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闭上眼睛我就会被卷入到无尽的恶梦中。那是怎么回事啊!我想不明白。他不是很好,很好,一直好好的么?他还给我跟司机做急救,他还跟着我到手术室的么!
他还让我别怕,让我想想我的碧草青天,让好好好睡一觉,他说醒来就什么都好了。
他非常冷静,诊断跟应急措施也正确。
他怎么会死了呢?
不会的!
他们都是骗我的。
无论白天黑夜,梦中总是出现一条无尽的长街,他就在那条路上缓缓地前进,可不管我怎么努力就是追不上。
四月二十六日,护士这么告诉我,我的眼睛再次看到这个世界……小岩依然没有出现。
于是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小岩不是在另一个房间,不在另一个城市,他是彻底地离开了。
没有了那个幽默的,飞扬的少年了,没有了那个成熟的,沉稳的青年了。没有人会坚定地跟我说“相信我”,没有人会温柔地跟我说“别怕,有我在”。
那个世界上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人,在一天大雾的深夜里为送我来医院,因为急速行驶的车辆而酿成的交通事故中丧生。
他说他做我的守护神,他说我活得一定比他长。他说对了。可是他不知道,凡人是无法为逆天意的。
这就是上苍对我的惩罚。这是惩罚,惩罚我勾引了我儿时的挚友,惩罚我的年少轻狂,惩罚我气死了老父,惩罚我一切荒谬的,不切实际的希望。惩罚我做错的一切!
我记得他跟我描述过在学校里做实验的事情。他说给兔子打空气针,当那段气流通过心脏的时候,小白兔就痉挛着死去了。他说,他想把试验材料偷回去炖了,可是每次都被老师阻止:“他们肯定是自己拿回家吃了!”他肯定地告诉我。
我试过把吊瓶的胶皮管咬破往里吹气,然后挤压着那段气流想让它流进静脉。只差一点点就成功时被护士一把拔掉了针头。
后来房间里再也没有我一个人的时刻。
他们怎么不明白呢?没有我的存在,大家都会轻松很多!一次又一次的不幸不光是降临在我身上,它波及了我身边所有的人!
在我策划着第二次方案的时候,医生告诉了我一个好消息。已经确诊,我患了浸润性大肠癌。
我记得我当时是微笑着说的“谢谢。”
很久很久我都没有笑的那样轻松过。
小岩,你是个好医生,真的。你的诊断,你的急救,你的一切都彰示着你作为优秀医生的才华,只是你永远都没有机会再次面对你的病人,没机会看到你美好的前途……因为你认识了我。
我知道你不甘心,很不甘心。你还太年轻啊!
知道他死讯的第四天,我才为他落下了第一滴眼泪。
不过你放心,我很快就去陪伴你,你不会寂寞。
我平静的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草地,蓝天,美好的阳光,这些那里是喧嚣的尘世可能拥有的东西?那天你问我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啦,傻瓜,西藏不是,内蒙古也不是,那就是天堂。现在唯一的疑惑就是:满身罪孽的我到底能不能被接纳?
***
午夜,我准时醒来。我知道他在,每个夜晚都是这样。他等我睡下了就会进来,天明之前再悄悄地离去。他可能不知道,对于所爱的人,我有异乎寻常的感应。
每一夜我也装作不知道,可是今天我很想和他道个别。
一团黑黝黝的影子蜷缩在沙发上,我的视力恢复得不好,就算是白天那样的距离也看不清人。我着力辨认了半天也看不出他往日英挺的模样。唉,看不着了。
“你来了。”我轻轻地说,不是在问他。
闻声他跳了起来,拔腿就要往门外跑。
我的眼泪掉下来,高傲的,自负的于胜宇啊!
早点结束吧!我对自己说,你实在不适合继续苟延残喘了。
“就要结束了。”我在他拉开门的时候说。“你也知道了是吧?”
“……”他的身子伏在门上,片刻之后挺直身体,转过头来。“可是没有结束!”他说,“只要还有一天,一个小时,一分,一秒!”
那神情与梦中小岩的如此相似!
“那又怎么样?”我喃喃的说,结局早已注定。
他欲言又止,手指轻轻地在门上扣了扣,“……每一天……”
“什么?”
“在你我生命中的每一天。”
“嗯?”
“晚了,睡吧。”他笑了笑,柔声说。“不要怕,我们都在你身边。”
他让我想起小岩。他的微笑,他的神情,他的语气都恰似小岩!
“小岩?”我恍惚地叫道,这又是一个梦?还是说,我一直在梦中没有醒来?
“你说什么?”他一步步向我走来,“小岩?”
“小岩!”我指着他。
“你在说什么?不要怕,他不会来,他不会伤害你!他希望你幸福!”面前的人安抚着我。不要怕,不要怕……
“我不怕,带我走吧!”我叫道,非常激动。我一直盼,盼了这么多天……这一次,你没失约,小岩……
值班的医生跑了进来,再次给我注射了安定。
“没事了,没事了。明天就会好起来。”他说。
明天……
黑黝黝的道路,没有尽头。我走得很累很累。
“……抽你……”
“……”
“我……病……”
“……”
门外的吵杂声把我从无止境的道路中拉了回来,我迷茫的睁开眼,侧耳听了听,吵杂声已经消失了。
“醒了?要不要喝点水?”身边有个很柔和的女声问道。
我沉默地摇头。
“刚刚你的朋友来探望你。”那柔和的声音继续道,“他们很有趣。”
朋友?我还有吗?我转动了眼珠,床边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看来很干练但是并没给我任何压迫感。她穿着白大褂,看来应该是个医生。如果是护士,那至少是护士长,我想。
“你好,我叫伊青。”她看到我在看她,柔和地笑着说。“谭喆?”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神,表情跟动作给了我一种无法言喻的安全感。
我点了点头。
“你的朋友很有趣,说话也很幽默。‘我想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有谁他妈的能不做婊子?你不用吗?装个屁清高!你他妈还不时被这个工作强奸完又屁颠颠的被那个老板虐待!我怎么就没见你觉得自己丢人哪?……什么?还分精神上的肉体上了?这么说你是觉得精神堕落比肉体堕落还他妈堕落了?……不是?那你丫脑袋里装的是大粪啊?别说这个先,跟小七一个屋里呆了四年,你丫要说不了解他是什么人我抽你!’”伊青用她典雅柔和的语调大大方方的模仿着王政那粗俗不堪的话,但却没有让我感到一丝怪异。心内涌动的是感动。这话定是王政对姜卫说的,我了解他,他不会看不起我,他会站在我身边的。
“是王政。”我轻声说,嘴边不觉带上了一抹微笑。
“你的朋友不仅很幽默,说得也相当深刻。”伊青仍然微笑着,语气里没有任何蔑视的意味。“只可惜他还没说完便被护士赶走了。因为他太吵了。”
我不禁莞尔。“他是很糙没错,但人很好。”我说。
“那你很幸运。”伊青说的很诚恳。
“幸运?”我神情呆滞,“幸运。”
“还是……你觉得自己很不幸?”她把手覆在我被针头划得伤痕猎猎的手背上——这是得知小岩死讯那一天我的杰作——柔声问。“因为受伤了,住院了,还要面临着绝症?”
她的手很柔软,也很温暖。“不是。这是我应得的。我……我不好。好在,”我抬眼看着她,“就要解脱了。”
“能给我讲讲你的理由吗?为什么认为你不好?又为什么认为你应该受伤,应该患病?”她直视进我的眼里。
那种镇定,柔和,甚至是有点慈爱的眼神几乎就让我有倾诉一切的愿望!然而,她是个陌生人,是个陌生的女人。我转开头,“没什么。”我勉强说。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会有这样好的朋友?为什么你身边的人都那么好?这么好的人愿为你两肋插刀是因为你不好吗?”
我愣愣的看着她。
她微笑着,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你有没有想过,你也很好,你值得?”
说完,她收回了手,坐直了身体。“好好休息,明天你的朋友还会来看你。别让他们太担心是不是?”她站起身,走出门去。
我……很好?我……值得?
从来没有过的想法冲击着我。这是真的吗?为什么那么好的人肯做我的朋友?王政也是,姜卫也是,冬青也是,西敏也是。他们都非常好,他们也都是我的朋友。我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事,他们也同样愿意为我。他们在我的心中极其重要,难道,我在他们心中也是一样的吗?
西敏,王政对我的担忧和关怀一下子涌入我的脑海。我心蓦地酸痛无比,为了那些忧虑和关怀。
心绪慢慢平复了之后,我又开始思索我到底好在哪里。或许有真的有优点?这是我从来没想过的。
一整天就在我这么思来想去中度过。
那个女人很神奇。在我入睡前得到了这个结论。
***
“早。”第二天早上一睁眼我就看到伊青端坐在昨天的位置。“看样子昨晚睡得不错?”她微笑着问,“今天的天气不错,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不了,谢谢你。”我疲惫的摇摇头。
“那么……在这个美好的早晨你想要做什么?”
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我忽然有种厌恶之情。“对不起,我什么也不想做。请你让我单独待会儿好吗?难道没有别的病人要你照顾?”
在我恶劣的表现面前,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愈加的强硬。“什么也不想做?让自己跟废人一样躺在这里等死?!谭喆,你是我见过得最自私的人!”
自私?!我昨晚想过我的无数缺点,但独独没有自私这一条!“你根本就不认识我!”我说,“请你不要评判一个陌生人!”
“不是吗?”她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那么就让我们来看看吧!”
“我听说在你外出谋生的几年里,你家里的事务是历安岩医生一力承担的,是么?”
她逼视着我,我的呼吸困难。
“现在历医生已经去了,而他家中父母双亲具在。”她幽幽地说,“你的家里也有人殷殷地盼着你的归来,不是么?”
我的呼吸几乎停顿了——她再次给我带来巨大的震撼。
“小喆,”她俯过身来,擎起我的一只手,“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身体上的病痛是一方面,心里的伤痛又是另一方面,”她忧虑的,真诚地看着我,“但是,请你坚强起来,因为,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你放弃不了的人迫切的等待着你的拯救。对他们而言,你是最重要的。别放弃你自己,好吗?”
“对你的母亲来讲,这世界上无人能代替你。你是她剩下的半生中最重要的人。如果你真的觉得对她愧疚,那么,逃避和任其自生自灭只能让你对她的伤害与日具深。用你最大的毅力和爱来让她重拾快乐吧,你们的生命都会不同。”她柔声说道,我胸腔中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似乎是什么在膨胀,又似乎是一颗酸痛且苦楚的植物在慢慢发芽,慢慢填满整个胸臆。
我不知道这算什么感觉,是希望还是绝望。
“历医生是个很好的医生,很好的人。他唯二放不下的就是你跟他的家人,你也知道的,对不对?……”
“别说了!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我发现自己正涕泪纵横。这是我第一次在一个女人的面前痛哭。
她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毛巾递给我。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下来。“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无助地问她。在这之前我想都不能想象,我居然会对一个陌生人这么信任,居然会向一个陌生的女人求助!就像许久之前于胜宇的母亲一样,她也一下击中了我的软肋。她知道我绝望的心中还剩下的难以忽视的牵挂。
我的母亲,小岩的双亲……对他们,我有多愧疚。
可是现在,我还能怎样弥补?
“你知道的。”她温柔而坚定地看着我,说。
“我……我不知道!”我喃喃地说,回避着她的目光。
“你心里都明白的,小喆。你在问我的时候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只是你不敢面对。”
“我……”我由压抑变成了焦躁,“不,我说我不知道!”
“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小喆。所有决定都是需要时间和勇气的。”她微笑着说,“你的护理员来了,等清理完不妨出去逛逛,今天的天气实在很好,让人心情愉快。”
然后,像昨天一样,她离开了。
我不想出去的,对外面世界的恐惧跟厌倦在车祸之后已经达到了最顶峰。但是护理员帮我擦过身体之后,我总是抑制不住地看窗外。金色的阳光穿过透明的玻璃直射到我的脸上,在这个角度我看不到天空,但是,从阳光的强度看来,今天应该是个碧空如洗的日子。
四月,泥土该散发出初夏的味道了。
外面的世界……应该很开阔,我想,要不要出去看看?
我没有意识到,我的思想,我的态度发生了转变。我只是知道,从前很多没有考虑过的东西,被我忽略掉的角度开始进入我的视野。
我的确很自私。从前我只知道,做一切事情都为了别人那就对了,可是我却从未想过,我的退让,甚至是对自己的伤害到底对不对?我知道自己狠狠的伤害了家人,于是用放纵的自虐来惩罚自己。我对自己说这是对他们的补偿。可是这样的惩罚真的补偿了什么吗?
小岩,毫无疑问的,是为了我而死。我亏欠他太多,可是,就这样赶去陪他真的是对他最好的报答吗?
然而,我皱着眉头看着光柱里飞舞的尘埃,我的命运还由得我选择吗?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结局不是早已注定了吗?我,还有明天吗?
回想我的一生,我心中充满了对自己的鄙视和厌恶。
像我这样的人,该有明天吗?
小时候,我也是那么快乐,那么骄傲。当然,那骄傲不是从小就有的。我记得那是小学五年级的一次智力普查,我以超凡脱俗的分数震惊了老师跟周围的同学。从那个时刻起,我就开始骄傲。只是到现在才明白,原来成就我的孤傲的,是周围小朋友刻意的疏远。也因此,我得到了更多的父母的垂爱。他们都对我寄予厚望。“咱们的小喆是个天才。”母亲说,“妈妈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啦!”我很自豪很骄傲,不知不觉地我变得比一般的孩子敏感脆弱。
可是,我长大了,家已经再不能满足我了。渐渐的,母亲的话已经不再使我感觉骄傲和自豪,相反,它变成了日益沉重的压力。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比别人优秀,但明显的,我需要友谊,需要爱情。
这些小岩都满足了我。他让我感到生命如此新鲜,又充满阳光。我迫不及待地贴近他,把全部的热情跟执著都奉献给他。
我跟他学会了不羁跟轻狂;我模仿着他的大度与豪迈。后来,这些都成了我性格中的一部分。
我摸了摸下巴——这是刚要长出胡须的小岩喜欢的动作——发现它已经瘦得尖削。小岩是我身体、精神的一部分,不能分割。
不知道谁说过,快乐总是短暂的。
我不愿意承认,在分手的那一刻所有的信念都崩溃了。其实我对他应该更坚定一些,更信任一些。其实事实是,“分手”二字不是他说的,而是我心中沉积已久的声音。
我看到过别人对同志的鄙夷。记得一次在网络上闲逛,在一个普通的聊天室我略微透漏了自己的性向,侮辱跟谩骂立刻滚滚而来,哪怕我立刻退出,仍不断有人用小窗传送些污秽的字眼。
那时我才明白,对我微笑的人,他们所谓对同志的宽容都只不过是一层虚伪的面具。在网络这样虚无的空间,人们才能肆无忌惮的表现出真实的厌恶。
同样,我也看过别人对同志的猜忌;社会对同志的不认可……我害怕未来。小岩跟我都是平常人,没有一点点任性的权力。尤其是他,这个眼高于顶、永远不会屈居人下但却毫无背景的小子,他要一个光明的未来。我害怕我的爱带给小岩的是毁灭。
所以,我承认,分手是我心情的沉积。把我送上癫狂的,让我痛不可支的是我自己——是我不得不把内心撕裂成两半的绝望——我爱,我不能得到爱;我爱,我不得不遏制这爱——而非那个白痴的恶作剧,更不是小岩的莽撞。
因为害怕的,没有信心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而这担心,这害怕,这撕裂的绝望有人懂吗?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是错了还是对。我原以为他能很好,一直很好的过活。请你,小岩,别恨我。
我不恨夏志冶。他只不过是另一个绝望的人。他玩世不恭的外表下隐藏的悲哀只有同类才能嗅得出。本以为,我们两个失意的人可以相互搀扶着走过我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段路,可事情发展得令我始料未及。在我最寥落的情人夜,最孤单寂寞的时刻,故事发生了最难挽回的转折。那夜之后,一切都失控了。
我想,夏志冶面临的困境也不会比我更轻松,我不知道他是否咬牙走过了那一路崎岖。请你,夏志冶,也不要恨我。
我带着一身莽撞的不羁,青涩的执著犯下这辈子最大的错。我想过今后把身份跟家人曝光的场景,可总是准备不够充分,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让我把卡在喉咙里的话在父母一片慈爱的、期盼的目光中咽下去。我只是没想到,事情发生的让两个老人更措手不及。
其实我是没有脸面苟延残喘的,每当我想象着那可怕的事情发生的场面时,都这么想。我觉得我应该在老父的坟前长跪不起,我想在母亲的面前自寻了断——我以为我永远,永远也看不到那曾经慈爱的目光了,我也永远不再是他们的自豪和希望——可是,我连看一眼他们的勇气都没有。其实,我在接通那个电话的时候已经崩溃了。岁月对我来讲实在太漫长了。如果在那个时候被诊断出癌症,我会欣喜若狂。
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没有?
为什么会让我再次不切实际的坠入悖德的爱河?
现在我百病缠身。因为视网膜曾经脱落,所以我不可能像从前一样在计算机面前过度操劳;因为做过了胃切除手术,所以我不能再饮食无度;因为浸润性大肠癌,我没有明天。
因为没有钱,没有工作能力……因为前面的一切,我……不如……死吧……
今天的天气实在好,日落的黄昏也这么漂亮。
太阳好像一下子就滑下了地平线,在短短二十分钟的时间里,桔红的天际就变得苍蓝。真是……漂亮。在这样的天气里,谁会想到死呢?
我挪下床——这几个动作一点也不轻松,因为我术后没有好好活动过下肢。铝合金的窗户那么近,仿佛伸手就能抓到似的。从窗子往下看,发现地面不是非常遥远。不过我想对我是足够了,因为我现在很虚弱,虚弱的眼前发花。
发花的眼睛影影绰绰地看到地面晃动的身形。五官根本都看不清,瞳孔里反射出的只有那头白发。是谁的母亲提着饭盒来看望自己的孩子?又是谁的孩子躺在病床上张望着门口,等着天下最无私的关怀?
不知道这两年间我的妈妈是不是也花白了头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日日盼着不成器的儿子回家?
——对你的母亲来讲,这世界上无人能代替你。你是她剩下的半生中最重要的人。如果你真的觉得对她愧疚,那么,逃避和任其自生自灭只能让你对她的伤害与日具深。——
那女人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力气顿时泄得无影无踪,我软软的滑倒在窗前。是啊是啊,我知道错了,可是现在我哪里来的勇气?哪里还有机会!
让我怎么办啊!
我也记得小岩的父母,他的双亲怕是天下最乐观的人了。他们一家三口为了小孩能不能喝酒会举手表决。表决了过后他妈妈会罢工来示威。一家人在吵吵闹闹中过着平安幸福的日子。
平安,幸福。
可是现在……他们脸上还会有笑容了吗?
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我有没有时间把他们眼中的泪抹除?
我还能活一个月?三个月?还是三年五年?
我的医药费谁来负担?我即便是活着,那么生活谁来负担?如此说来,活着,只是给他们徒增烦难而已!
还是尽早结束实际些吧?
跨坐在窗台上,我却迟迟的无法作最后的决断。我深知这一步跨下去我便再也不能回头。妈妈面临着再一次的伤心欲绝。我想象着她的泪眼婆娑情不自禁泪流满面。
活也难,死也难。我该怎么办?
稀稀疏疏的星星好像是在告诉我,夜还长。
“小喆!……小喆……你……你回来……”
是于胜宇的声音!
我转过头去,还是什么也看不清。只是几个人影站在门口,大多是白衣服的。
“还好,赶得及说再见。”虽然看不清,但是我知道该对谁微笑。“你,也不要恨我了,好不好?”我微笑着说。
“不,不要!别跳!小喆,回来吧,事情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糟糕!我不恨你。我爱你!”
他的声音急促而真挚。可这真挚让我受不了!
“别说……别说你爱我……不要说!”我忽地头疼欲裂,双手捂着耳朵。“你不爱我,你不爱!”
他好像是说了什么,我听不到。他向前走了几步,被我阻止在房间中央。
这个距离,我能看到他在说话,他说得很激动。我想他在辩白,他知道他的感觉,他知道他爱我。他的眼神,他的温柔,他的动作不是最好的明证吗?!
“可是你知不知道我的感觉呢?”我问,“不要接近我!请你!我害怕你!”
他的眼里满是惊愕。
“你付出了很多,很惨痛,是我害的你,我知道我知道!你别再恨我啦,我也没什么值得你来恨了。”现在我整个人就是堆垃圾,没什么能被剥夺了。“你以为你爱我,可是你不爱。否则你怎么会那么对我?”
为什么一个爱我的人会毒打我?会强暴我?会毁灭我?
我想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我强迫自己忘了的,因为太勉强,以至于每每记忆被掀起一条缝我就头痛难忍。可是,身体都记得,就算我再努力,它都记得。
我的心跟意识分了家,我成了疯子!
在意识的最深处,我最惨痛的经历不是被不相识的人鄙视,被不相干的人辱骂,被无关紧要的人虐待——这些都不重要的——我很痛,很痛!不管我看来多软弱,多堕落,我也是七尺男儿,我背伦背德爱上了另一个男人,可是,他却一再从肉体到精神上来伤害我!
每一次,他在我的身上施虐,我都心如刀绞,哪怕那时身体是麻木的。
不,他不是爱我的。否则,怎会如此伤害我?
又为什么,我爱的人会这样对待我?
当我把心中的伤痛强行掩盖后,面临的总是比被凌虐更惨痛的局面。遗留的伤痛照例把千疮百孔的身心毁得更彻底。
他不爱我。从来不曾。
“小喆……”他的声音颤抖着,“小喆,你听我说,我……我……”
我很痛苦,你知道么?不,我不怪你。直到粉身碎骨的那一刻,我也不怪。恕我,不能告诉你,我其实很爱你。我一直,很想念你,很怀念跟你在一起的时光,尽管它不是那么完美。我看着眼前的人,原本,他应是我最坚实的后盾,是我的依靠,可是,现在他是我最迫不及待逃离的原因。
对我的身体,我的爱,我都很绝望。
“谭喆,你又要逃离了吗?”伊青的声音缓缓地道。“从学校逃走;从历安岩的身边逃走,从于胜宇的身边逃走,从这个世界上逃走。”
她总是能窥透我。天下怎么会有这么聪慧的女子?我暗叹。
“谭喆,我叫伊青,是心理咨询师。也就是国外说的助人者。”
她的话让我仲然变色!“为什么你要装作护士骗我!”我怒道。我是那么的信任她!原来,天下除了小岩,我根本就没任何一人可以信任!
小岩……
“小喆,你听我解释!”于胜宇忙道。
“还是让我自己来吧。”伊青阻止了他。“我向你道歉。虽然我没说过刻意欺骗的话,但是,我出现在你面前是顶着护士的身份。”
她在说什么?有意义吗?为什么要说给我听?有必要吗?!
不,他们伤害我都不需要理由,从来不需要!
“助人者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建立信任关系,我却明显的违逆了行规。我可以向你推荐几个更好的心理专家,如果你要换人的话。”
“你们都滚开!我不需要!我什么也不要!”我摇摇头,身子向窗外倾侧,找到一个着力点,我就可以飞身一跳了。他们让我彻底失望了。还有人可以倾诉,可以信任吗?
“你有!你有需要!”伊青似乎看出了我的打算,急促地道,“你牵挂着你的家人,历安岩的家人!我可以帮你!”
这个女人!
我怔怔的看她,“不,你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小喆,我……”
伊青阻止了于胜宇的辩解。“小喆,在我决定接这个病患之前,曾经在医院见到一个男孩。那个男孩容貌非常出众。他在做血检。他说他的朋友眼睛受了伤,他不知道到底伤得有多严重。没人跟他讲过他的病情。他说他的朋友要做手术了。他看过电视的,电视上常说眼睛受伤了要移植角膜,买角膜需要很多钱。他说,如果血检没问题的话,他就打算把自己的捐给他。‘我的视力很好。’他说。”
西敏!一定是他,我知道!
“‘那你自己怎么办?你还很年轻,盲人是很痛苦的。’我问他。‘因为我年轻,才有的是时间来适应黑暗。可是,我那个朋友没时间了。他得了癌症。’他这么回答我。小喆,你相信世间有这样的友情吗?宁可自己活在黑暗里,也要让朋友在有限的时日里享受七彩阳光?”
我相信,我相信!西敏会这么做的。他是个非常非常好的朋友。伊青没有等待我的回答,她不需要。
“那天早上,我来到病房门口。几个年轻人正在哀求护士让他们进去探病。一个小伙子说是病患的哥哥,被护士骂了一顿,问他为什么弟弟病成这样才送来?小伙子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弟弟已经得了癌症。那五大三粗的汉子跑到医生跟前流着泪说:‘大夫,我不计较花多少钱,我有老婆本,我还有一身的力气,多少钱,我都能挣回来,可是我弟命只有一条!求求你,一定要救救他!’”
是王政!我嘴唇哆嗦着,我的哥哥啊!
“我是个心理医生,不是个演员。当一个男人因为病患毫无求生意志苦苦哀求我进行角色扮演时我很生气。你知道吗,这是违反行规的,而我,一直想做个优秀的助人者。可是见到了那个要捐献角膜的男孩之后,我想,失去了朋友,那个漂亮的男孩会非常伤心。当那哥哥跟我说过他弟弟抗拒心理医生的事情后,我改变了主意。我最后问过这个男人:‘我是心理医生,只是我的病患的心理医生。如果我接了这个病人,那么今后的一切都只向他负责。尽管是你请的我,但是,我不保证你的利益。你决定了吗?’这个男人想都没想地回答我说:‘只要他平安,怎样都可以。’”
于胜宇,你到底是爱还是不爱!
“那个病患,是个很善良的男孩。他生活在痛苦的煎熬里。而这痛苦,多半是精神上的。他很悲观,有自杀倾向。他的一切经历跟观点明确地告诉我,他受抑郁症的困扰。他看不到前方亲人,朋友和爱人为他点燃的一盏盏明灯,而执著于过去的黑暗。他明明有这么多人可以依赖,可以信任,可以牵挂,但却以为自己是孤独的。他是背运也是幸运的。可是,他只看到了黑暗的那一面。当然,这不是他的错。因为,他被抑郁蒙蔽了双眼。如果我告诉你,小喆,你的前途不像你想象得那么黑暗,疾病也没有你预料的那样严重,你告诉我,你有想要的东西吗?你真的毫无留恋吗?你,愿意让我帮助你重构人生吗?”
想要……我的视线转移到了于胜宇身上。我想要……可是,我能吗?
“小喆,”于胜宇立刻感受到了我的目光,“把手给我。我干过许多坏事,可是,我从来没欺骗过你是不是?相信我,我们能帮你康复!”他向我伸出一只手。
以我的眼神都能看到他手腕上蜿蜒的暗红色的疤痕一只向上延伸到袖子里。他受伤了!我定定的盯着那伤痕。有多深?怎么伤的?
“不碍事的,没什么。”于胜宇轻声说,“小喆,把手给我,我从头讲给你听。”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抬头,试图看看他的眼睛,可是,眼前很模糊。到底是泪水还是什么?
“小喆,我爱你。留下来,陪陪我。”
爱,或者不爱?我望着那只手,两年前,他就是这样结识了我。命运轮转,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之后,他再一次向我邀约,依旧执著而热切。我,到底该不该或者能不能忘记从前的种种,与他执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