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礼拜之后,孙梵请海兰代转了一张邀请卡给海芃,他邀请她去参加他们朋友间的一个小聚会。
而为了那天姊姊在花店里哭泣的突兀事件,这一个礼拜以来,海芃和海兰在家偶尔碰面时,总是感觉有些许的尴尬与不自然。有时,海芃也有想试探孙梵和姊姊之间实情的冲动,可是最后她都不了了之,她害怕这些憋在心里的问号一旦出口,会伤害了姊姊,甚至会让姊姊对她产生误解。有时,海芃也相当感慨做姊妹做了那么久,她们的生活却一丁点儿交集的地方都没有,她们也不曾深入了解彼此,或分享彼此的生活!
孙梵的邀请大概是她们姊妹间的第一次交集吧,海芃并不否认孙梵的邀请令她感觉意外与惊讶;只是她打心里想婉拒这次邀约;一来,她不想再和孙梵做任何层面的接触,因为经过几天来的心情沉淀,她发现要求自己遗忘一个曾经思慕那么多年的人并不容易;二来,她不认为她能适应姊姊和孙梵他们的圈子——自卑和自尊又是第一因素——如她所想,比拟自己是只不起眼又跛脚的青鸟,她害怕自己一旦误闯天堂,那结果大概只会是格格不入的尴尬。
但是海兰姊姊的磨功可是真有两把刷子的,海芃不想去参与聚会的意念就完全被姊姊的两把刷子给抹掉了!
海兰姊姊软言软语的哄她:“去嘛!好妹妹!孙梵说那天在花店里他的态度比较恶劣了点,他希望你去参与聚会,给他一个表示歉意的机会,也顺便多交一些朋友!”
海兰姊姊又危言耸听道:“去啦!就当成是出去看看另一种风景也好啊!你不要除了家门和店门就不入别的门嘛!你这么封闭自己,我保证有一天当你蓦然回首时,你的青春是怎么蹉跎的大概连你自己都搞不清楚哦!”
海芃苦笑着想。什么人能适合一个跛子?除非是另一个跛子?
不过,那晚,是一个教人有好心情、秋高气爽的夜晚,海芃实在拗不过姊姊的坚持,一向不化妆的她任由兴致勃勃的姊姊帮她上妆,上好妆后姊姊又不由分说的由她的衣橱里抽出她最好的一套衣服——一套削肩、低腰、大圆裙、有礼服效果、充满明亮与梦的感觉的非洲菊色洋装。为了怕冷,她在外面罩了一件长袖高腰的同色外套。
镜中的自己的确不赖,只是,海芃不认为这种衣服及打扮适合一个小聚会,如果加上一个面具,简直像要去参加一个豪华的化妆舞会嘛!当她向姊姊提出她的困惑时,姊姊只是抿着唇顾左右而言他:“我就知道嘛!我的小妹妹绝非等闲之姿,打扮起来,就像个高贵的公主!”
像“高贵的跛子公主”,她自嘲。她感觉真正像个“高贵公主”的应该是姊姊——姊妹俩虽都是长发,但姊姊是一头卷烫过、造型十分浪漫的长卷发,而她自己却是一头未经修饰,直筒筒的长直发,姊姊的五官较端正秀气,她的则较大而化之,所谓“大而化之”,是指她的五官甚至身高,都比姊姊“稍微”大上一号,虽然也有人说她比姊姊明媚、醒目,但她却不这么认为,她还是欣赏姊姊的斯文端秀,有时她也会打心里怨叹——为什么同是姊妹,长相却相差那么多!
总而言之,这晚的海兰姊姊才真是个出色、高雅的公主,而海芃也老早有心理准备,准备去当姊姊的陪衬!
姊说她告诉父母她们姊妹俩要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Party,当然,开明的父母一口答应仿佛十分高兴她的跛脚女儿终于有勇气踏出自家门槛去结交新朋友了!不过,令海芃困扰的是外表单纯的姊姊似乎有欺骗父母的习惯,且愈来愈老练,可是一到聚会会场,海芃才发觉被骗的人是她自己!
她们到达的地方据姊姊说是孙梵教舞的地方——一个别墅区里的一栋洋房,她们一进门时,海芃就发觉那根本不是小小聚会,而是一个标准的大型舞会!
偌大的客厅,被许多的盆景、椅子及摆满自助餐的桌子围成一个圆型舞池,半吊在空中的灯光一闪一炽、一明一灭,把整个场地烘托得相当有气氛。舞池里,则有几对男女已随着轻快的音乐声在翩翩起舞。
起先,海芃僵在门口不想入内,她不懂,孙梵和姊姊邀请她来这里干什么?出糗吗?
姊姊竟紧揪她,一脸无辜的问她:“为什么往回走?”
海芃生气了,她怒声道:“你骗我,你说这只是个小聚会,结果却是个大型舞会,你和孙梵让我这个跛子来这里干什么?跳舞吗?还是出洋相?”
“孙梵和我没有那种意思,这真的是孙梵的一翻好意,他说你该多出来接触人群。唉呀!既来之则安之嘛!你去那边椅子上坐一下,我去拿杯鸡尾酒来给你喔!”海兰软言软语的哄她,然后那甜美的粉彩身影便一溜烟消失在人群之中。
唉!是嘛!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不能下舞池跳舞,当当壁花被人看顺便看看人也不错!
海芃开始无聊的到处打量着——室内处处衣香鬓影,而且人影愈聚愈多。这些人看来形形色色,打扮也不尽相同,有的很正式、有的颇随意、有的很时髦,还有的很嬉皮!
这样的场合,海芃从来不曾参与过,她既觉新鲜,又觉紧张害怕,新鲜的是这种场合看来根有趣,害怕的是她害怕别人唐突的来邀她跳舞!
她很纳闷,到目前为止,为什么还没有看见主办这场舞会的主人孙梵。
不过她很快的收拾起纳闷,因为她心目中一直的白马王子,孙梵,正以一种很潇洒的姿态出现,可叹的是,他身旁已挽着一位美丽可人的公主了,不消说,那公主当然是她的姊姊海兰。他的穿着其实根简单,一件洁白的翻领的衬衫很适当的搭配着一条细长的花式领带,一条系着吊带的黑色打褶西裤,衬托出腿部的修长。
手中端着两杯鸡尾酒,他边和姊姊谈话,边和舞池旁的熟人打招呼,并向她走来。他们站定在她面前时,海芃发觉他又用一种灼热、类似惊艳的眼神在燃烧她,可是一瞬间,他的表情又变为十分的疏远与淡漠。
大概是自己多心了吧!海芃落寞的打内心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当他身边已有了一个如海兰姊姊那般出色的女孩子时,他怎么可能对别的女孩子产生惊艳的心理呢?
他递给她一杯鸡尾酒,敷衍的夸奖她一句:“你今晚很漂亮!”客套的说:“要尽情的玩!”然后对她点一下头,转身便朝舞池方向走去!
奇怪的是,他忘记把姊姊顺便带走了!更怪的是,姊姊一脸神秘的兴奋。
海芃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的问:“怎么回事?”
姊姊神秘兮兮的说:“等一下你就知道怎么回事!”
数分钟后,灯光突然全部熄灭,整个舞场全部变暗,而后,一阵令人惊讶的打鼓声及电吉他声突然响起,聚光灯整个投射舞他右侧的一个小型舞台,那舞台是海芃进入会场之后所没有注意到的,舞台上有一支包括了键盘手、吉他手、鼓手等的四人乐团。
前奏响起,另一盏聚光灯打在舞池中,透过灯光可以明显的看出舞池被清场过,空旷的舞池中央站立着一对摆好舞蹈Pose的高挑男女。女的海芃并不认识,但海芃注意到她有一身教人羡慕的匀称身材。男的海芃认识,他是孙梵。
姊姊看出她的惊讶,在全场鸦雀无声的当口,她附在她身畔,轻声解释:“这是事先安排的一项表演,一项高水准的国际标准舞演出,很难得一见的喔!我们好好欣赏吧!”
什么是国际标准舞?一向不曾用心也没有必要用心在了解舞蹈上的海芃,满头雾水。
不过在接下来的近一个钟头内,海芃是完全大开了眼界,她第一次领略到舞蹈这种运动的魅力四射,在一由又一曲的乐声中,姊姊为她解说什么是
“华尔兹”、什么是“探戈”、什么又是“恰恰”、“吉露巴”和“勃鲁斯”。说真的,她并没有办法弄懂什么舞有什么特色,她最注意的还是舞池中那对正用专注神情、且时而优雅时而强烈的舞姿在颠倒众生的舞者。
舞到后来,海芃仿佛都可以感觉到孙梵额际上那些汗水已随着他的舞蹈甩出。孙梵他们的表演最后结束于一种节奏明快,称之为“捷舞”的舞蹈当中。
观众莫不为他们的精采演出齐声鼓掌高声喝彩。
率先退出舞池的是哪个女舞者,孙梵却由舞池跃上小舞台,抓起预先准备好的麦克风对所有的来宾说:“刚刚献丑了,请各位多多指教!为了我的生日,让各位劳师动众,在此一并致谢!来这里,请各位不用客气,要尽情的跳,快乐的玩。最后,献丑一首歌曲,希望各位忍耐的听完它!”
天哪!今天是孙梵生日,我却两手空空的来?这是第一个闪过海芃脑袋的念头,而孙梵的多才多艺,确实令她目瞪口呆!
他静静的伫立在舞池中,像个已在舞台上表演过千百回的歌者般气定神闲。当乐团演奏出一种慵懒轻柔的慢枝摇滚时,他用低沉富磁性的嗓音唱出。
她说她是只扬不起的青鸟
她匿名在暗处她说她不能告诉我她的名字
但她为我叙说许多动人的故事呜…………
渺渺情愫渺渺情愫
她一直像迷雾
我最大的忧愁是——
不知她将展翅或栖息何处?
她说她是只三足的青鸟
她躲避我的追逐
她说她不能给我她的地址
但她给我最真心深挚的祝福
呜…………
时光飞逝时光飞逝
她从来不知道
我最大的遗憾是——
不能将她在怀中紧紧拥住
呜…………时光飞逝
呜……渺渺情愫
我最大的忧郁是——
不知她已展翅或栖息何处?呜……
歌声在呜呜的和声中结束,海芃和所有人一样,呆了、愣了,但她比别人多了一样需要掩饰的事,她偷偷的拭了一下眼角悄悄流出的泪水。
喊安哥的声音随即此起彼落的爆起,孙梵却带着微笑——一抹忧郁的微笑轻声婉拒,他说:“十分抱歉,目前我还没有灵感写出我的安哥曲!”
他的话令海芃眼睛又不觉晶莹起来,她擦了一下鼻子,发现姊姊海兰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她,她慌乱的解释着:“孙梵,确实很多才多艺!”
“确实!”海兰微笑,但那微笑却很飘忽、很无奈:“较早几年,他也曾狂热的组过乐团,除了舞蹈外,他还有多项拿手的乐器及不错的歌喉,这首“青鸟之爱”便是他为了纪念一个曾短暂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女孩而做的,那个女孩自称是“扬不起的青鸟”!”
“女孩……那岂不是……”海芃有点心虚的观察着姊姊的表情。
“这只青鸟的故事,是发生在我和孙梵认识之前的事了,我并不真正明白他们之间是怎样的一份感情,而我,也没有权利干预他认识我之前的记忆,就如他……也一直不曾干预我认识他之前的生活一般!”海兰怔忡的诉说着。
姊姊的思维似乎飘得好远哦!姊姊的表情让海芃感觉陌生,她轻轻摇晃她的手臂!海兰这才眨眨眼、摇摇头的回过神来。
这时,一首华尔滋舞曲响起,渐渐有人起身进入舞池中跳起舞来!一个颇斯文的男生,很礼貌的走过来向海兰邀舞。
海兰看了看舞池,提起精神很振奋的说:“既然来了,就快快乐乐的玩吧!海芃,你也好好的玩啊!我去跳舞啰!”
话才说完,海兰姊姊已轻盈的被那个男生挽走了!
海芃呆坐在位置上,她很惊讶,姊姊为什么没有把她的第一支舞留给孙梵?事实上,孙梵在表演那首“青鸟之爱”后,就没有看见他的人影了!他们,真是一对奇怪的情侣!
今夜,奇怪、惊讶的事似乎很多,她万万没想到,孙梵会一直惦记着一个仅寄过几张卡片给她的女子,并为她做了如此深情的一首歌。
回想她曾捕捉到的几句歌词:“时光飞逝、时光飞逝,她从来不知道,我最大的遗憾是——不能将她在怀中紧紧拥住!”哦!这真的是孙梵最大的遗憾吗?假如……假如他知道那只曾经在他心中驻足的青鸟其实只是个其貌不扬的跛足女子,他还能对她抱持如此的情意吗?
少傻了!海芃!光拿现在来说就好,除了海兰姊姊,他是不曾拿正眼看她的,而就算他能用正眼看她,那又如何?不论怎么样,都是绝望!
绝望的感觉,突然令她泪眼朦胧、胸口窒闷起来,她觉得她苦再不快点逃离这里,不快点逃离这个有舞影、有浊重空气压迫的场合,她不只会泪眼迷蒙的出糗,还可能当场昏倒在地,她知道自己迫切的需要新鲜空气!
该往哪里走呢?她想到刚刚进大门时,经过一个不算小的花园,她可以到那边去等姊姊,顺便舒解一下自己的情绪。
闪过一个笔直向她走来,似乎想向她邀舞的高瘦男孩,她一拐一拐,但动作迅速的推开通往花园的门,一溜烟进入花园里!
花园里的空气,确实比舞场内的空气可人多了!少了人群拥挤,多了她永远能坦然相处的花草树木,她感觉轻松写意!花园内除了她,好像空无一人!声色的场合的确比较引人入胜吧?!可她还是宁愿选择与花草树木为伍,因为她虽自嘲是只跛足的青鸟,但她终究是只喜欢与隐秘和自然为伍的青鸟。
这是一个好花园!海芃自在的晃动着皮包边走边想着,园内花木扶疏,所有的植物的生长都相当井然有序,美丽茂盛。
在花园中漫游了一圈以后;海芃感觉足部有些微微发疼,这是车祸的后遗症!她选择了一株离门边较远、枝叶长得颇茂密的黑枝树倚靠着,脱下穿了太久的鞋子之后,她交抱双臂,挑了个较舒适的姿势,斜倚在树干上透过树隙仰望夜空。
孤独对她而言的确是较好的选择,虽然有点寥落,可是至少不容易受伤,只是她的心,不由自主的就会为那个人——那个她单恋了许久的人悸动啊!
忘了吧!她告诉自己忘了孙梵,忘了那个用许多忧郁及款款深情在唱著「青鸟之爱”的孙梵!忘了吧!忘了吧!她凄迷的想着并不自觉的喃喃念着。
“你想忘了什么?独自在花园里夜游的小女神!”
突兀出现在她身侧的窸窣声让海芃不由自主的寒毛直竖,可是一听出那并不陌生的男声,她稍稍放松紧绷的神经,眯着眼,看向声音出处。没错,站在她身恻的就是孙梵——她正一心努力遗忘的人!她不知道他怎会一声不响的出现在这里?
惊魂甫定后,她静静的陈述:“你——似乎很喜欢吓唬人!”
他走近她几步,也很沉静的陈述:“而你似乎很容易被吓唬!”
“不对!我一向不胆小!”海芃摇摇头强调。
“你只是在面对我时才胆小?!”孙梵反问。
透过树隙间微明的天色,海芃可以看见与她仅有一臂之隔的孙梵的面无表情,她搞不清楚他刚刚那句话是肯定还是疑问的?但他的确不是个肤浅的男人,他轻易就看穿了她的胆怯,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大概”还看不出来她在胆怯什么!
我必须小心的应付了!她想。沉默的斟酌了几秒,她才亦真亦假的承认:“面对你时,我的确是较胆小的,像今天,我就满心虚的!”
“为什么?”
“因为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却没有带生日礼物来!”
她的回答,似乎让他愣了一下,他咧开嘴微笑着说:“我也没有请你吃蛋糕啊?你又何必介意有没有带生日礼物?”
“那是起码的礼貌!”一提到礼貌,她就联想到自己仅穿着丝袜的脚丫,她慌乱的用脚摸索着鞋子的方向,一边掩饰尴尬的说:“姊大概是忘了告诉我该准备生日礼物!她有时候很迷糊,可是她心肠很好!”
“应该是吧!”他心不在焉的答,却突兀的蹲下来,在草地上摸索了一阵,然后提起手,抬起头问她:“你在找这个吗?”
真是丢人?他手中正提着那双她用脚摸索了半天的银白色低跟皮鞋!她有点着急的趋前一步,伸出手想夺回鞋子!他敏捷的往后蹲跳了一步,把鞋子在手中扬了一扬,说:“让我为你效劳吧!”
他在做什么啊?难不成他是在建议要帮她穿回鞋子?他该不会是疯了吧?他和她什么都不是,他怎能——
可是,他和她对视的眼神是很执拗的,一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执拗。海芃不懂他是何居心?只是这场对峙注定要失败的人是她!她先垂下睫毛,等待他的下一步行动!
他单膝跪地,先抬起她正常的那脚套上一只鞋,放下后再抬起她有点萎缩的另一只脚,他轻轻揉着她的脚板,声音粗嘎的问:“脚是怎么弄的?”
她缩了一下,想抽回脚,顺便抽回这种奇怪的亲匿感觉,但他又稳稳的抓着她的足踝不放,等待着她的答案。
许久之后,她才脑筋紊乱的回答:“车祸!”
“多久以前的事?”
“几年以前!”她含糊的答。他持续在她足部揉抚着,她逐渐的放松且渐渐陶醉在其中。
“你听过灰姑娘的玻璃舞鞋这个故事吗?”他倏的仰头,目光灼灼的盯着她问:“如果这一只鞋合脚,你希望成为什么?”
我想成为一只你终身难忘的青鸟——
这句话差点冲口而出!不过她没有笨得让这句话出口,反倒是眼泪有点夺眶而出,她再次垂下睫毛掩饰眼底的神情,她有点自暴自弃的苦笑着道:“我还能要求成为什么?顶多,成为一个跛足公主罢了!”
对她的妄自菲薄,他不置一词,他只沉默的帮她套上那只鞋子!然后立起身,很坚决的问她:“你想不想跳只舞?我教你!”
海芃蓦的瞪大眼注视他,心想:你疯了!他大概真疯了!要不就是哪根筋短路了!不然,他今晚所做的事,为什么都那么匪夷所思呢?
“别用那么怪异的眼光盯着我瞧!”他微笑,像在对待一个小妹妹般的轻拨她的发梢,“我曾经有一个学生,她跛得比你更严重,可是她还是很勇敢的来找我学舞,她学舞的原因很简单,只因为她想和她所爱的人共舞一曲“华尔滋”!”
“很感人的故事!”她眼睛亮晶晶的问:“她后来成功了吗?”
“算成功了!她虽然不能学习较艰难的舞步,但至少她真学会简单的华尔滋了!”
“她真有勇气!”她满脸欣羡。
“就我观察,你应当是个比她更有勇气的女孩子才对,听!屋里正播放著『蓝色多瑙河”,这是一首很美的华尔滋舞曲!”他侧身倾听了一下,然后不由她拒绝的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揽住她的腰,他在她耳边低语:“来!很简单,我会带你,你只要跟着你身体的节奏和心跳的感觉走!”
孙梵说得好容易:撇开她是个跛子不谈,光他靠她这么近,近得能闻到彼此的鼻息、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就足以使她忘了该如何呼吸了。
他真是高!在女生群里,她已经算是很高挑了,可是,他比她还高了近半个头;她一直颇怕男生运动后身上的汗臭味,可是在历经了刚才挥汗如雨的舞蹈之后,他身上却只有混合著皂味的轻微汗珠。
华尔滋的确是一种曼妙轻松的舞步,她起先很胆怯,很紧张,踩着他的脚好几次,他却都恍若未觉的不当一回事,只用一种能颠倒众生的微笑鼓舞着她,渐渐的,她抓到窍门,似乎她的长短脚并没有她想像中的严重,她利用他的支撑,在用到较短的那只脚时轻轻点过,她追随他旋着转着笑着,在旋转最快的时刻里,她感觉自己简直就像在飞翔。
他们的华尔滋在徐缓悠扬的室内乐声停顿时嘎然而止,他自然的挽着她的手回到黑枝树下,她气喘嘘嘘的倚回树干,笑意盎然的说:“我很惊讶我所经历的事,它是……那般神奇、那般不可思议!”
交抱双臂,叉开双腿,他潇洒的站在她面前,歪着头用一种半迷惑的眼神看她,“你未免太容易满足了吧?”
“我不是容易满足,而是不得不满足!”她颇无奈的说:“当一人以为终此一生不可能实现的事终于实现时,他不可能不受感动。”
他点头,两人陷入缄默!
他为什么还不进入会场去呢?为什么还不进去陪海兰姊姊呢?为什要在这里和我耗着呢?海芃无语的自问着,可是她又舍不得打破这段像陷入魔咒的时光,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温柔,那么令人沉醉!而她,是完完全全的陷入进去且愈来愈深!
缄默太久,她知道他在看她,被一个男人盯着看那么久她还是头一遭,她有点无措的找个话题:“你实在很多才多艺、能跳又能唱,你将来打算朝演艺圈发展吗?”
“大概不可能,现在这些都只算是玩票性质!”他有点不确定。
“那首歌……那首“青鸟之爱”你把它诠释得很动人,那只青鸟——在你的生命中真的扮演着很重要的地位吗?”这段濒临危险的话一出口,海芃马上就后悔了,可是她有无止尽的好奇心,她想试探,她告诉自己,只要试探一下就好!
未经她允许的他点起一根香烟,思考半晌他才答:“有部分是的!”
有点教人失望,只有“部分”!不过海芃安慰自己:记忆是容易褪色的,而他还能为一只虚无的青鸟保持部分记忆,已经十分不容易?!至于她自己呢?早该让初恋的记忆永远沉淀成记忆吗?
她想,就算孙梵不能和她成为爱侣,能成为她的姊夫也是好的,至少,她能远远的看着他,知道他过得好不好,这样,她心满意足了!
既然下了这种决心,她开始维护姊姊海兰,用一种十足的规劝语气,她说:“不论那只青鸟曾在你心中扮演什么地位,请你……请你把她放在心上就行,千万不要为了她而伤害或辜负了姊姊,因为姊姊看起来是那般脆弱,那般需要人呵护!”
“你相当多事!”他很不客气的批评,并正对着她的脸,颇吊儿郎当的喷出几个烟圈,反问道:“那你呢?你不需要男人的呵护吗?”
“我并不脆弱!”她反驳。
“是吗?那么我们何不来做个试验,看看你脆弱不脆弱?”拈掉只吸了几口的香烟,他站直身躯。
“试验,怎……怎么试?”海芃边问边后退,孙梵正步步逼近她,近到她能看见他灼灼眼中的火焰及感觉他的呼吸。
退无可退了,她绝望的想,只退了一步,她的背便抵上了树干!他顺势把她困在树干上,头俯向她,语气邪恶的说,“我们先从这里试试看!”
几乎没有反抗的时间,他的唇以一种令人惊愕的迅速贴上她的,他冰冷的唇擦过她的唇时,她发出一声奇怪的呻吟,接着他的唇用力又索求的压向她,想强行拨开她的唇。
不知是太过惊恐,抑或是有些陶醉,她忘记了抗拒。她放松紧咬的牙龈,他的舌乘机进入她的口中,一次又一次的吸吮、噬咬。
姊姊海兰在花坊里歇斯底里的脸孔突然闪过她的脑海!海芃记起要挣扎了,她的手疯狂的推着他的胸膛,不过他根本不在意。他将她更推压向树干,持续的吻着她,直到他自己也需要喘口气。
孙梵抬起头时,她死瞪着他看,她眼中有羞愧及恐惧,颊上有泪痕。他用手指十分温柔的抹去她的泪水,却以近乎生气的表情放开她。一阵湿凉的空气突然介入他们两人之间,她一阵哆嗦。
海芃被这个吻吓坏了,她没有料到他会碰她,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吻,不,应该说她根本不曾被吻过。当孙梵再次举起手伸向她的脸颊时,她畏缩了。她说:“不要,我不是姊姊的代替品。”
孙梵缩回他的手,好像她打了他一掌似的。他绽开微笑,但他的笑容像冰,“我不可能拿你来当海兰的代替品;不过由这个实验可以看出你的反应相当有趣,你不只脆弱,也很慌乱,你甚至连拒绝我的力量都没有!”
在黑暗中,她动作飞快又精准的掴了他一巴掌,“你尽可以得意!”她声音中有哭泣的成分,“可是你让我看穿了你虚假的深情,你根本……你根本只是个没有丝毫道德观念的下流胚子!”
“很好!”孙梵用力攫住她的手腕,十分用力、用力到看见她疼得成串往下掉的眼泪时,他才铁青着脸甩开她的手,接着他像会变脸似的换了一副不痛不痒的脸孔,漠不在乎的强调:“你不要把一个吻看得太严重,我就认识许多你口中那种没有丝毫道德观念的下流胚子,他们甚至看对眼就可以拉上床,和他们一比,我这是小巫见大巫……”
海芃没有再听下去了!她根本听不下去!这家伙是一个令她着魔多年的迷梦破碎,孙梵用他冷酷、残忍、龌龊的言词与行为,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粉碎了她的迷梦!她不懂他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可是这一刻她根本没有办法分析!她只能泪眼迷蒙、一瘸一瘸的冲过他身边,直奔大门,她拉开大门,继续冲向一个能让她止息几乎失控的感情的地方,纵然——她还没有想到,那会是什么地方?
眼看着拔足狂奔而去的凌海芃,孙梵心中充满了强烈的苦涩和沮丧。
和海芃一样,他心底也有着许多不确定与不懂。他不确定的是自己为什么会对她产生一股异样的感情?不懂的是自己为什么要由舞会中冲动的跑出来招惹她?
或者,正因为那是一种“冲动”,凌海芃像极了一股奇怪的电磁波,无形中在干扰着他的思维,吸引着他的注意力!她也似一个灯谜的谜面,教人忍不住着迷的想去抓出谜底。她大概和他一样,藏有一点属于个人的小秘密。
他相当困惑,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她?而她给人的那种感觉,就如同今晚她的穿着,是一种介于粉红与浅灰的非洲菊色层。她一直在隐晦掩藏自己,可是她没料想到这反而凸显了她清晰明亮的光华。
比起海兰的柔弱娇小,她显得倔强、刁钻,但她身上无意间流露的某些特质,一种高调却自然的庄重皎洁与经过低调处理的失意落寞,让人产生莫名想保护她珍爱她的欲望。
她是美丽的;但不是绝世之姿,而是一种单纯、不世故饱含着梦想的美丽,那不是任何化妆品或装饰品能粉饰造就的美丽,而他能看出,就算她有一只脚比别人短了一截,她依旧会毫不犹豫、勇气十足的用她的长短脚坚持的走她自己的人生道路。
和海兰相较,她的确是比较勇敢的一个。
多年以来,他一直在追寻这样一个充满梦想与勇气的女孩;几年以前,他也曾以为自己追寻到了,那只写信给他的“青鸟”,总是在信末热情又勇敢的注明:“请期待着,我将为我们编织更多的梦想,直到我们都实现彼此的梦想为止。”可是很遗憾的,因为搬家种种因素,他粗心的弄丢了属于她的脉络与她给他的期待。
“青鸟”,是幸福的象征,而幸福却是难以掌握的!
就如他现在要求自己扮演的角色,完全没有丝毫幸福可言。他替某人背负著「罪”,那个人害惨了海兰,而他,必须强迫自己去扮演骑士的角色,代替那个人补偿海兰。
这件事听起来,或许很荒谬,可是这个罪,他不能不背。基于某种因素,他不喜欢看见一个女人为了男人寻短或哭泣。
而被凌海芃骂下流胚子!他是罪有应得,因为他违反了自己不让女人哭泣的原则。他招惹了她,又害她哭泣!当她哭泣着冲过他身边时,他的感觉是完全使不上力的滞重!他没有权利拉回她、安抚她。那一切只因为在不久之前她已成为她姊姊——海兰责无旁贷的保护者,而他也因此注定要失去“追寻”另一个女孩子的自由权利。
偶尔,他会觉得自己扮演这个角色扮演得好累,这让他有去找“那个人”大吵一顿大打一架的冲动,但因为“那个人”有他绝对的苦衷,他又因为同情他而莫奈他何!
看来,每个人活着,都免不了有苦衷!
孙梵现在根本一点回到舞会里的心情都没有。因为他在无意问瞥见他梦寐许久象征幸福的另一只青鸟时,他却失去了捕捉的权利,只能狠下心的把她吓走,眼睁睁的看着她逃走!而他,只能像个疯子般,失落的用拳头捶着那棵无辜的黑枝树,藉以发泄他有口难言的“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