音就像被解放的野兽一样一下子冲了出来,许晴川不自禁捂了捂耳朵。
他看过去。大部分都是同学,不过没说过话,称得上认识的只有正在「深情」歌唱的斗子,和跟他打招呼的小晴——
「哎,川子,楚山特地去接你来参加他的生日派对呀?」
许晴川愣了一下,还没等他说话,其它人一起哄起来道:「来来,迟到!罚酒罚酒!」
「快点,东道主自己这么晚到,还以为要我们自己掏腰包呢。」
「山大王~~唱个歌赔罪吧~~」突然响起一阵极响又古怪的声音,原来是斗子唱到一半突然对着话筒学鬼叫。
楚山笑了笑。很得意很狡猾地笑了笑,往斗子走去,劈头就抢了话筒道:「斗子,你既然这么给我面子,让我有了个发表自己意见的机会,那我就不客气地告诉大家斗子他暗恋谁——」
斗子脸色大变,连忙扑上去一边捂住楚山的嘴,一边抢回话筒,继续鬼唱起来。
许晴川惴惴不安地站在原地,好像走失的小孩在等家长认领,充满着懦弱的希望。
可闹成一团的房间里没有人注意到他,甚至是带他来的楚山也只是开心地大笑着。今天他是主角,所有的人都像行星一样绕着他这个恒星转。就连小晴,一直最体贴人的小晴,也只是和他打了声招呼,就彷佛忘了他的存在,两只眼睛只水汪汪地看着楚山。
许晴川想转身离开,可两只脚陷入泥沼里,拔不开。他知道这只是懦弱,他无法承受在背对着他们离开时,听到楚山爆喝一声「你干什么?!」或者说,即使是没有人注意到他,这种完全的漠视,他也同样害怕着吧。这种矛盾的心情折磨着他,他的脸开始不自然地变红,手指紧紧绞着衣服。他简直可以跪地祈祷,如果这样做可以让他无声无息消失的话,或者说,可以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坐到角落的话……
他开始缓慢艰难地移动,一点点,一寸寸,彷佛一只衰老的蜗牛。他只关注自己的移动,根本没发现自己笨拙的举动全在某人的眼里。
当他终于挪动到角落轻轻坐下时,他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歌唱了几轮,喜欢唱歌的人都觉得有些没意思了,楚山忽然说:「许晴川,你还没唱过呢,唱个给我们听听。」
寿星最大嘛,既然是楚山提出的,大家一致热烈鼓掌附和。
许晴川听到这句话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我不会唱的!真的不会,大家不要逼我。」
「谁不会唱歌,哼两句总没问题吧,这么不给我面子?」
「呕呕~~唱一个~~」
啪啪的竟有人带头鼓掌,许晴川一看是斗子就晕了。哗哗哗的掌声像海浪,一潮高过一潮打得许晴川越发不知所措。他颤抖着接过楚山那边递过来的话筒,踉踉跄跄地走在中央,还被电线拌到几次,差点摔在地上,其它人笑得更加放肆了。
「我唱,唱支山歌给党听。——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
这是许晴川唯一会唱的一支歌了,他觉得自己对这个还比较拿手,因为他还在小学的班会上表演过呢。
「哇哈哈!!」包间里的笑声差点掀翻屋顶,几个人捂着肚子倒到地上,一边用力捶着沙发大叫唱得好。小晴也笑得不行,一个人歪在沙发上。其它人兴奋着给口哨给掌声。
等他唱了几句,红着脸下来,他身边几个男生干脆趴到他身上笑着夸他有趣。
楚山微笑着问:「大家觉得他唱得好不好啊?」
「好!」「好笑极了!」几个人稀稀拉拉地回答了。其它人还笑得缓不过气来。
楚山忽然板起脸来说:「我怎么觉得他唱得不好。存心不想好好唱。」
笑声慢慢稀疏下来,大家都有点弄不清楚楚山的意思。不知是谁,先叫了句,「唱得不认真!」其它人也松懈下来,一起吼着说不好。一时间,不好声像杂草一样茂盛。
「那,唱得不好该罚。」
「该罚,该罚!」一群人又摸着路子,一起起哄。还有人敲着玻璃桌子,发出铿铿的声音助阵。
楚山缓缓站了起来,倒满一杯啤酒,走到许晴川面前。
许晴川老早就六神无主,只觉得看着楚山走过来就想逃,那感觉好像是看到一座无法抵抗无法翻越的高山向自己逼近。
「罚一杯酒。」杯子递到许晴川面前,橙黄色的液体翻着细小的气泡,许晴川闻到酒味,皱了皱眉头,把脸撇到一边,低声说:「我,我不会喝酒,我没喝过。」
「哇,没喝过更要喝啦。」
「喝吧喝吧,啤酒就果汁一样的。」
「罚你一杯算小的,是男人就快点喝。」
许晴川像完全没听到这些声音,只是望着楚山,哀求道:「我能不能不喝?」
「这是惩罚,哪有你要不要的。」楚山唬下了脸。
他又把杯子移近了一点,杯壁就快要触到许晴川的嘴唇。许晴川更往旁边倒,一只手肘弯曲着撑在沙发上。楚山等了等,看他没有动静。
楚山伸手赶开了原来坐在许晴川身边的人,他顺势坐下,弯腰欺近许晴川,左手拿着杯子,右手扳过许晴川的肩膀,好像把他整个人抱在怀里一样。右手像条蛇一般,手指摸到了许晴川单薄的喉结,往上,微微托起了他的下巴,再往上,巧妙地捏住了他的两颊,强迫他张开嘴,同时身体渐渐欺上去。
周围的人大声喝彩,加油,鼓劲。许晴川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整张脸都敏感地感受到了楚山灼热的气息。他一定也喝了酒,吐息中有股淡淡的酒精味。许晴川甚至觉得哪怕不要喝酒,只是这样闻着楚山的鼻息,他也一定已经醉了。
冰凉的玻璃杯贴上了他的嘴唇,从没尝过的液体倾倒而下。许晴川不断拚命地吞咽,可仍有不少被呛到气管里去,他想喘口气,可咳嗽还没开始就又是满嘴的啤酒。可怕的窒息感,他害怕地两手乱抓,像个溺水的人一样想抓住什么。
终于,一杯酒灌完了。许晴川从没觉得能自由呼吸是如此美好的事情,他用几乎把自己折成两半的力气弯下腰去,拚命地咳着,刚才就流出来的啤酒和现在咳出的一身汗水、酒液把衣服的前襟弄得一塌糊涂。
慢慢的,几乎咳到虚脱的他终于稍微平缓了一点,这才意识到,他刚才拚命抓在手里,不断搅动、揉捏的东西是楚山的衬衫。
楚山看他收回手,拍了拍衣服,转身和旁边的人说话去了。
气氛慢慢恢复,其它人又开始唱歌聊天、喝酒。
楚山也就一直霸占着许晴川旁边的位子,没有离开。许晴川坐在最角落的地方,只有左边能坐人,楚山背对着他,和另外一大群人玩,无意地,就把他和其它人完全隔离开来。许晴川呆呆地坐在原地,刚才的酒很快就烧到他脸上了,他觉得眼睛水蒙蒙的,一直想流眼泪,脸颊烫得吓人,连带着好像脸皮也变薄了,脸上的血液循环甚至都能被感觉到。他不断用自己冰凉的手去贴着脸颊,脑子晕忽忽的,四肢都绵软无力。
「喝酒。」大概是楚山,递给他一杯啤酒。
许晴川摇摇头,吃吃地笑:「我……我不喝酒……不会喝。」
「这个不是酒,你喝吧。」
骗人,明明有酒的味道。许晴川闻了闻,用小狗般的眼神谴责楚山。
楚山的神情动摇了一下,俯到他耳边,用极轻的气声道:「喝喝看,这个是果汁,有点酸酸的,不是酒。」
不要骗我哦。
用眼神这么警告着,许晴川抿了口。是有点酸酸的,可还有点苦。他皱着眉看向楚山。
楚山笑着。在许晴川模糊的眼里,他的眼睛笑成了一条月牙型。
楚山轻轻地托着杯子移到许晴川面前,他的眼睛一直定定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这种魔法让许晴川觉得很舒服,不用反抗。顺着楚山的手势,他一直把杯子端到嘴边。然后,楚山握着许晴川的手,让杯子慢慢倾斜,许晴川呆呆地喝了下去。
喝过一杯以后,他对酒的味道已经习惯了,楚山默不作声地不断给他添酒,直把许晴川喝得烂醉。
一下子喝了这么多酒,许晴川觉得五官都被人用棉花塞了起来,血管膨胀,整个脸好像化做了第二心脏,搏动个不停。
正在此时,其它也都喝得七七八八的人站起来要给寿星祝寿。
「山大王,生日快乐~~」「楚山,又老一岁啦~~哈哈」……
楚山也喝了不少,神志还算清明,不过理智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缓缓站起来,突然觉得衣服被什么勾到了。
他转过身去看,原来是许晴川一脸依恋地拉着他的衣服不让他起来。
他轻轻拉开许晴川的手,其它人根本没发现,一个劲地自说自话。
「楚山是大混蛋!天下第一卑鄙,无耻!过分!!」
突然,一直红彤彤地沉默地喝酒的许晴川大声喊叫起来,一边叫一边还左右挥动拳头,楚山讶异地握住他的手。许晴川嘟着嘴开始乱踢,玻璃桌子被踢得乱晃。楚山顾不了这边,只好先去抢救桌子。
这时,许晴川突然站起来,拿着手里的啤酒泼到楚山脸上,一脸愤怒,大叫道:「卑鄙!无耻!」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有一剎那的清醒,或惊讶或愤怒看着这一对人。
楚山任由一头一脸的啤酒慢慢滴落,眼神越来越深。半晌,已经有人蠢蠢欲动,要帮他教训许晴川。他手一拦,道:「你们先回去。」
「老大!」斗子冲了出来,不过他担心的是许晴川。
「出去。」
楚山转过头来。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转头,他的脸色也不特别凶恶,尤其当他的头发还在滴水的时候,那样子实在是有点狼狈的。可没有人再有异议,所有的人甚至在他转头的时候就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包间保持着沉默。一个人接一个人推开门走了。
碰,最后一个人把门关上了。
里面只剩下一只野兽。而那个叫许晴川的人也许再不会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