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动之快,甚至连双方至亲之人都不知道,这还得感谢谢传云怕麻烦的个性,倒是替她省了不少麻烦。
去民政局办理离婚那天,她匆匆地在文件上签了名就跑掉了。她赶在他回到家之前收拾了所有的行李,逃之夭夭。她赶在母亲来探望她之前回到了家乡,休息了一段时间之后听从母亲的安排来到堂姐家帮忙,试图在有权有势的姐夫老爷家里挖掘属于她的那只金龟。
她告诉自己,从此她的世界里没有爱情,只有稳定舒适的家庭生活,她需要找个适合她的男人。
她以为,他们再不会见面,一切真的太巧了。
要不是初景突然来访,脱口说出他们曾是夫妻的事,连她自己都快忘了他们曾是法定关系内的夫妻。
夫妻啊……曾经的。
满屋子的谢家人都听得怔怔,一个比一个眼神发直,以老爷子为首。
谢老爷子的手指头指指阮流苏,又指指自家老二,好半晌才发出一声:“好啊,你们……你们好啊……”
谢老二还无耻地挂着笑,“我们是挺好的。”
“这么大的事你们居然瞒着我们,还一直瞒到现在。”这话是阮青萍说的,谢老爷子已经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
阮流苏嘟囔着:“反正已经结束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好了。”
“我就觉得流苏你跟二哥之间不太寻常嘛!”事后诸葛亮——谢小仨是也。
谢老二跷着二郎腿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老爸,我知道老大是只没长脚的鸟,停不下来。你一直希望我能继承家业,不赞成我去学厨。所以我背着你先学好了手艺,再回来开餐厅。本来打算一道把老婆带回来让您瞧瞧的,没想到中途老婆跑路了。”这么丢脸的事,他当然不打算说喽!
他是这么打算的吗?阮流苏远远地看着他,不知所措。自始至终他也没有跟她说过他的打算,他都是一个人决定一切的。从结婚到离婚,从工作到生活,他从没跟她坦白地说过心里话。
阮流苏甚至是来到这个家当管家以后才知道,他的母亲是在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跟他父亲发生争吵的情况下,独自一人悄悄地离家出走,从此再也没有回家。她不知道这段童年阴影是否跟他坚持结婚不生小孩有关,他也没有同她探讨过,更没有和旁人提起。
也是在来到这个家以后她才知道,从小到大谢传云都很喜欢泡在厨房里自己弄东西吃,他总在寻找一个味道。虽然他没跟任何人提起过,但她猜想,他是在寻找与自己的母亲厨艺最接近的味道。
也是在来到这个家以后她才知道,他母亲离家出走的时候,他刚上幼儿园。之后的几年他一直处于自闭症的边缘,失眠是困扰他多年的毛病。可在他们同床共枕的那段日子里,抱着她,他好像从未有过入睡困难的症状。
还是在来到这个家以后她才知道,他那么喜欢流连花丛,好像身边缺少女伴,他就会死掉似的。就像他很讨女人喜欢一样,他也很享受左拥右抱的生活。
她兀自发着呆,并没有想到他们曾经是夫妻的消息带给谢家人,尤其是阮青萍多大的震撼。
“流苏,你妈知道你曾经结婚的事吗?”
阮流苏默然地摇摇头,“我妈坚持让我嫁个有钱人,她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嫁给一个初入社会的大学生,更何况那人还是个酒店帮厨。”
“如果你母亲知道我是首富谢上智的儿子,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谢传云忽然转身望向她,平静地开口:“如果一开始就告诉你,我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你就不会再要我学会省钱过日子,也不需要把我带去家里三堂会审,你也不用烦恼找不到工作,也不用为我没钱开自己的餐厅而发愁,我们之间不再有那么多无聊的争吵——我们的结局就会完全不同。”
“你以为我们之间的矛盾仅仅只是因为……钱?!”
他和离婚时一样,完全没有改变。
阮流苏站在他三步以外的地方,直视着他的眼睛,清楚明白地告诉他:“到现在为止,我一点也没有后悔跟你离婚。谢传云,你的想法有问题,对爱情、对婚姻、对生活、对老婆、对家庭,对身边的一切,你都以自己的情绪为第一标准。你从来不为别人着想,即使是你爱的人,你也不会考虑对方,你太自私了。”
停了片刻,趁着众人都在,她正好有事宣布。
“本来已经跟我妈约定好了,下个月回家相亲结婚。既然我和谢传云的事被揭穿,再待下去只是徒增尴尬,所以……我明天就走。”
“我不准你走。”谢传云望着她的背影火大地喊,“离婚是你要离的,天意让我们再相遇,现在你又说要走。你说我自私,说我不考虑别人的情绪,你呢?你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你决定的一切对我是不是一种伤害?”
她背对着他,说不出话。
很想告诉他,如果是伤害,当初我说离婚的时候,你就抵死不从啊!为什么那么爽快地就答应离婚?为什么让我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
“我……”
她张了张嘴,尚未发出声音,却见谢家敞开的大门口有个人越走越近——失踪许久的宋孝德忽然现身,不请自来地走到阮流苏身前。在她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他的双臂已经张开将她纳入自己的怀里。
“我回来了,流苏,我为你回来了。”
没等阮流苏有更多的表示,一双恶狠狠的手臂拽过宋孝德,在他措手不及的时候,一只更加恶毒的拳头直接凑向他的下巴,将他揍倒在地。
“我早就想揍你了。”
谢老二捏着疼痛的指关节,可他一点也不觉得痛。只要想到某人的下巴比他的创伤严重得多,他乐都来不及,还管痛不痛。
下了飞机就直奔谢家的宋孝德根本搞不清楚状况,在谢家的骚乱声中挣扎着站起身,莫名其妙地望着谢老二,又瞧瞧阮流苏。
“你算什么东西?就凭你,也敢让流苏流泪?”谢老二指着他的鼻子发火,“居然敢嫌弃流苏,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彻底遵照父母的意思,你以为自己几岁?”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为她抱不平吗?伤她最深的并不是宋孝德,而是他这个大烂人——他到底明不明白?
阮流苏插在两个男人中间警告他:“谢传云,你疯够了没有?”
“我疯够了没有?你应该问你自己傻透了没有,居然选择这样的男人,也不肯和我重新开始。”
谢老二将阮流苏推到一边,一步上前逼近宋孝德,“你回来干什么?想清楚了?决定在父母和她之间选择她是不是?”
宋孝德还没弄清楚谢老二如此激动的原因,仍是有问有答:“之前我的确犹豫过,如果家人坚持不肯接受流苏,我该怎么办。正好我有公事要去国外,所以我利用这段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考虑清楚。我发现我真的很爱流苏,我不可以没有她。即使父母反对,我也想娶她为妻,我相信以流苏的性情终有一天我爸妈会认同我的选择。”
他来就是为了说这些?谢老二阴冷地笑出声来,“你父母会接受一个地位身份与你们家有差距的儿媳妇,你猜他们会不会接受一个离过婚的儿媳妇呢?”
谢传云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宋孝德尚在消化他所说的话,谢家人纷纷上前阻止老二再说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唯有阮流苏静静地看着他,好像在等着他疯到最后一步。
她的平静让谢传云误以为是自信,她就那么看好宋孝德吗?
这个念头让他彻底失去理智,指着阮流苏的鼻子,他一字一句告诉宋孝德:“听清楚了,她,阮流苏曾经是我老婆,是我跟她离婚了,是我不要她了,你才有机会追求她——这样的女人,你还要吗?你确定你父母知道后还能接受吗?”
“啪——”
一声响亮的巴掌打醒了所有人,宋孝德忘了要思考什么,只看到阮流苏收回的手和谢传云脸上清楚的掌痕。
疯够的谢传云终于恢复了清醒,被怒火烧红的眼望着阮流苏,她却不再看他。
阮流苏转身走向宋孝德,望了望他被谢传云揍肿的下巴,依旧是那样慢条斯理地说道:“对不起,宋先生,之前我隐瞒了你一些事情。你母亲说得很对,你和你们家族需要的女人不应该是我这样的。还请您先回去吧!”
谢老爷子亲自派人送宋孝德出门,“宋先生您先请回,改日有空我亲自登门拜访。”老爷子既没说赔礼也没说道歉,不卑不亢的态度叫宋孝德摸不着头脑。心里明白再待下去只会让大家尴尬,他聪明地选择先行告辞。
这就是一个聪明、成熟、稳重的男人最大的优点,知道适合而止,知道何时进取何时退缩。
谢传云显然仍旧不符合成熟男人的标准。
宋孝德就不一样了,在从阮流苏身边经过的时候,他轻柔地拉住了她的手臂,在她耳畔低语:“我知道现在不合适,所以我会等一个合适的时间,给我打电话——随时,我会一直等你。”
阮流苏轻轻颔首,她已经没有力气应付任何人。
宋孝德走了,阮流苏站在门厅里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呆呆地望着望着,她不想转身,不想面对身后的谢传云。
他认定她是放不下离开的那个男人,认定她已经移情别恋,认定她先背叛了他们的爱,“你恨我,对吗?恨我让你好不容易钓到的金龟就这么跑了,是不是?告诉你,宋家是不可能接纳你这种没有背景的女子,更别说你还有过一段婚姻。”
“老二,你给我住嘴!”谢老爷子实在看不下去了,恨不能随手操起一根棒槌将他那张死嘴直接打肿,肿到再也发不出一个音来,“快点给我滚蛋,别在这里发疯了。”
没等谢老二有所反应,阮流苏忽然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死死地看着他,像是要把他看穿似的。
“我没有高贵的出身,没有雄厚的经济实力,没有惊人的美貌,没有纯洁的身体……我却有着一颗不知足的心,我贪图权势、财富,像我这样的女人是注定无法得到幸福的——谢传云,如果你想告诉我这些,那么你可以闭嘴了,我知道,我非常清楚。”
丢下众人,她往楼上去,脚步稳健。她一步步走上楼,走回自己房间,关上门。她赫然觉得身轻如燕,透过窗户望着楼下,她几乎以为自己就要飞起来。
原来,她可以飞得很远很远……
凌晨三点,谢家大宅身陷寂静,阮流苏的房门却静悄悄地打开。
没有太多的行李,只有来时的那些衣裳。以前出席宴会时那些昂贵的礼服都安安稳稳地待在她房间的衣柜里,以后她再也用不上了。
背着不大的包包,阮流苏安静地下了楼。这个家的钥匙被她捏在手中,沉甸甸的一大把。当年离开她和谢传云的那个家时,好像也是如今这副模样——有点狼狈,有点疲惫。
她把一大串钥匙放在门廊的角柜上,背起属于她的行囊,穿着合脚的休闲鞋,她知道她又要开始旅程了。
结婚的时候,她以为她的生活翻开新的篇章。她兴冲冲地打开新的一页,那上头写着幸福就此转弯。
离婚后,她一度以为可以重新开始,转来转去竟然转到了前夫的家里。
来到谢家大宅,她仍以为这将是个“重新”,她的以为在一次又一次的“重新”中坍塌。
离开这里,她不敢再以为了,她不知道还有没有力气再爬起来重新开始。
毕竟,像谢传云所描述的那样,她这样的女人凭什么获得幸福的资格?
不想再徘徊不定,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已经无路可走,只剩下离开这一条。迅速地关上电子门,她不让自己有再回头的机会。走出来了,走出了住着谢传云的大宅,她却再也挪不动步子。
跌坐在台阶上,她将自己埋进双臂间,终于可以哭了,在没有人看见的时间、地点。
她错了,她在哭,有人在看。
那个失眠的男人整夜守在她的门边,却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只能那样紧紧地守着她。见到她哭,站在屋内落地玻璃前的他终究还是忍不住,他想把她拉回来,不让她走,不让她哭。
他的脚正要挪窝,却看到远远的一直停在院门外的车中走出来一个男人——宋孝德仍穿着晚上来家里时穿的那套西装,衣服皱巴巴的,原来他一直窝在车里没有离开。
窗前的男人站住了,眼看着宋孝德走到她的面前,眼看着她慢慢地抬起头迎上他温柔的脸庞,眼看着她靠在他的肩膀上放声大哭。
失眠的男人选择了定格,他像一个定格的画面定在窗前,除了看着他们,他什么也没做。
也许他真该放开手,让她走,让她和那个该死的家伙去幸福。捏着手里两个红色的本本,失眠男人知道,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将维持失眠状态。
扭头扎进浴室,打开花洒,他不停地洗手、再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