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注射完杜冷丁之后疼痛已经缓解,但是鼻胃管的插入让我极其难过。不管怎样,总比手术好些。公司不给员工办医保,我自己也没有投保,如果手术又住院的话,我很难负担。我现在是个失业人员,不知道新的工作何时能找到。而这一次,没有朋友能帮我。
于胜宇已经忙得晕头转向,在他补办手续时我求小护士帮我给西敏打电话。在家里的床下还有点钱,我想我决不能再欠于胜宇的了。虽然想起他的腿,想起他的眼泪我还是情难自禁,可是我们已经到头了,这他和我都明白。“那就抱在一起死……”他说过的,可是我们现在谁也没死,所以不会抱在一起。
他毁我毁得太厉害了。
有时候爱和不爱就差那么一点点,有时候不是不爱,只是不能爱而已。
西敏跑来时拿着个牛皮纸袋,那是我的全部家当了。看到我他大吃了一惊,拉住床边的护士结结巴巴地问我怎么了。那护士满面通红,带着点语言障碍地跟他解释我的病情,从胃炎介绍到穿孔,再说起注意事项。
当西敏发现我离死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松了口气,“你不是说手术好些吗?他怎么没有?”他带着责难的语气问护士。
“患者自己不签啊。”女孩委屈的道。
西敏沉吟着,伏在我耳边低声说:“小喆,对你自己好点吧,啊,我今天在你的床下找到了这个。暂时用一点吧。”说着,他从牛皮纸袋中取出一个提款卡。
那是一张价值十万的卡片。
“……”我想要说话,但插管阻止了我。我劈手夺过那卡片,掰得粉碎。
我跟于胜宇好过,那是因为我爱他。我离开他,那是因为我愿意。如果我用了她一分钱,我会连自己都无法面对。
“唉!”西敏长叹一声,“你怎么这么傻呢?”他说。
“让一下,我把吊瓶重插一下。”护士走到床边,利索地拔下针头。胶皮管里淡红色的血水已经有一寸来高,是因我乱动回血了。
除了西敏,三天之内我没看到过一个熟人。我想这是很正常的。从前我还偶尔为今后打算一下,但这三天来,我真的什么都没想过,只是眼睁睁的瞪着天花板上的那一片纯白,不分白昼黑夜。后来西敏告诉我,我当时的样子很骇人,不是因为我做出了什么可怖的表情,而是因为我什么都做不出来。其实我并非什么想法都没有。每一次门响,我都想看看是不是姜卫,是不是王政,是不是我的朋友们。可是他们没来,一个都没有,一次都没有。
他们不会来了。
我看不到了,他们永远都不会再见我了。
我恢复的可能不算好——我不太清楚,那段时间我人傻傻的,没人跟我说话,说了我也听不懂——但因为我的穿孔较小,扩散的胃溶物也比较少,更重要的是,两三天后我的精神开始出现问题。我越来越怕见人,无论是医生护士还是病友我都害怕。原本听到门声我会盯盯看着的,后来门响我就全身颤抖。我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只是怕。
你不怕丢人我怕啊!
我怕,我也怕,我真的怕啊。
我什么都怕。别……离弃我……
有时候我会忘记自己为什么住院,是胃穿孔还是肛裂?我想不起来。
大概三天不到我就获准回家了。医生只是嘱咐饮食注意。他说我的胃部可能是神经性痉挛,我必须要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过我想我现在已经没什么情绪了。
西敏本来是要回老家的,看我的情形他根本无法放心成行。其实我是真的不想让他耽搁在这里,多一天,就多担一天的风险。事情来的总是那么突然,以至于我对“明天”这个词心惊胆战。
躺在家中的床上,我依旧是呆呆的。
快了,我想,快死了,真的。
西敏啊,你回家吧。我对他说。你帮不上我什么忙的。
忙什么。他说,过一阵子,过一阵子就走。疼不疼,嗯?
嗯?我一愣,什么疼不疼?我梗着头看他。
西敏脸上现出很恐惧的样子,小喆,小喆……你别吓我,别吓我!他握着我的手,叫道。
不,不疼。我赶紧回答他说,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他在问我胃是不是还疼。其实很疼,每当我回过神儿时,就会发觉疼得要命。
我不想让西敏为我这么担忧。他自己已经够麻烦。所以我努力地把自己从这种不正常状态拔出来。
跟人说话会让我的思维比较容易集中,因此我就不停地跟西敏说话。我的反应还会有点迟钝,不过西敏说已经比之前要好上许多。
那天下了一整天的小雨,天一直阴沉沉的。后来外面彻底暗了下来,我透过窗子着外面的街灯。细密的雨丝在街灯的周围环成了球形的彩虹。我从来都不知道,雨中的街灯会如此美丽。西敏有一搭没一搭的在跟我闲聊,他也发现话说得越多,我看来就越清醒。这时,外面有人叩门。
我看了看西敏,真的猜不出还有谁会到我家来访。西敏也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还不到收水电费啊!我想。
“谁呀!”西敏踱到门边问。
“吉吉?”门外是迟疑地,不确定的声音。
“没有这个人!”我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用变形了的声音急速回答道。简直像是做梦一样,当初我曾经苦苦地找过他,后来他也曾天涯海角的找我。可是我们一再错过。在我最倒霉的时刻,他又怎么会出现?我又怎能让他出现在我面前!
“喆儿!是你!给我开门!给我开门!!”叩门声立刻变成了暴风骤雨般的砸门,“求求你,给我开门……我是小岩啊!给我开门……”
“你丫的不懂人话啊?跟你说了没这人!”我粗着嗓子说,鼻子发酸。
“我找了你两年了!吉儿,见见我,见见我!我有话说……”门外的声音也渐渐哽咽,“给我一次机会!”
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个飞扬乐观的男孩儿会哭。他总是不屑地撇着嘴“有什么了不起!”他总是这么说。“我就不信不行!”
西敏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门板。“小喆,别让我看不起你。”他沉声说,“逃避不是办法。拿出点勇气来!”
我摇头。我已经没有勇气了。
“你丫的神经病啊?我就是没这么好的运气!如果有人能找我两年,两年啊!我愿意给他当牛做马!”西敏的声音忽然拔高了,“来了!”他对着门外说,伸手就打开了暗锁,“他刚从医院回来,你悠着点。”
我用被子蒙住头,就像这样就他就可以看不见我了。
“吉吉,”
我感觉到有人在被子上抚摸。
“我的吉儿!”
被子一紧,有人在外面把被子连同我都拥住了。那一刻我觉得很尴尬。如果是在一年前,我会疯了一样的在他的拥抱下哭。可是,尽管这一年来他一直在我心深处,然而,那激荡的感觉却已不再。
“吉儿,听我跟你解释……我找了你两年,就是为了亲口解释给你听。那天,我是去了北京的。早就盼着去见你了,我恨不得坐飞机……我还给你买了摄像头呢,我也买一个安自己电脑上了,这样咱两个上网就能看到对方了!本来在车上我一直很兴奋,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大概到天津那一站,我手背上一痛。我是学医的,当然知道那是有人给我扎了一针!我立刻抬头看,到处都是乱糟糟上车下车的人,我已经找不到下手的人了。手背上针眼儿还在冒血。吉吉,你记得吧?那一年报纸上不是登了河南一个村子的人都感染艾滋病,有人跑出来在火车上给人扎针报复社会吗?我当时就懵了。我知道那是血液感染的玩意儿,我想我肯定是没跑了。我在天津下的车,跟着警察还有其他受害者去验血。但这都他妈白扯,没两月根本就不可能呈阳性!”
“警察也证实了有艾滋病患者报复社会的可能,而且极有可能。我想我这把是完了。他奶奶的,这辈子活得太他妈窝囊了,我不甘心,可是有啥法子呢?不甘心也得受着。艾滋病这玩意儿检查不出来的时期照样会传染。我哪敢去找你啊。我就在那儿给你打的电话。当时我太慌了,心里乱成一团,我不知道咋跟你说。我决定不告诉你,就是跟你分手,让你对我死心了吧,今后好好的过日子。”
他一直说,一直说,我毫无反应余地。我现在的反应很慢的,跟不上事情的变化。我接受不了的!
两年前的冬天,他来看我,这是我们约好的。我整天盼着,一天又一天……
约定好的那一天,他没来,但却打了电话,把我的满心欢喜倏然熄灭。
那天他说分手,他说累了,不想做gay了,他让我好好过日子。
他说他来,但没来。
他说他来了,但在来路被报复社会的艾滋病患者感染了爱滋。
我相信他说的是事实,只是迟到了两年。
不堪回首的两年。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我知道,我知道……
小岩很好,于胜宇也很好,谢荣更好。大家都很好。
可为什么会到今天?
我该怪谁?全都是无辜的,除了我自己,全无辜!
我不能再思考,我的头很痛……我蜷缩在被窝里……胃也很痛……
“我也没敢回家,在天津又返回了学校,跟个老鼠似的过日子,那时候你总给我打电话,我看到你的号就想哭。可是我不敢接电话。你特别傻——傻得可爱又可恶——我怕我一忍不住跟你说了实话,你就不顾一切的跑来跟我……我哪能害你啊!”
我不敢想象,他当时是怎么独自忍受着那临近死亡的恐惧跟孤独的。二十岁的他,需要多少勇气来面对?我真的很痛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能再勇敢一点,再执著一点,再信任他一点,再不顾一切一点地跑到他身边去陪伴他!相反的,我放纵了自己,非但害得自己不人不鬼,更让这个男孩饱受煎熬!
“我错了我错了小岩,我错了!”我放声痛哭,我错了,我错了,我全错了!全是我错了!
“没有,没有。”小岩抱着我,轻轻的吻我的头发,就像他少年时常做的那样,“是我害了你。我处理得太草率,我害了你。我让你受了很多伤害。吉吉,两周以后警察通知我那个在列车上扎针的家伙抓到了,这王八蛋纯粹是恶作剧。我立刻就给你打电话,可是你不接。两个月后我去血检发现自己完全没问题,我去找你,你已经退学了。我问过你的同学,他们都不理我。吉吉,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搬正我的脸,问。
“我不知道。”我茫然的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是我错了,我错了……
***
从浴室之后,夏志冶就常常来找我。我有些讨厌他,有些怕他,但又有些同类之间的亲近感。身边有其他的朋友,但是没有一个可以吐露心事——我不敢说我是gay,连小岩都无法接受,我怎么期望别人会理解我?
我失恋了——我七年的感情啊;我对前途很绝望——我曾经憧憬过许多,梦想过许多,可忽然之间这一切全都变得没有了意义!
我没人可以倾诉,甚至连稍稍表达一点郁闷之情都不能。我不知道谁能教教我该怎么走……只有夏志冶,只有他。
假期学校里的学生不多,寝室老大姜卫家住在北京,春节我就是在他家过的——原计划是我跟小岩在学校过——所以老大常常来寝室送些好吃的给我。他说我失魂落魄,问我出了什么事。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好几次我都鼓起勇气想要对他倾诉,然而话到嘴边又生生的噎在喉咙里。有两次他撞见夏志冶在我们寝室,当时并没说什么,过后警告我说:“老七,少跟他混在一起。很多人传他在篮球队里搞同性恋。苍蝇不叮没缝的鸡蛋,当心点他。”
我听了一之后,心凉了半截。他很厌恶同性恋。天哪,我该怎么办?我害怕。原本交情很好的同学,朋友,如果知道我是同性恋的事实,会不会都当我是病毒一样隔离我?我很孤独,也很害怕……
家里常常打电话到寝室里来,问我吃得好不好,过得好不好,妈妈唠唠叨叨地说想我,让我干脆回家找工作算了;爸爸这时候就会抢过电话,很严肃地跟我说好好学习,好好找工作,在北京把家安定下来也好,甭听我妈的……
每次我在这边一边唯唯诺诺,一边感受着眼泪一滴一滴地滑下面颊的热度。
在他们心中,我是个很优秀的儿子。我很优秀,我的妻子也应该很优秀,我的孩子也将很优秀。我们这优秀的一家就该定居在首都。
我怎么跟他们开口说,说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过上他们期待的日子……
我真的害怕。我已经很孤单,不能失去他们……我不能失去他们!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做,还有什么能做,常常整夜的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辗转难眠。
原本在小岩刚提出分手的时候我心里很怨愤,逐渐的这一点怨愤也消散了。他说的对,他做得也对。别搞啦,好好过日子吧!他该好好的过日子,他该过很好的日子。不是这样孤独,不是这样担惊受怕。
夏志冶约我出去玩我会答应,但是转眼又会很懊恼。我不该跟他走得太近,我会把自己赔进去,我会越陷越深。每一次都说下一次一定不要,但是下一次还是神差鬼使的去赴约。不跟他在一起,不跟他倾诉,我再也没一人可以分享这寂寞,这恐惧,这痛苦和这无边的黑暗!他成了我的救命稻草。那段时期学我会了一个词:饮鸠止渴。
我虽然没能跟夏志冶划清界限,但是再也没有答应他提出的性要求。这令他有点不满。
那年的情人节是大年初三,挺喜庆也挺浪漫的一个日子。
那天的天气也很好,太阳都带着喜色。就像小岩原本该到的那一天。
我窝在被窝里,透过窗子看到天空蔚蓝得很寂寞。
我忘记了上一年的情人节是初几,天气是晴是阴;再上一年我也不记得……我只记得,每年的这一天,我都和一个人一起度过,从高中时起便如此,我编造了各种谎言离开家门,和他在一起,预支了我所有的快乐。
而这一年,我记得天空很寂寞。
那晚夏志冶又约我出去。我没有勇气拒绝,在度过了寂寞的一整天后。夏志冶带我去了同性恋酒吧。那不是他第一次带我去这样的地方,但是这次有着他的其他几个朋友——没人能一起庆祝这一天的朋友。
我跟他们不太熟,只是自己喝闷酒。男人在寂寞的时候喝酒是很容易醉的,我喝醉了。
过了午夜周围的人开始一对一对的亲热,不管进来的时候是否相识。夏志冶去上厕所时,他的一个朋友坐到我身边,开始是劝我少喝点,后来他开始抱着我吻。
我不知道自己是回应了还是拒绝,灯光是旋转的,吧台是旋转的,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夏志冶大发雷霆,他说我水性杨花。“我说你丫对我淡了吗,原来看上别人了。骚货,勾人挺在行的嘛!”
我没理他,自顾自走人。
冬青住我隔壁,其实他是王政的铁哥们。因为王政待我极好,干什么都拉着我去,所以我跟冬青也就混熟了。
他处了个北京的女朋友,因此赶在情人节回校。其实学校里这时候人已经很多了。因为住得这么近,所以我跟冬青偶尔会在一起打饭——他女朋友尚住在家里没回校。
情人节过了没几天,我跟冬青从五食堂打饭出来,天南海北的胡说,蓦地一抬头,看到夏志冶——和一群篮球队员——就站在我们宿舍拐角。
我知道他是要找我碴的,特特的绕着他走。
“呦,我操,换了个傻X啊!”夏志冶阴阳怪气地说,盯着我们。
“你说谁呢,你!”冬青登时大怒。他跟王政一样,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夏志冶虽然是篮球队的,但冬青跟我的个子也都不矮,且征战惯了,他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说你们呢!贱X。”
夏志冶话还没说完,冬青已经一饭缸砸他头上了。
因为冬青已经动了手,我当然不能靠后,一场混战的序幕就此拉开。
混战的结果是满天的谣言跟见一次面混战一次的局面。从那儿以后只要那个男生跟我走在一起,就准会传出我跟他的谣言。
我知道是谁在身后使的坏,但我没辙,我能怎样?
同学都开始躲避我,既因为我同志的身份,又因为满天扑不灭的传言。而冬青,很不幸的成为第一个牺牲者。
小岩就在这个时刻给我打的电话。我没敢接,虽然我不知道有多想听听他的声音,得到他的安慰或者鼓励。我听着手机铃声一直响,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名字。小岩,小岩。
我心随着铃声悸动。我……的小岩……我的恋人……错了,应该是我留恋的人——现在已经时过境迁。
我已经吃到同性恋的苦了,不管他是要跟我复合还是朋友式的关怀,我都明白,只有离他越远才算对他越好。
我没办法不为他着想,我还喜欢着他。
小岩……
三月开学之后,王政生龙活虎的回来了。他憋了一个假期的精力没处疏散,一看到又挂彩了的我跟冬青,那还忍得住?当时学校寝室里的板凳都是铁杆儿的,恐怕就是怕我们拆了去打架,王政不管,跑到图书馆趁着管理员不当心揣掉了凳撑踹怀里直杀到夏志冶的寝室。
男生寝室只要有人在就不锁门的,所以王政踹门就进去了,回身把门锁上——他怕夏志冶跑了。那时候夏志冶正在养伤——他也没讨什么好。他把夏志冶一顿狠扁,整条走廊都能听到他们的叫骂声。
“XXXX,你这个死玻璃,如果谭喆跟姚冬青再受伤你丫就找人给你收尸吧!你个死变态!”王政说。
“XXXX,我告诉你,我还就跟谭喆这个烂货铆上了!你个傻X你别美了,他都他妈被多少人操过了,只有你还把那婊子当宝似的!”
“你……你他妈胡说!”半天,才听到王政蹦出来的声音。
“你自己去问问他!问问他跟没跟我睡过!”
我当时就在门外。我是去劝架的。王政这人下手狠。当时走廊里站满了人。我数不过来多少双眼睛看着我。我数不清。我坐在寝室门口的走廊地上,把头埋进两膝间,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
那天夏志冶被打的很惨,但是王政没再说过一句话。临走,他把那个寝室的暖壶全打碎了。水和着碎玻璃涌出了房门,淹了走廊……和我坐的地方。
这一架在我们学校很有名,但只限于学生之间,没人捅给老师。
学生之间就已经够了。
只有少数几个同学肯再理我,包括王政,冬青,姜卫跟我们寝室的部分同学。我慢慢的习惯把所有的心事都藏在心底,只对自己倾诉。
只有我自己,愿意倾听。
我知道有一句话叫做造物弄人,我不懂老天既然把我生成一个人,一个男人,又为什么让我做gay。既然做了gay,又为什么没能和一个人好好地相爱。
四月的时候辅导员发现了我的问题,她跟我讲了一大堆同性恋是变态的道理,然后逼我去学校的心理咨询老师那里接受治疗。
我没病,我不会去!我这么告诉她。
我只是有与众不同的性向,我想说我的爱情也跟别人一样纯洁。
我想说,我跟大家是一样的。可是她不想听。
说了几次都不成,她警告我说要给我处分,因为我破坏同学之间的团结,耍流氓。她说有男生跟她说过我耍流氓。
我让她把人带出来跟我对峙,她不干。我说她在诽谤我。
第二天发现她真的给我发了通告!
再找她,她说我侮辱老师。学生处同意这个处分。
我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当天晚上我给家里打了电话想要得到点安慰,可只听到母亲的咒骂。
我为什么不去死!
我想在那天晚上,在我在操场呆坐的那一夜,我的某一部分已经死了。
我早已不完整。
其实我早就如她所愿,死了。
我只是走错了一步,走错了最关键的一步。
***
我的语言表达能力已经不行,很努力才能把这两年来遭遇简略的讲给小岩听。
他是跟于胜宇不同的,在他跟前,我觉得很安全。我的一切烦难跟痛苦都可以跟他倾诉。从初中起,他就是这样的。
你看起来好傻啊。
他总是这么说我。我在他跟前可以傻傻的,可以犯错误,他是小岩。
“你这个傻瓜啊,”他用袖子擦去我的眼泪——他从来都没有带纸巾的习惯,他觉得那是女孩子才干的事情。“吃了这么多苦。吉吉,是我害了你。”他说。“再给我一次机会行不行?让我照顾你。”他温柔地看着我。
他的话让我一震。我还是可以像从前那样跟他倾诉,并想要得到他的关怀,可又是和从前不同的。因为现在我念兹在兹的不再是他。那种魂牵梦绕的感觉不再,我已不再只看他一眼便觉得无比的幸福。
或者我真的是个见异思迁的人,仅仅是两年的时光,我就移情别恋。我看着他,但是说不出话。对他满心的愧疚,我想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来补偿,但是,唯独不能再爱他。不是不想,是我做不到。
在我的沉默中,小岩跟我对视。一向明朗傲慢的眼神渐渐地参杂进去一些失落跟无奈。“吉吉,两年很长是不是?”他转头看着窗子说,“我来得晚了,是不是?”
错过了一时,便错过了一世。
不再是爱人,但是他哀伤的话语依然如刀般的刺进我的胸膛。怎么做才能让他快乐?谁来教教我!
一抹微笑渐渐爬上他的嘴角,“不用愧疚跟难过,你这傻瓜。”他重新转头来看我,“因为我没打算放弃。”
“那个男的,没什么了不起。他不会比我更适合你。”这是我熟悉的斜睨天下的神情,“不过说实话,刚刚还真有点觉得难过呀。打起精神来,白痴。别给我摆着苦瓜脸。”
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动,这时我才发现西敏早已躲了出去。
“吉儿,你瘦的可怜。胃怎么弄的这么糟糕了?穿孔啊?有没有搞错啊!你吃沙子啦?”
似乎所有的东北人都有站在屋子中间居高临下说话的习惯,看着他这么大敕敕的神情,我的心情也为之放松了起来。“你才吃沙子。”我笑着还嘴道,“咦?你怎么知道?……你怎么找来的?”
除了西敏,只有那个人知道我胃穿孔的事。我惊异不定,不会,不会是他找到了小岩,对不对?他不可能这么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咳,”小岩双手合十弯下了腰,“我真不想跟你说,不过还不得不跟你说,你知道我有多矛盾?”他做出很夸张的神情,但眼角眉梢藏着掩不住的失落。
我盯着他。告诉我,我不想再等两年。
“他很爱你。”小岩很认真,脸上不带一丝玩笑的色彩。“不过比我还差一点点。”看到我面上的绝望,他忙又嬉皮笑脸地补充道。
见鬼!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不难过吗?还是,他明明很难过还不得不作出轻松的样子来?
他一直以来都是用这样满不在乎、这样不羁的神情来面对生活,他的内心又是怎样的感觉呢?
跟一个人很近的时候,往往更容易忽略他的内心。拉开些距离,反倒更容易去体察,去探究。
“小岩?”
我看得到他藏在心底的酸楚。
两年,他用了两年找一个人。他本以为,这个人跟他一样的坚贞不移,然而,事与愿违,那人早已移情别恋!
他有没有后悔过自己的专情?
“我还是从头讲给你听吧,”
他向我笑笑,“从得知你退学起我就一直在找你,去过你们学校,也去过你家——别用那种神情看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担心,伯母很好,那年春节我在你家过的。”
我张大了嘴看着他。这不可能!
“看什么看啊,倒插门没见过?”他拍了一下手,回身把我电脑桌前的凳子拉过来坐下,“你看得人家好害羞,我不跟你讲了。”他装作很扭捏的道。
“你信不信我揍你啊?”不知不觉,我找回了多时没用过的语气跟轻松。
“你欺负我啊?我可有后台的哟!”他继续着令人作呕的语气,“你妈妈可是很喜欢我哦!”
我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他会跟我说一个什么样的曲折故事?
“真是艰苦卓绝的斗争啊。直到小年她老人家才准我进家门,不过到了三十儿她就给我包饺子了。”他一脸的得意洋洋,但却出我意料的言简意赅。“所以你不用担心她,她身体很好,只是……只是很想你。她让我见到你就告诉你,赶快回家!”
在我意识到之前,眼泪鼻涕已经流了一脸,无法分辨到底是心痛还是胃痛,有点恶心的感觉,我伸手用力压着腹部。
“别哭别哭,别把我最喜欢的眼睛哭红了。”他继续用袖子给我擦脸。小时候他说过,每次看到我的眼睛就会醉;大学寝室的室友也说过小七子的眼睛最勾人,只是我不知道这双眼睛到底好在哪里?“惨了,怎么还有鼻涕啊?”小岩惨叫道。
“你滚!”我忍不住笑着把他推开,“你怎么做到的啊!”
“那有什么……”他淡淡地说,“总不能让她一人过年吧?你妈还不就是我妈……你看你,又要哭,男人大丈夫哪来那么多眼泪?”他说着,情不自禁的俯下身来要亲吻我的眼睛,我立刻转头避开了。说实话,我大脑的反应并没有身体的反应快。
小岩有点尴尬的僵直了身体,过了一会儿又坐回凳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想你不在家里多半还留在北京,所以就窜咄你们班同学在北京开同学会,定在初十。我想只要你听到家里的消息一定会回家的……可是……你没去。”
我去了,只是……我缺乏勇气!我紧紧地握拳,加重了按压胃部的力气。有点……让我难以忍受了。
“我学医,比你多一年。去年才毕业。我还是坚信你在北京,所以找工作就把重点放在北京。可是啊……北京的医院太难进了。医院说没有北京户口不给安排工作,人事局说没有工作不给落户口。我靠!整个他妈一个圈儿。后来我找人帮我办户口,他要我十八万。我哪来那么多钱呢?东拼西凑的弄了八万。我也想过开口跟家里要,但是……当时和我老爸闹得有点僵——你别管为啥了——反正很焦头烂额。都十月份了还一点着落没有。我都想了,不行的话我就找个个体诊所打工,有什么不能啊!”他满不在乎地说,这小子总是这样,天塌下来当被盖,他说天下没什么能难倒他的。
我的思绪忽然回到儿时,依稀看到他稚嫩但却狂妄的笑脸。
“就在那个时候,峰回路转,突然有个医院忽然同意接收我,那是个部队医院。”
说到这里,原本眉飞色舞的小岩忽然停下来看着我。我的思绪登时回到眼前,心一下一下越跳越猛烈。部队医院……部队……另一个让我爱恨绞缠的身影蓦地侵占了我全部心思。
“我当时乐得北都找不到了。说实话,我也很奇怪,但是就算是个套我也要钻。三个月军训回来我就开始上岗。有天晚上值班的时候有个人坐着轮椅来了,但是不进值班室,就在门口盯盯地看着我。”
是他,是他!我眼前出现了那样的场景:空荡荡的走廊里,于胜宇坐在轮椅里,慢慢来到诊室门口。
不知道他当时的心情是什么?
“我当时特奇怪,心想莫非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后又一想也不对呀,就算什么隐私地方有病要看,对我一个男医生害什么臊啊?他看到我也在看他,就进了门,还是半天不说话。一般的病人都是那种‘哎哟,大夫,您看看我这……’你说这主儿?他想怎么着啊?大半夜的看急诊,进来还一句话不说。我就问他有什么不舒服,要是没有早点回家歇了吧。他开口就问‘你是同性恋吧?’我靠,我当时就疯了,要不是看他坐轮椅就揍他一顿再说。我跟他说我这不适合他看急诊,建议他去六院。丫根本就是精神有问题!‘你讨厌同性恋。’他点了点头说,然后就走了。我愣了老半天,忽然觉得他知道你的下落。那只是一种感觉。等我追出去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靠,坐轮椅还跑那么快。”
我想我知道他为什么会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
在他的意识里,小岩,我曾经深爱的男人,不要我,因为他不是同志。我如是说。我还记得他当时看来很阴郁,非常阴郁。
“开始在北京生活我才发现北京真的很大,要在北京找一个人太难了。找你找不到,但我想找那个精神不健全的残废应该容易些,他既然深夜架着轮椅出现,就应该是我们院的病人!我跟同事打听,同事特惊奇——因为我不知道他!他舅舅还是叔叔就是我们院的上级领导,而他——也傻X的很出名。他就是那个企图在四惠桥上玩儿飞车的家伙。北京晚报那么一大版都被他占了,吉吉,你也看到了吧?虽然报纸上没写他的名字——好像他家挺有关系的——但是毁了的车都有照片的。算他命大,那车也挺棒,他没从车窗户飞出去,但送来的时候也很惨的,险些截肢。他不干,把整个病房都砸了。腿保住得很勉强。车祸是在我进XXX医院之前出的,等我军训回来他还在坐轮椅。你也认识他吧,吉吉,他叫于胜宇。”
认识,不仅是认识。我的心都快绞成一团了。于胜宇啊,那天一别你说“既然你不想再见到我,那我就如你所愿”就是这个意思?
你……太……
于胜宇!
“为什么不来看我?你怎么不来看我?”;他眼中的浓浓恨意;他的腿……
于胜宇!!
你这个疯子!
小岩用手支着下巴,看着我。“我的前途不太乐观是不是?”他微笑着问。
我只是看着他。
他了解我,可我却不够了解他。虽然不够了解他,但我也知道,他不屑于把我当作一份礼物这样接受。他想要的东西,都是他光明正大争取到的,包括爱情。从小,他就是如此一个高傲的人,从来,都一身傲骨。
所以,他一字都未隐瞒地告诉我,于胜宇的好。
可是他还知不知道?我现在根本就不是从前的那个谭喆了。
“我去找过于胜宇,只可惜当时他也不知道你的下落。今天下午,他忽然跑来,求、我、过来。他说你恨他入骨了,他做了错事,他没面目再出现在你面前了。他说你还念着我,他、请、求、我好好照顾你。”
小岩没说自己是如何恳求于胜宇的,但他却着重强调了“求我”而字。这两个字很重要,我明白。让于胜宇那样一个连道歉都不会说的人去求人,求人作他最痛恨的事,这是何其之难!
“你爱他是不是?吉吉!”小岩走到床边伸手捧起我的脸,“我把全部都讲给你听,只是求、你、给我同样的两年时间。求你不要忙着选择,你生命中有那么多两年,我错过了这一段,但,请给我一次机会,我相信两年之后你会跟我一起回到从前!”
七年的感情啊,不是说抛弃就抛弃的,小岩在我心中从未淡去,但是他知不知道呢,感觉一旦逝去如何才能追回?其实不必两年,现在我就可以说于胜宇不适合我!
他给我太多压力,我害怕他,很怕。可是,爱与不爱又岂是适合不适合来决定的?
于胜宇这一次做得很对,如果不是他及时找来小岩,那我就真的彻底被他毁了。他自己也像我一样明白,我们不可能了。
莫非这样我就能跟小岩重新开始?小岩很好,他是我身边最乐观,豁达而且肯为我着想的人,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肯让他的爱情出现残缺。因为无论如何,于胜宇给我的不管是爱情还是伤害都永远无法磨灭。我现在身体,精神还有感情统统残缺不全。
“小岩,你值得一个更好的。”我低下头说,额头上已经带了细细的汗珠。我真的……很不舒服,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精神不正常才产生的幻觉。或许我真的疯了。
“更好?你不是我,你怎知你就不是我最好的?”小岩有些激动,“交给我,让我自己来决定!我不想自己这一辈子就被一个白痴的恶作剧毁了!”他大声道。
“可是,你知道过去的两年里我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你知道我做过什么?”我看着他问。不堪回首,我没法想,也强迫自己不要想。每当场景相似,我便头痛不已——是生理上的头痛欲裂。
“我不管你过过什么生活,这不重要!生命那么长,两年算什么?!我只对今后的日子感兴趣!一切都可以得到补偿!”他肯定地说。“你相信我。”
真的么?我是该……相信他的。他一向言出必行。我应该相信他。是的,他的生活不该被一个恶作剧跟我的不信任毁掉。我要相信他。
我呆呆的看着他。
高二的某一天我不想上晚自习了,他跟我保证说“好,没问题。”然后千里迢迢地从他的学校赶来,在打上课铃的那一刻拉掉学校电闸;高三我大爷因大肠癌去世,我感慨人生无常,他保证考上医科大成为医生来保护我,从来不学习的他硬是考上XXX医大;大四他保证说要跟我一起过年,果然坐了火车过来。
我不相信他吗?他答应我的事情样样都做到。我怎能不相信他?
“小岩,我相信你。”我颤声说,“我只是不相信命运。”
“傻瓜!”他微笑着说,“我就是命运之神。从这一刻起,我将在你身边,永远保护着你。你相信我,也该相信你自己。从前那个倔强不服输的谭喆哪儿去啦?你什么都不怕的是不是?”
“那个人早就死啦!在我爸爸被我害死那天!你看到了,我现在这么落魄,这就是报应!我是罪有应得!”我双手抱头,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我想,我这辈子不会有好运了。不知何时,我开始相信命运。不是,我不是相信命运,我想我只是相信厄运。
“你没有害死任何人,白痴,你爸爸那么多年的严重心脏病谁都知道。不关你的事。连你妈妈都不怪你了,记得吗?”他在我的面上亲了亲,“勇敢点,跟我一起面对好不好?如果不是那万事大吉,如果是,我会治好你。相信我。我从未骗过你。”
是的,是的,我相信小岩。他会帮我的。
我的手抓他抓得很紧,汗珠儿已经从额角淋漓而下。
“吉吉?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