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根紧绷着的弦也倏地断裂了一般,整个人忽然陷入了一种松懈的空洞中。他凝神,聆听着楼上的动静,可这老式的建筑却偏偏隔音好到让他忍不住想诅咒。
“那个开头很恐怖,中间很搞笑,结局很悲伤的故事。”他耳边忽然响起清脆如铃的声音。摇摇头,发现自己竟然混淆了现实与幻觉。
他一把推开窗,将一切的错乱都归结于房内没有充足的新鲜空气。带着夜凉的空气扑面而来,闭上眼吸入那股混着果香的沁人气息。枝头那颗青苹果不知道她有没有榨成果汁……倏地睁开双眼,茶眸中有着深深的困顿。
“或许,这个任务真的该快点结束了。”他叹气。在一切还没发展到自己无法控制的地步,他必须做个了断。
茶眸由远处果园移向近处的喷泉。月光下,那个罗马塑像带着白天所没有的神秘和忧郁,喷泉旁的大理石砌边反射出一道银色的光芒与池中的水色一般柔腻动人……忽然,茶眸定住,再也不愿移走。
那个背对自己,静静坐在喷泉旁的人。她的身影,倒映在池水内,是如此的孤寂而单薄。
一阵冷风吹来,钟天宠这才回复了理智。匆忙拉上窗户,茶眸在拉上窗帘前,再次扫了眼那抹让人无法放下的落寞背影。
纪泽颖赤着脚伸入池水内,脚轻轻一踢,水中的倒影便随着波光碎成无数片。当自己的倒影再次在水面合拢时,她又是轻轻一踢,自己再次变得支离破碎。这个游戏她竟然有些乐此不疲。她可以想象琼尼在打自己手机时,不断听到关机提醒时发狂的样子。可是,她真的不想去费神画什么抽象画或是草拟什么艺术展的作品构思。她只想这样静静地坐着,任由月光披在身上,让思绪沉到水底。
“纪泽颖,你实在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她又一次将自己的影像踢成流波。
“不会因为被我拒绝,就想用冻死自己的办法来报复我吧。”低沉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夜色那样静,他的声音倏然响起,引得人怦然心动。
纪泽颖回首,原本蹙在眉间的落寞,化成了唇边的笑,“你好像很习惯小瞧我。”
“哦?”他扬了扬眉,同时将手中为她拿的薄外套递给她。
纪泽颖接过外套,没有穿,只是很紧地握在手中。
“我从小就有练冬泳的习惯。”她有一个绝不允许她在任何方面有失败的妈妈,所以健康也在妈妈的要求范围之内。
他凝视着她神情间淡淡的落寞,相信一定又是什么关于童年的不快记忆困扰到了她。
“这是个非常不错的习惯。”他尽量将语气转得欢快一些。虽然,他并不是一个擅长用这种语调说话的人。
纪泽颖点头,唇边已点上笑。她那么聪明的人,又怎么会没有察觉钟天宠的心思。
“我还有很多的好习惯。”她用映入了星光的深眸仰视着他,“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改变下午的决定?”
钟天宠心上一动,很突兀地扭开了头,动作有些别扭和古怪,似乎怕太快了会伤到她,又怕不做反应会害她误会更深。
“你其实很好。只是,我们……”他实在是太缺乏拒绝人的经验了。说到一半,竟然怎么也寻思不出适合的词来。
“我何止‘很好’,根本就是‘优秀’。只是,你心上已经有了最好的那个。”她自池中收回白皙的双足,再也没有玩水的兴致。
钟天宠沉默不语。就这样安静地看着纪泽颖将小巧的还未干的双足插入凉鞋内,然后很仔细地折好自己给她的外套,非常淑女地立起了身。
“你们认识一定很久了吧?”她安静地问。就像妹妹询问哥哥和准大嫂的相恋过程一般。
“差不多十年了。”他安静地答。仿佛眼前这个亦是相识多年的熟稔老友。
“也是十年……”她垂眸,喃喃自语着。
“怎么?”他不懂那个“也”指的是另外哪个十年。
“没什么。”她摇摇头,“只是想起一首中文流行歌的歌名了。”她又补充,“是情歌,很巧合。”
“是吗?”他自幼便流浪在海外,很少听歌,更别说是流行歌了。
忽然,他想到什么,“你不是音乐演奏家吗?”
她点头,“是啊,有这么一个头衔在。”
“不是应该只听古典乐或是交响乐吗?”印象中音乐家是只听属于他们那些世界的音乐。就像上流社会的人就注定要和同一阶级的人在一起才会有共鸣一样。
“做访谈时,可以这样回答。可其实音乐的本质,不就是七个音符吗?只是复杂与简单的区别罢了。”她笑着道。
他也跟着扬起了唇角。因为突然想起她第一天要去德国买粗粮面包的情景。她的出生和背景是很显赫,可是,这并不表示她就一定会喜欢西式餐厅的豪华套餐。细想之下,钟天宠忽然发现,原来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其实不过就是“复杂与简单”的区别罢了。
“呼,心情好多了。”纪泽颖对着月亮慵懒地伸了伸腰,“我要回房休息了。我的钟大司机,你也早点休息吧。”
“嗯。”他颔首,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直到那抹身影渐渐消失在城堡的入口处,茶眸中的锋利才一跃而出。
钟天宠猛然转身,大步朝着靠近铁门的那片密林飞奔而去。夜色中,矫健的身手犹如花豹般从容而自信。
很快,隐在密林中的那抹黑影已无所遁形。
“小露?”茶眸中的锐利转为诧异。
“好像不太欢迎我。”程小露笑得有些清冷。
“我只是意外。”这里是纪家的城堡。纪泽颖是他要对付的人,组织内部的分工从来都是泾渭分明的,而程小露现在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很明显是欲插手自己的工作。
“要说制造意外,你才是高手吧。”
程小露的语气中含着那样浓重的揶揄,钟天宠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你是不是听小伍说了什么。”
程小露目色中忽然流露出冰冷都掩不住的痛来,“天宠,别人说什么不重要,关键是,你做了什么。”
“那只是个意外。”他淡淡道。
“意外?”程小露讪笑着,“是那个吻?还是纪泽颖?”
“小露。”他叹息过后,又忍不住露出笑来,“你在吃醋吗?”
“我……才没有。”程小露避开他茶眸中的温柔,“我只是害怕你办砸了事情。”
“小露,我始终都很清楚自己和她之间的位置。她不过是一时新鲜贪玩罢了。”他说得很慢,尤其“新鲜贪玩”四字。茶眸黯然,只因为他明知道那不仅仅是新鲜贪玩。
“小伍那里有你们的照片,相信老板很快就会找你了。”
他笑着面对她的一脸清冷,“你是因为担心我,才特地来的?”
“谁担心你?我是来找‘沙漠公主’的。”程小露冷艳的眸中没有太多的讯息可寻。
“‘沙漠公主’我会找到的。”茶眸越过面前人,望向她身后那片静谧的密林。曾经,他从房间望着这片果园,希冀能与程小露把臂同游。可现在,一触到这片果园,关于与纪泽颖共处的那个清晨便在脑海不断重现着。他自己都开始疑惑了,难道不知不觉间,有些事已经悄然改变了?
“天宠,我等你完成你的承诺。”程小露忽然道。
“嗯?”钟天宠将眸自果园移至程小露身上。
“等这次任务结束,找一处城郊小屋,拓一片只属于彼此的果园。”夜色中,看不真切程小露的面容,可是从来都冰冷的声音中却混入了一丝炙热的温度。
“我会的。”他垂眸,尽力掩下翻覆的心事。那心事的名字叫做纪泽颖。
纪泽颖偷偷自窗帘缝隙,静静望着那对被黑暗包围的身影。她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和动作,可是却很分明地知道,只有热恋中的人才会连短暂的几日分离都忍受不了。
“喂,喂,泽颖,你在听吗?”
手机中传出一连串的呼声,这才将纪泽颖的思绪拉回。
“Peter,我在听。”她极其温柔地回复。
“纪颖,我知道你的计划排得很忙,不过明天……”
“我明天有空。”她语气如水,意思却是斩钉截铁。
“那我明天早上来接你。”电话那头的人欣喜若狂。
“早点来。”她微笑着嘱咐,一双黑眸仍直直盯着黑夜中恋恋不舍的两人。
“多早?”对方含笑问。
“越早越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张扬、有点霸道,很有世家小姐的味道。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的优秀。优秀到了足以让张行长那个杰出的儿子只匆匆一面便已念念不忘。
她叹息。或许是自己太执着了。既然人生中的百分之九十都已经交给妈妈去左右了,又何苦独独握着感情不肯放呢。一切,都按照妈妈的意愿不就好了。
黯然关上了窗。这还是她在城堡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关上窗后才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