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天黑得慢,天空还是淡阴的蓝,几抹粉彩尚在天际,不必靠路灯就可以看清他的脸。
高祥穿着黑色的西装,领口敞开,头发微乱,两手插在裤子口袋内,表情阴冷又深不可测,只用眼光盯着她,已牢牢的将她钉在原地。
“小姐,请上车。”司机恭敬的声音传来。
猛地一震,丰郁回过神,径自迈开步伐离去。
“丰郁!”高祥的命令中掺杂着什么,令她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
高祥急速地走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揽腰抱起,作风霸道强硬。她先是一愣,然后才挣扎地要离开他。
司机在看到丰郁的挣扎,才如大梦初醒,想要追过去时,却被一群不知从哪跑出来的顽童绊住,只能着急地看着丰郁被高祥带走。
他们陷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此刻正值塞车的颠峰,前后都有一大排车子,把他们卡在中间,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就如他们的关系。
她的头低低的,从一被他架上车后,就维持这动作。及腰的长发如同一道黑色瀑布遮住她姣好的容颜,让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变化。
车子里,沉默好半晌,两个人,两颗心,怀着令人难解难明的心绪。
他想做什么?
她在想什么?
“丰郁,不说话、不生气、不问我,告诉我,你的三不政策是只针对我还是所有人?”握着方向盘的手陡然放下,改而抬起她下巴。
秀眉一蹙,眼神一敛,眼睛带着客气疏离,推开他无礼的手,礼貌的问:“你要送我回去吗?”显然不把他之前的问题当作是问题。
三不政策,她又不是什么政治人物,何须三不,不过是照着爷爷期待的意思做而己。
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上,完全一派大家风范,优雅而自然,一点也不做作。
“这些年你到哪去了,你都没有受教育吗?”他忽然想起这个问题。
丰郁没想到他有此一问,抿嘴一笑,想到爷爷发表的谬论,“爷爷说女孩子不用读太多书,他说书是穿脑毒药,读得越多脑袋越笨。”
“哦!”他挑挑眉毛,这话倒是第一次听过,挺鲜的。
“娶妻娶贤。”丰郁用着柔柔的嗓音细细诉说:“丰家的女人,只要想着要如何花钱、如何装扮自己,让自己谈吐高雅,举止优雅,才德貌兼备就足够了。”
高祥莞尔道:“很别出心裁的想法。”
不过,他想到丰家两个失败的例子——丰瑞和丰霖,不禁一脸啼笑皆非的滑稽模样。
丰郁将他不自在的动作看在眼里,“但是,丰霖和丰瑞姑姑是例外。”她脸红的解释道。
她羞红的小脸,惹笑了高祥,“丰郁,你也这么想吗?”真好看,像是一块白玉抹上一层淡淡的胭脂,有说不出的动人。他不禁看痴了。
“我?”她想了一会,然后摇摇头,很老实地道:“我不知道。可是……我不喜欢死板板的教学方式。”她去上过一次课,就不敢再去了。
她记得老师那张不苟言笑的脸,讲台上放着一条教鞭,老师一字一句的上着课,而那些文章全进不了她的脑袋,眼睛直看着那条教鞭,勾起她不好的回忆。
第二天,她就没再去学校,爷爷也不强迫她。
“没有人说话吗?”他故作轻松问道,把她的注意力转移,不让她感到两人独处的压力,省得她又像含羞草一样蜷缩起来。
“当然……有,父亲和大妈。”她的语气明显一沉。
爷爷请了一堆老师来为她上课,文学、艺术、绘画、舞蹈,为此丰德辉和姜美瑛与丰老爷有过一番激烈的讨论。
在她的话中,似乎有某个地方不太协调,他暂且不去理会,又问道:“他们怎么说?”想必是十分精彩,可惜他难以躬逢其会。
“当时爷爷嗤之以鼻的说,台湾的教育根本就是在虐待幼苗,孩子就是要活活泼泼、健健康康,一天到晚背了个十来斤的书包,多可怜啊!读什么数学、物理、化学,还不如学点钢琴、小提琴,培养气质。”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很难想象丰伯伯也有和丰爷爷据理力争的时候。”印象中的丰德辉对丰老爷总是言听计从。
他爽朗的声音诱导丰郁多说些话。
她口齿并不伶利,随口说来平铺直述,称不上自然生动,但声音悦耳动听,令人感到身心舒畅。丰郁的小嘴一开一阖,浑然不觉自己和他说了许多话,忘了爷爷的叮咛,超出她平常与人的说话量。
车子在车阵中一点一点的前进,她的心也在谈话中一点一点的平静下来,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把心情暴露在他面前。
他看了看手表和塞车状况,如他所预期的还会有一段时间,于是放了音乐。转身,手一伸拿出一包纸袋,递给丰郁。
“下午买的,先吃点,垫垫肚子。”
“嗯!”丰郁点点头,接过后,打开纸袋,里面有两罐铝箔包果汁饮料和一条未切成片的吐司。
“这是……”她迟疑地问道。
高祥用眼角余光彻了纸袋一眼,心思放在她的反应上,“哦!下午茶点心,我来不及吃。”
他随口编了个烂理由,事实上东西是他请秘书事先准备的。
丰郁也没想太多,只觉得他还真辛苦,连下午茶都忘了吃,难怪高家事业越做越大,看来高祥功不可没,对他之前纨绔子弟的印象也就稍稍好转,不再以偏概全。
“丰郁,你先吃点,离要回家的路还有一段距离。”他一副大哥哥和蔼可亲的模样,想放松她警戒的心情。
“那你呢?你不吃吗?”
“我正在开车啊!”
丰郁见他两手稳稳的放在方向盘上,挣扎了一会儿,便打开铝箔包开口放好吸管,细心地将面包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喂他。
“喏,吃吧!”
他张嘴一口吃下她手中的面包,也顺势重重吸吮她的手指。
她一吓,忙要把手收回,他却津津有味地轻咬啃舔,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清澈的眸子,引起她神经未端一阵悚。
她一呆怔,那种勾人眼神、那种媚人神态,她似乎曾看过……
王美娜!
高祥和王美娜,她愈想愈心寒,不禁一阵昏眩,脸色瞬间发白。
高祥忽觉她的手颤了颤,登时变得冰冷,抬起头来,见她本来淡红娇艳的俏脸又回复苍白。
他放开了嘴,两只大手握住她一双小手,总觉冻寒如冰,他身上的热度似乎无法传递给她,他心煎如沸,急急问道:“你怎么了,很冷吗?”他打开暖气,碰碰她脸蛋,仍觉冰冰冷冷。
她幽幽叹了口气:“你是个好人,为什么……”说着说着,豆大的泪珠滑下她的脸颊,滴在他手背上。
为谁哭?高祥?王美娜?还是自己?她不知道!
她无缘无故的流泪,搞得他六神无主,他只希望她不要哭,是他逗弄的太过分了吗?
他多喜欢听她说话,看她的笑容,但她哭了,如此炙热的泪水与她冰冷的身体大异,灼痛他的手也同时灼伤他的心。
“别哭!别哭!”他干脆一把抱过她,将她安置在自己怀中,温柔地道。
他听说她即将赴意大利去当见习修女,他也听说丰老爷的病是假的,目的是为了阻止他心爱的孙女赴意,还有王美娜的事……他有太多的疑问想问……传闻中有多少是真的呢?
听了高祥这几句话,忽地胸口一热,他在她生命中忽近忽远,她却离他越来越远……如夜空中参星宿星只能遥遥相对。
就让她任性一次吧,让她能拥有他的温柔,让她享受他的温柔。
随着车流移动,车内静谧的气氛是前所未有的,有那么一刻,高祥希望这份宁静能持续到永远。
***
诚如老李的计划,王美娜听了消息果然不再闹,至于拿多少钱打发这妖女,这事只有丰老爷和老李及当事人王美娜三人知晓。他们还要她签下切结书,永不和丰郁接近。
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半年后,高祥要结婚了!
报章杂志,新闻媒体炒作得厉害,三天两头高祥和王美娜就见报,两人的曝光率较影视歌星还高,甚至有记者绘声绘影地暗喻王美娜是丰郁的亲生母亲,此举教众人为之哗然。
乍闻,丰郁心一惊,吓了一跳,手上热茶一晃,烫伤她的手,茶杯掉落在地应声而碎,碎成千片。“小姐!”阿枝惊慌大叫,但见丰郁的双手一片红肿,她连忙带丰郁去冲冷水,把她的手浸在冷水中。
为什么忘了阿婆的交代?心不动,情灭绝,唯有忘情绝心才能保护自己,可自她到了丰家,人家对她的好,她谨记在心,不敢有半刻或忘。
如今,被压抑己久的情绪,有如堤防溃决,诸般念头纷至杳来。
“告诉我,多久了?这件事情有多久了?”
她平复不下乱糟糟的心情,王美娜和高祥,这是怎样的一场混乱,她以为结束了,可是没有,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几乎是脱离正常轨道。王美娜到底在想什么,还有要做什么?
“小姐,有好一阵子了。”阿枝很热心地说,这种八卦的事,在下人间流通的特别快。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什么都不知晓,她的心一向单纯,心中放了一件事,就不会有第二件事存在。
是她太糊涂,还是她太专一?
“老太爷出院不久后,新闻就出来了。”阿枝拿了一块干爽的布巾,要擦拭丰郁手上的水珠。这双手,不像一般富贵小姐的手般白滑细腻,反倒是手指间有茧,左手的掌心上甚至有一条钢红色的疤。
“是吗?”她主动接过布,仍是不习惯有人跟在一旁伺候。
“小姐,其实早在很早以前,我就听说高家的少爷要娶那个王美娜小姐。”阿枝一边说一边打开医药箱,找出需要的药膏,轻轻地在丰郁红肿的地方上药。
丰郁感到一阵冰凉的触感,冷却手上的红肿,神色木然的看着阿枝上药。什么时候?她竟一点都不知晓,爷爷将她保护太好,在丰家强而有力的羽翼之下,她不受外界任何干扰。
种花养鸟、绘画、下棋、音乐……在她的世界只有这些,梦幻美好的近乎不真实,她不知道外面早已被搞得天翻地覆。
丰郁不再问话慢慢走出去,阿枝也不再多说一句话,只默默地收拾茶杯的碎片。
过了半晌,幽幽的箫声响起,从窗外送了进来,在室内整理的阿枝探头一看,丰郁斜倚在栏杆上吹箫。
她一身杏黄洋装,微风吹动她衣袂飘飘,吹拂她颈项周围的万缕柔丝,看起来宛若一朵迎风而立的黄花,既柔且美,好看极了。
她家小姐吹奏的曲子,萧声清和,无半点高低起伏。有时抚琴一曲,琴韵绝大也是平和悠然。
可是,近来的曲调却是悲哀多于快乐的,就连她这个不识音律的佣人也忍不住想哭。
丰老爷被丰郁的箫声引来,不知已在旁听了多久,挥手要阿枝下去,站着一动也不动,只是侧耳倾听。
他一直知道郁儿的音感极好,却不知在她小小的身体里竟藏着如此丰沛的情感,如滔滔江水一涌而来,其势锐不可挡,足以教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一曲未毕,丰郁看到老迈的爷爷,遂停下口走上前搀扶。
“爷爷,你来多久了,怎么不叫我?阿枝呢?”
“我叫她下去了,她嗓门大听了就烦。”一脸不胜其烦的模样,掩饰刚才的沉重心情。
“爷爷喝铁观音好吗?这是前不久岳爷爷差人送过来的。”她拿了茶叶询问丰老爷意见。
丰老爷拿了些茶叶放在手心嗅了嗅,“好,就这个!”岳老还真不错,送来的东西都是上等货。
“那爷爷等会儿,马上好。”
丰老爷看她熟练的沏茶动作,满意地直点头,“郁儿,咱们祖孙俩好久没下棋了,来下盘棋吧!”“爷爷想下什么棋,我来准备。”她斟了杯茶放在丰老爷手边。
丰老爷想了一会,看到从法国带回的水晶娃娃,便道:“就西洋棋吧!”
丰郁拿出樱木制的西洋棋,布好棋局,见爷爷在深思冥想中,也不开口,静静坐在旁边。
顷刻,丰老爷开口:“郁儿,我何时教你西洋棋的?”
“爷爷,十四岁那年的三月,正值桃花盛开。”
他颔首,蓦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动人的画面,在落英缤纷时节,一名高大男子俯身吻着一名清雅少女。
“郁儿,我告诉过你,奶奶的事吗?”不待她回答,他叹了口气,缓缓道:“我从小就和她认识,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她是一个好女人,温柔、善良、体贴……都不足以说得上她十分之一。”
他始终记得她的模样,年纪越大对她的思念越殷切。
“她从没享过一天清福,为我生了五个儿子,没生下一个女儿,对我总是怀着愧疚,但我从不知道她抑郁在心……”
丰郁静静听着,脑海中描绘着奶奶的形象。
“我的生意越做越大,对她就越来越冷淡,她没有半句怨言,平静的接受这一切,直到我遇见丰瑞的母亲,她是一个很美很媚的女人,我十分迷恋她,直到她突然离开。我回到家看到你奶奶,对她发了好大的脾气,她却不吭一声……”
丰老爷的神情净是懊悔、悲伤,“没几年,她就往生了,走之前她还送了我一件礼物,就是丰瑞!”
回忆中,她那凄美笑容,直到现在还能揪紧他的心,从她手中接过丰瑞的那一刻,他心痛得无以复加,她究竟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离开人世的,他不知道。
“我从她手上接过丰瑞的一刹那,我才明白我伤她有多重,可是来不及了……她走了,没给我机会补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