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决定留在上海后的两星期后,她宣布了这项喜讯,当然,我季雪凝是她伴娘的不二人选。
这天,我照例地放了学和穆颖一起回到他的住处,看著他一笔一笔地画著那幅“水晶蔷薇”。
“其实你不要急著完成这幅画,你该先准备那六月末画展的其他作品。”我提醒著他。
“可是,我只对这幅画感兴趣——”他放下画笔,又满是爱意地对我笑个不停。
“听话嘛!我可不想成为你画展的绊脚石——”我走向他,轻轻地捏著他的肩、按摩他的后颈。
“听说柳家要办喜事了?”
“是啊!书缦一定是全上海最美的新娘,不过也挺累人的,除了繁文缛节的准备之外,愈接近婚礼就愈心神不宁——”我不禁想起书缦时忧时喜的神情。
“怎么了?”
“她最近老是交代我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听起来没头没脑,没啥道理。”
“例如——?!”
“例如——要你别回东北去哈哈!敢情她是不信任你,怕你丢下我,一个人回东北娶阮家新娘了。”我笑说著,并拍了穆颖肩上一记。
“女人家——真是的!”他笑著摇摇头,“你呢?!”
“呵!我才不多事呢!你想怎样就自己作主啰!”我耸耸肩,一副大方慷慨的模样。
“真的?!”穆颖站起身,从我背后搂著,说:“我想,等画展过后,我还是要回东北一趟——”
“干嘛?!”我歪著头,瞪著他。
“准备娶媳妇呀!得先禀告我双亲才好上天津季公馆提亲哪——”他用胡髭搔著我的脸庞。
“可是我没说要嫁给你啊——”我逗著他。
“小蔷薇你说这话可是会后悔哟——”说罢,穆颖又重施故计,搔著我不小心泄漏的要害,让我再一次地屈服在他甜蜜的诡计里。
我们的爱,像雨后的彩虹,缤纷绚烂!在这七彩的光芒中,我们快乐沉醉有如无忧的小孩。
直到书缦车祸骤逝的噩耗传来——
我从没看过一个男人哭得如此这般不堪!
整整几天几夜,葛以淳就紧紧地抱住书缦的身躯不放,最后还是靠著几位大汉把他架离,书缦才得以入殓安葬,这一幕一景,始终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为什么会这样?他们都订好婚期,准备结婚了,为什么——”我的声音因几天几夜的哭泣而沙哑了。
“这是命,这是无奈啊——”穆颖搂著我,安慰著。
“那我们呢?我绝不能忍受这样的作弄——”我第一次生起了很深很深的恐惧,我不能失去穆颖。
“丫头,不要胡思乱想——”
“穆颖,好不好起个誓,让我安心?”我被书缦的死搞得有些神智不清了。
“傻丫头——”穆颖心疼的吻着我的泪,说:“你是我永远的新娘,不论今世、不论来生,我穆颖只要你季雪凝当我的新娘——”
他的这番话很受用,我那终日惶惶的心总算逐渐平缓下来,算算日子,又是春走夏临的暑假时期了。
离穆颖的个人画展只剩两星期了!
短短的几个月,看过柳家经历过的悲恸、尝到另一次失去挚友的打击,我对于人生又有了另一层的想法及感受——人生无常,及时把握!
我更把穆颖疼进心坎,如珠如宝地呵护守候。
“一个人能让你爱到如此晶莹剔透,也是多么幸福的事,我常常感谢我眼下的一切。
“最近老见你心神不宁,怎么?画展有问题吗?”我放下手中的热茶,看著心事重重的他。
“不是——”他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吗?”
“我——我这几天恐怕得回东北一趟——”他吞吞吐吐。
“发生什么事了?”我有种不祥的感觉。
“上头说日本最近可能会有动作,希望我能去打探一下。”
“严重吗?”我的心揪了起来。
“这就是我回东北的目的,想了解一下实际情况。”
“我跟你去——”我脱口而出。
“不行,那会有危险的。”他严厉地说著。
“我不怕——”我提高音量。
“丫头,听话行不行?”穆颖抱著我,抚著我的头发,“况且,你还要替我准备一下画展的事宜,这次的个展对我很重要,而我只信任你。”
我没吭气,一味地靠在他的怀里默默无语。
“也好,藉著这趟回去,我把咱们婚事向我父母亲提一提,我已经等不及要抱你入洞房啰!”穆颖是故意逗我开心的。
当然,这件事也的确教我欢喜,于是我顺了穆颖的意,留在上海等他的好消息。
三天后,他收拾了衣物准备独自一人前往北方。
“早去早回,我会等你的——”我满是不舍的神情。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明天你就不要来送行了——”他牵著我的手,脉脉含情。
“要不——我今晚不走了,留下来陪你。”我突然间下了这个决定。
“不可以,这事攸关你的名誉。”
“反正我是你永远的新娘,没关系的。”
“不行,我——”
“除非你打算丢下我,不再回来了——”
“不会的,丫头——唉!我要怎么说你才懂呢?”
“那就别说了——”我一踮脚,搂住他的颈,吻住了他的唠叨不绝。
“丫头,不行,别——”没三秒钟,穆颖便以更热烈的行动向我竖了白旗。
“不要保留——我要全心全意,完整的穆颖——”我在穆颖的碎吻间,不断地呓语著。
“丫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没忘记提醒我。
“不走,不走,我舍不得你呀!”我的语气坚定。
穆颖停了半晌,以颤抖的手轻抚著我的脸庞,说:“我的宝贝,我的小蔷薇——”
他一把抱起了我走向那张红木的大床,“你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吗?”他已扯开了我襟前的一排花扣。
“不管是什么,我都不会后悔——”我的害羞中带著无与伦比的勇气。
这一晚,我们的爱彻彻底底,没有保留,没有遮掩,只有彼此全倾而出的深情,及无怨无悔的交出自己。
自穆颖走后的那天起,我就开始度日如年了。
还好,有穆颖的画展陪我度过想他的每一天。
“穆教授还没回来呀?”姬芳燕问著。
“要是教授看见这次画展这般轰动的景象,一定乐歪了——”陈庆光的用词总是不当又不雅。
“雪凝,到底穆教授说他究竟何时会回上海?”耿肃问著。
“大概还要个一星期吧!”我也不敢碓定,因为距穆颖上次给我的电话也已有三天了。
“号外啊——号外——”门外一阵喧嚷。
“什么天大的事?!我出去看看——”陈庆光往那人群处走去,没一会儿,便见著他手上多份报纸,神色慌张地跑进来,“打起来了——真的打起来了——”
“什么打起来了?!”耿肃一把抢过他手上的报纸,神情激动地说:“今天凌晨日本在西安芦沟桥向我方发动攻击,蒋委员长已发布全国动员令,咱们正式宣布对日抗战——”
“抗战?!”这突来的消息震撼了在场所有的人。
“好哇!日本人给咱们的这口鸟气,也该出出了!”
“是呀——瞧咱们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唉——烽火连天,生灵涂炭哪——”
各种的慷慨激昂,各种的恐惧惊慌一时间弥漫了整个会场——
“这场仗会打多久呢?会不会打来上海??姬芳燕的脸色惨白。
“怕什么?咱们中国人可不是好欺负的——”陈庆光难得正经八百的模佯,“我去问问——战场上需不需要我们这群学生——”
“好——咱们一起去——”耿肃附和著,便随即同陈庆光出了门。
“耿肃——等等我——”姬芳燕呼唤地追了出去。
好一群热血青年,看得我感动不已。
“听说穆教授这次是去东北,那是日本人的势力范围——”
“希望能看见他平安归来,要不然等日军杀红了眼,就更危险啦——”
穆颖?!我被他们的话吓得两腿无力,一颗心跳得更烈、更急,穆颖哪,穆颖——快给我个消息啊!
这天起,每声电话都教我坐立难安,神经紧绷。
“爹,一切都还好吧!”我除了记挂穆颖之外,还不放心天津的家里,“要不要我回去一趟。”
“不用了,你乖乖在上海待著,我怕这仗愈打愈蔓延,天津离火线太近了,你回来反倒不安全。”
爹的话,让我更无法成眠了。
穆颖!求求你快给我回音,我快撑不住此番牵肠挂肚的焦虑了。
“季小姐,穆先生摇电话来了——”桂枝也为我松口气。
“喂——穆颖——”我不敢呼吸,提著心口握著话筒。
“丫头——是我。”熟悉的声音灌入我的耳中,我不禁闭起了眼,喘了口大气,而泪就扑簌簌地落个不停。
“你好狠心哪——为什麾这么久不给我消息——”我激动得有些语不成句。
“别哭,别哭,因为战争的破坏,很多线路都断了,我也为此著急得不得了——”
“你好吗?你什么时候会回来?”我哽咽地问著。
“我很好,只是我爹病得不轻,所以我打算明天先送我家人去天津——”
“可是我爹说,天津怕会有战事,那你们不就危险了吗?”
“应该不会那么快!只要等阮菁把事情安排好,我就让我的家人离开天津到美国去——”
“阮菁?!”我的心中不自主地就凉了半截。
“丫头,别胡思乱想——”穆颖一定从我的语气中,猜到了我的心思,“阮家在这方面有办法,在这紧要关头是阮菁主动要协助我保护家人的,纯粹是基于朋友之谊。”穆颖极力地解释著,为的是化解我的忧虑。
“那——你呢?”我突然间懦弱起来了,“你——会不会回上海来呢?”
“傻丫头——”穆颖以沙哑的声音说著,“我会回去,我一定会回去接你的,别忘了,那幅‘水晶蔷薇’还差一笔没画完呢!为此,我一定会回去接我的小蔷薇,再补上画中的最后一笔,这象征著我们至死不渝的约定,所以,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耐心安心地等我回去,好吗?”他遥远的深情更教我心痛不已。
“好,我一定等你,等你实现你的诺言,等你答应我的一切——”
挂下电话,一股失去穆颖的恐惧在我心中炸开了,成千上万的碎片刺痛地在我心里蔓延、蔓延、再蔓延。
自七月七日的那天起,战火以意料不到的速度向各地吞噬著,才没几天的光景,北平就沦陷了。
“糟了!雪凝,你爹有没有说要离开天津?得快一点,连北平都不保了,接下来一定是天津。”柳伯父也是一肚子焦虑。
果然不出三天,天津也沦陷。
老天啊!求你一定要让穆颖平安归来!我不吃不睡,完全失了心思、慌了手脚,还好老爹早已有了安徘,此刻正在来上海的途中,否则我真会崩溃了!
“丫头啊——”爹是满脸风尘地平安到达了。
“爹——”我扑向他老人家的怀裹,顿时把满腹的压抑全倾而出,“我可担心死了——”
“有啥好担心的,爹不是还好好的吗?”
“先前听广播说,天津被炸得一塌胡涂,我——我——”说著说著,我又嚎啕大哭了。
“唉——真是惨哪——一声巨响,一团火光,刚刚还说著话的朋友就没了——”爹不禁红了眼眶。
“那——晓茵呢?”我突然想到身怀六甲的晓茵,“她应该快生了吧!”
“她本来是要与我们搭同班车过来的,只不过她公公的一间别墅被炸弹给击中,听说当时在屋内的除了她公公外,还有天津商会的林会长夫妇,以及东北商会阮家的大千金和你那美术教授穆颖——”
穆颖?!我还无力呻吟,便觉眼前一黑,倒向那无底的黑暗深渊。
一醒来,我就不由自主地歇斯底里起来——
“穆颖——你骗我——你答应过要回来接我的——你不要我了吗?——你不要我了吗?——”我哭得几乎气绝。
“丫头,别急,别急啊——”爹按着我的膀子,老泪纵横的说着,“人有没有怎样还不知道哩!晓茵有到医院去,她一定知晓详细的情形,这会儿,她和赵家的妇孺大概已经到了上海大饭店了,爹亲自替你去问问清楚。”
“我去——我要去——”在我的坚持下,柳家派了车把我和爹及一位家中仆载到了晓茵投宿的饭店。
“雪凝?!”晓茵疲倦略肿的双眼透著讶异。
“晓茵——穆颖怎样了?你告诉我好不好?他还活着吗?还是受伤了?还是——”我克制不住激动。
“这——”晓茵吞吞吐吐。
“雪凝别急,听晓茵说嘛!”爹试图安抚着我的情绪,“唉!穆颖一定是个好老师,否则你不会如此关心他的安危。”原来,爹还完全不知情。
“他不只是我的老师——”我的声音已沙哑,“他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人,是我要和他共度此生的人——”
“什么?!”老爹是愣住了。
“他——他死了?!”晓茵脸色苍白地说著。
“不会的——不会的——”我的脑中轰轰作响,“你是不是看错了——”
“没错——跟他在一起的阮小姐也受伤了,还是我差人去通知阮家来处理善后的——”
青天霹雳!我顿时欲哭无泪!
“季雪凝——这下子你也尝到失去至爱的椎心之痛了吧!你的穆颖本来可以不死的,他是为了掩护阮菁才被炸死的,他是为了另一位女人而死的——”
晓茵的话尖酸又冷冽,但——我已没有任何感觉了。
“他不要我了——他真的不要我了——他忘了答应我的诺言——穆颖——我不许你这样——不可以呀!”由喃喃自语到歇斯底里,我失了心神地夺门而出。
“阿男,快追小姐呀!”爹急著大吼。
管它东南西北,一路上我使劲跑著,以耗尽生命的方式奔向世界的尽头。
但,谁能告诉我——何处是尽头?
一切能彻底倒也无所谓。就像心碎,碎成了灰,随风湮灭;就像泪,哭瞎了眼,再也无处宣泄。
而我不是。我的心碎成上万片,片片如刃,割得我肝肠寸断,血渍斑斑;我的泪泛滥成海,单薄的双眼流不尽这片海,只能任海中的盐夜以继日地侵蚀著我眼中的伤口,痛苦难捱。
尽头在何方?反正我已受不了这等煎熬。
尽头在何方?反正我的天地已毁,再也无我容身的地方。
浪涛声传入了我混乱的脑中,汽笛声敲醒了我的迷惑,是的,尽头——黄浦江就是我所有痛楚的尽头。
我愈跑愈急,毫不思索地冲向那白浪涛天的世界里——
“小姐——不要啊——”
我纵身往下一跳,耳边还听到了挽留的语句,但,不要怪我,因为痛的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