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在某一天的清晨回来过,没有人知道爱情酒馆的老板在那天将他带到医院,之后就双双失去踪影。
爱情酒馆的生意明显的大不如前,尹骞是所有人爱情幻想的凭借,他不出现,爱情酒馆就变得没有意义,这个冬天,似乎也变得特别冷。
强烈的大陆冷气团持续地对这海岛发威,尹骞整个人缩在厚厚的被窝里动也不想动,明明南部的天气该是温暖而舒爽的,怎么这波寒流居然威力这么强大,害他连流浪都脱离不了台北的寒气。
他跟着爱情酒馆的老板伟哥下南部已经快两个礼拜了,前一个星期他几乎都在昏睡中度过,医生建议他好好养好身子,免得加重感冒的病情,不过他却在扎了一针之后就吵着要伟哥带他离开。
离开是为了逃避,他不想再待在那个有靳风扬味道的地方,原以为这样就不会再那么痛苦,但是他错了,就算到南部休养,他依然呼吸着和靳风扬一样的空气,所以每一次的呼吸,他还是可以感受到靳风扬的气息,每一次的吐纳,他都贪婪得像是在向靳风扬索求渴望的吻……
尹骞窝在棉被里生自己的闷气,他气这样窝囊的自己!
将近两个礼拜,伟哥陪他的时间少得可以用五根手指头数出来,他早就知道来南部会很无聊,但是他又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去。
他的处境,伟哥也很清楚,就像爱情酒馆里的所有人一样,他们爱尹骞,但不会有人全心地对他付出。因为他们都清楚尹骞不会让人抓住,所以不会有人傻得赔上自己的心。
尹骞多么悲哀的发现到,原来最多人爱的自己,却是最孤独的个体。
「骞骞……」
终于听见声音了,但尹骞依然倦怠的窝在床上不想动,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好象已经结霜了。
感觉到一阵浓郁的酒气朝自己袭来,尹骞微微一拧眉,随即床身跟着一沉,接着灼烫的气息也跟着贴上尹骞的背脊。
「别碰我。」尹骞厌厌地启口。
「你从来没拒绝过我……」伟哥显然喝得过量了,一双手毫不安分地探下温暖的被窝里游移,企图挑起这副美丽躯体的热情。
「我很冷,而且我不喜欢醉鬼。」尹骞傲如往常,反过身去趴在床上,瞪着窗外窸窣的雨夜,心里直埋怨着──他不是该喝到天亮吗?干么提早回来!
「骞,今晚又冷又下雨,我知道你怕冷,所以回来抱你……」浓浊的酒味流窜在他颈边,尹骞丝毫不觉得感动,只觉得憎恶。
「伟哥,你喝醉了。」他推开伟哥埋在自己颈间的头。
「骞……」伟哥抬起头来,醉意蒙蒙的眼睛直视着那双冰冽的眼,语气怨怪地说:「骞,你明明不想跟着我,却还来招惹我,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实在很残忍?」
尹骞蹙起了眉,沉下脸来望着他。
「你引诱我……不,你引诱每个人,但是你从来不对自己的感情负责。应该说,你根本没有感情,你出现在爱情酒馆这么多年来,我从没看过你对谁有感情!我以为你会喜欢我,结果你只是在利用我而已,对不对?尹骞,我说得对不对?」
「你醉了。」尹骞根本不想听他的醉言醉语。
「哈!我醉了?你几时见我醉过?骞,这两个礼拜,你完全不让我碰你,上个礼拜你生病我可以体谅,但这礼拜你明明好了,却还是像个患了重病的人一样。骞骞,我不知道你怎么了,我只知道你不像以前那样子了。」
「我以前的样子?」尹骞冷冷地一笑。「我不过是想好好休息,你却满脑子只想要我的身体,我不知道是你残忍还是我残忍?」
「尹骞!」伟哥醺然的眼中燃起怒火,他压向前倏地扣住尹骞纤细的下巴,狠狠地瞪视着那双仍旧冷然无惧的灿眸──尹骞的眼神,总是澄净得让人心醉,又无情得让人心碎!
「我可不是专吃男人的同性恋!但因为是你,是你,我只想要你!这么多年来我为你付出的可不只是让你不愁吃穿而已,就算你不爱我,至少你对我也要心存感恩!」
「我从来就没忘记你对我有多好。」尽管下颚的骨头就像快被捏碎了,尹骞依然一脸倔傲,毫无畏惧地盯着上方那张扭曲的怒容。「何况,你也不能否认爱情酒馆因为有我帮你多赚了不少财富,我拿我该得的,你也享用了我的身体不是吗?」
「你!」伟哥怒睁着通红的双眼,差一点就要将拳头挥在那张漂亮的脸蛋上。
尹骞其实很无助、很仿徨。激怒了伟哥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尤其是在自己最狼狈的这个时候,但是他无法克制自己,他太清楚伟哥提早回来的企图,而他居然再也不想让靳风扬以外的人碰自己。
「对不起。」尹骞终究选择卑微地让步。他好想哭,他何苦为靳风扬苦苦守着?靳风扬若真的爱他,根本不会让他这么痛苦地思念着。「对不起……伟哥……」他无法失去这依靠,伟哥是他唯一的浮木。
靳风扬不爱我……所以我留着这副空壳根本没有意义!因为靳风扬不爱我……
尹骞心碎地告诉自己,动手褪下彼此的衣裤,竭力地忍着眼泪,想象是靳风扬的手正在抚摸着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懦弱?还是他过去的骄傲都是假像?自从他爱上靳风扬之后,才清楚地看见自己是这么的渺小!他从来没爱过人,原来一旦爱上了,他居然是这样的死心眼……
伟哥的手明明那么炽热,抚过他身上的每一吋肌肤都像要燃起了火苗,但是为何他依旧冷到想发抖?而闻到伟哥身上浓重的酒味就忍不住反胃作呕。
他很清楚自己的魅力,很清楚只要自己稍微放下身段撒撒娇,一切都可以化险为夷、不被苛责。反正每个人想要他的理由都一样,不过就是想要他的身体而已!
他的身体,从来就没有自主权;他的身体,别人视为上帝最美丽的雕塑,他却认为是撒旦最丑陋的诅咒;这具身体,其实他厌恶至极!
于是思绪开始飘离,茫茫然飘回那日和靳风扬一夜情过后的那个夜晚,他好象也是这样孤独地回到爱情酒馆,在包厢里让伟哥这样的宣泄欲望,而他也是这样睁着眼睛看着窗外,想着──
靳风扬,为什么不吻我?
现在他想问的是──
靳风扬,为什么不找我?为什么不追我?为什么不爱我?
猛然一阵撕裂的剧痛倏地扯回他的神智,蓦然将他拉回残酷的现实。
「不要!」他尖叫出声,下意识地推开伟哥。
「骞?」伟哥的眼神不只错愕,更是扫兴到极点。
不行!他再也回不到过去!他这样作践自己,只是让自己更讨厌自己!尹骞倏地跳下床,冲出房间。
「尹骞!」伟哥大吼了声,却唤不回尹骞的脚步。
尹骞跌跌撞撞地冲出那个淫秽的房间,跑到楼下另一个房间翻出自己简单的行李,匆忙又慌张地随意套上衣裤就往外冲。
他就这么投入寒雨冰冻的陌生街道里,脚步凌乱,盲目地直往前奔。他不知道自己该逃到什么地方,激怒了伟哥,等于失去他唯一的避风港──爱情酒馆。
现在他真正成了无处可去的孤儿,没有方向、没有温暖、没有爱情,彻底的孤绝!完全的飘零!昏眩的迷失!绝望的冰冷!
*****
一场刻意安排的晚宴正在五星级饭店宴客厅内举行,参与的人士皆是政商名流。靳风扬一点应酬的心情与吃饭的胃口也没有,连最基本的寒暄招呼他都懒得应付。他一个人端着酒杯躲得远远,在最角落的小窗边,独自望着迷蒙凄冷的夜色抽烟。
商场的鸿门宴他已经见识太多,却从不曾像此时这样让他感到极度的厌烦。
「靳先生?」一名秀慧柔美的女子走向他,不用猜也知道,她就是陈董座的孙女陈妤,在这场虚华的晚宴中,和他同样被迫应付长辈殷切期待的另一个女主角。
「不必拘束。」靳风扬淡声回道,眼神却没有移到她身上。
陈妤是个美丽的女子,但他必须对她致上歉意,因为他实在无暇欣赏她的出众气质,女人丝毫无法引起他的任何兴趣。
「也不必客套?」陈妤轻笑了声,语气和他一样淡漠。
靳风扬终于把目光稍稍转向她,因而看见她的眼中居然有着与他相同的轻蔑味道。
「这场晚宴的目的我们都很清楚,但是我们都一样不喜欢。」陈妤轻轻靠在窗台上,鬈翘的长眼睫刷着浓密的黑色睫毛膏。
靳风扬似乎看见外表端庄谦柔的她,似乎有副不甚相同的内在灵魂。
「既然如此,你何必参与?」靳风扬一贯的冷漠。这算是他们第一次的对谈,彼此都感受到对方明显的排斥。
「不得不来,你不也是?」陈妤指着前方续道:「你看看,你父亲、我外公,两个人频频交头接耳,不时将眼光移向我们。你说,我怎能不假装?」
假装?靳风扬开始觉得她有趣了!
「听起来,你抗拒这安排?」
「谁都不会喜欢自己的婚姻是由他人为你决定的。」陈妤反过身背对了那些关爱的眼神,漠然地将眼光投向窗外凄寒的雨夜。
「我们其实很幸福,一出生就不愁吃穿,但是我们都很可怜,因为我们的幸福都是建筑在没有自由的利益交换里。」陈妤的眼神变得十分哀怨,语气也沉重得像屋外阴暗的寒夜。
「你不想结婚?」靳风扬对她开始改观了,有一种找到战友的感觉。
「不,我想。」陈妤笑得又美又凄凉,其实她会过来跟他说话,摆明就是要跟他谈清楚的。「但不是跟你。」
「说说他是谁?」这个答案够直接,靳风扬欣赏。所以他给了她一个向来吝于展现的浅笑,表示他接受了她这个新朋友。
陈妤惨淡一笑。「他是我在英国交往了四年的男友,但他是个穷画家,我一回到台湾,就表示我们之间已经结束。」
「所以你就认命的放弃了他,回到台湾接受这桩联姻?」靳风扬沉声问道。
陈妤苦笑。「我能有别的选择吗?外公资助我到英国念书,我父亲的家业一直无法替外公赚取更多利润,眼见父亲的权位在家族就快不保,我当然只能妥协。」
靳风扬沉默了,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这是这个世界的生存方式,不在于这时代是否进步发达到什么程度。权力斗争、豪门恩怨、利益吞噬,从古至今,不曾改变。
陈妤为了家业接受了这样的安排,那他呢?他为了私欲默许这荒谬的变相相亲。他们都很清楚在这所谓的上流社会,这样的例子绝对不是唯一,两个根本不熟识的人、一段没有感情的婚姻,能够撑到多久?
「你真傻,居然就这样放弃了自己的幸福。」靳风扬控制不了自己的口,说出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话。从不关心别人、或自己爱情的他,竟然变了……
他找到原因了,脑中又开始拼图……是那张脸!
那张教他思思念念、痛苦挣扎了两个多礼拜的脸,无时无刻不在诱惑他、呼唤他的脸,尹骞的脸!
「我根本不想结婚,我不想耽误你。」这依旧不是他会说的话。
陈妤怔怔地望着突然眉宇郁结的他。
「放弃是人生中最愚蠢、最懦弱,却也是最需要勇气的事。」靳风扬紧蹙着眉,别过头望着她。
陈妤惊诧地在他眼中看见了最深沉的痛楚,那是一种绝望又悲凉的眼神,让人见了都要随着心碎肠断。
「我们不能结婚,绝对不能。」他咬牙切齿地低吼。
「靳风扬?」
「听着,拒绝这婚事,回到英国去,这里是个让人失望的地方,你如果不反抗,你会遗憾一辈子。」
「你……」陈妤瞠大了眼。
「我不可能给你你要的幸福,我也给不起。」语毕,靳风扬蓦地反身就走。
他走得仓促又慌忙,驾着自己的车离开。
这一刻,他忽然领悟了,痛切地体会到自己的自私有多残酷!
尹骞!尹骞!尹骞的脸像透视镜般反射在他的前窗玻璃上,他几乎看不见前方的街道闪过什么景色,急急地踩油门,朝爱情酒馆的方向驶去。
他眼前所见的、脑中所想的、心中所念的,只有尹骞!尹骞!尹骞!
他怎会这样蠢?蠢到完全无视自己心口这股椎心刺骨的疼!明明不想让他离开,明明舍不得让他走,居然还是眼睁睁让他一个人离去,一走就是两个多礼拜,全然断了音讯……
该死!他恨得想咒死自己。他跟尹骞就像最熟悉的陌生人,对彼此的身体那么渴望,对彼此的了解却那么贫瘠。
是!他一点都不了解尹骞,就是因为他不了解,所以才会对他那么残忍。尹骞已经对他透露了自己最脆弱的那环,他却视而不见,粗心地不以为意。
他以为他真可以潇洒的不要爱情?
但那是遇见尹骞以前的自己,现在的他不能不要尹骞,尹骞就是他的爱情……
*****
煞车声在深沉冬夜里显得格外尖锐刺耳。爱情酒馆的招牌在雨幕下像个飘渺的幻影,一圈又一圈的霓虹闪烁着诱人堕落的糜烂讯息。
靳风扬一下车就冲入爱情酒馆内,风铃清亮的响声立刻引来酒馆内稀稀落落的几名常客的注意。
那一瞬间,靳风扬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一处外星异地那般诡谲不自然。
寒冬的夜里,爱情酒馆的生意就像这萧瑟雨夜一样清冷。座位上的每一个人,睁着同样疑惑的眼,投注给他同样排外的敌意。靳风扬在当下几乎想立刻掉头就走,但是──他不会这么做!
漠然走到吧台前,轻拭去颊上滴落的水珠,靳风扬低声启口:「我找尹骞。」
简单一句话,却像抛投出一颗炸弹般,瞬间在爱情酒馆内引爆。
酒保倏地瞠眼拧眉,旁座的几名熟客也跟着跳起身围聚过来。
「就是你!当初带走骞骞的人!」
「对!就是他,我记得很清楚!」
「哈!二话不说带走骞骞,现在居然来这找人?哥哥,你是不是喝醉了?」
「是啊,我们还想问你骞骞人在哪呢?」
靳风扬浓眉一紧,沉声道:「在、不在?一句话。」
「这是我们想问你的话!打从你带走骞骞之后,骞骞就像消失了一样,现在是什么情形?你该不会把我们骞骞给搞丢了吧?」
「骞骞最没有方向感了,弄丢他要找回来可不容易。」
「哎呦!快一个月没见到尹骞,我要死了……」
「去死!就算你见到骞,还不是只敢窝在他身边偷看。」
一群人叨叨不断,惹得他心浮气躁,靳风扬别过头去,瞪着吧台内的酒保低吼:「到哪里可以找到他?」
两名酒保互看了一眼,表情十分冷漠。
「尹骞一向是高兴什么时候来就来,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岂有此理!靳风扬失去耐性地质问:「不知道他的行踪?你们还能称做是关心他的朋友?」
他这句话引起了公愤──
「朋友?我们从来没承认过我们是尹骞的朋友,就像尹骞从来也不会承认我们是他的朋友一样!」
「帅哥,爱情酒馆里面没有真正的朋友。你这个自命清高的伪君子,如果你自认为你是真正关心骞骞的朋友,你今天根本不会到这来找人!」
「像你这种人太多了,我们都看多了,骞骞更是见惯了,你以为你是谁?不过就是迷恋上骞骞漂亮外表的人而已!」
「爱情酒馆只会弄脏了你的皮鞋,你走吧,永远都不要进来这里!」
「你不属于这里!就像骞骞不属于这里一样。你一出现,把我们对爱情的盼望夺走,我们不喜欢你、也不欢迎你!」
一字一句,咄咄逼人,就像翻涌的巨浪,一波波地将靳风扬推至门外,骤然开启的大门,夜雨纷飞的凄冷,瞬间寒透了他荡到谷底的心绪。
这里就像个荒芜的坟地,没有人情温暖,没有阳光希望。
这里是爱情酒馆,这世界上最缺乏爱情的地方。
靳风扬伫立在细雨迷蒙的漆黑夜里,街上空无一人,面对着紧闭的酒馆大门,他被隔离在那个荒凉的世界之外。
刹那,他的心就像被狠狠掏空了一般,冰冰的雨水打在身上,他没有感觉。漠然望着那扇门之内的堕落深渊,他居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凄怆悲哀!
尹骞,这就是你始终任性游戏的地方?这就是你恣意逍遥的世界?
但我为何可以感受到你心中那股厌恶的唾弃?为何我也感觉得到你在这里伪装下的不屑轻蔑?
你想在这里得到什么?
尹骞,你想在这里要什么?
我看不出来!
我看不到这里哪里有爱情?我看不到这里哪里有温暖?你在这里迷了路,如同你在人生里迷了路。
你不属于这里,我知道。
因为你跟他们不同,完完全全绝对的不同!
尹骞……骞……骞……我看不到你……
我想找你,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