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步加快,黑点般的凉亭逐渐变大,直到看见韩齐熟悉的身影才缓下脚步,整了整仪容,巧妆的唇勾起合乎礼数的微笑,轻移莲步朝凉亭走去。
然美丽的笑?在韩齐挪身,看见他后头和他共处亭下的人时瞬间垮成怨怼。
又是那名美得诡异的男子。
脚步不再走向凉亭,她转进通往凉亭小径旁的矮树丛,沿着树丛偷偷摸摸接近亭子。
愈走近,铿锵乐音愈是悠扬宛转地缭绕四周,即使百般不愿听,铮铮的琴音仍然流进她耳里。
宫商角征羽,音音婉转清晰,忽而低沉如男子低语,忽又嘹亮如壮士高啸,须臾哀戚如女子呜咽,瞬霎间欢愉如孩童嬉闹山林……筝音悠扬远传,一曲弹罢,韩齐不住鼓掌叫好。
「烨华,愈认识你愈发觉你深藏不露,到底在你身上还有多少才能我尚未见识?品酒、吟诗、弹筝、论学问,你多闻得不可思议。」韩齐落座,一手托颊笑看抚筝的烨华,轻松一如身无牵挂的雅士。「这样好吗?」烨华停下手,柳眉微蹙。
「你已经接连好几天放着公事不管带我出游。「「我是人,也要休息。」喜滋滋的脸垮了下来。「我努力试着暂时遗忘肩上的重担,你何苦提醒我。」
「对不起。」他苦笑。「是我坏了这气氛。」
「不怪你。你是怕我终日与你?伍,而怠忽傲龙堡这份责任。」
「捷儿很喜欢这里。」烨华忽然转了话锋,提到现在只顾跟着罗安四处乱转、东学西学忘了主子的捷儿。「看来她会在这里过得很好。」
韩齐慵懒放松的表情为之一凝,松懒的身子僵直。
这时候提起捷儿分外敏感,尤其是他以一副可以放心了似的语气。
「烨华你──」
「甭担心,我只是想问你捷儿是从商的人才吗?」
原来如此。吁了口气回复先前懒散的姿态,薄唇绽出笑意。「他是块料,我已经要罗安随时教授他关于商场的事宜,只要他愿意,傲龙堡会有该他的工作。」
「太好了。」他执起韩齐差人准备的瓷杯敬他。「多谢你?
捷儿的事费心。」
韩齐跟着回敬。「只是一点小事,能交到你这个知己是我韩齐的幸运。」仰首饮尽,他已经学会如何品尝看似水般透明、却别有风味的酒酿,芬馨可口入喉,足以化人?春水。「这是──」
「竹叶春醪。」烨华为他解惑。「出自江南吴地。」
一语罢了,十指铮铮流泻另一曲,清清朗朗地吟唱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是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香山居士的『忆江南』。」
「是的。」烨华收手,重执酒樽。「苏杭的竹叶酒因为他的诗更富盛名。」
「你到过江南?」
「只在书中见过,宋人有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想必定是风光明媚,四季宜人。」
「或许是。」韩齐不确定道:「虽然为了生意下过江南无数次,可都没有时间停驻观看。」
「真可惜,若我有机会下一趟江南,我会停留数月,尝遍佳酿,赏尽美景。」
「若能早些认识你,江南一行有你?伴,我必不会错过美景佳酿。」韩齐定定看着他,衷心地道。「可惜我这一生毫无机会。」烨华淡淡说。「韩齐,傲龙堡耳目?多,若没有你命他们别接近竹轩院,我就藏不住这双眼了。」
「烨华,你的眼与常人并无不同。」
「那是对你而言。」金褐色瞳眸幽幽望向他,唇角挂出苦笑。「世上有几人能像你和捷儿一样视我的异常于无形?」
「你与常人无异,别让它成为你的重担,你一向是云淡风轻,无视一切的。」
「在长白山因为少有机会见人,我不常想起这问题;但在这里──」
「别说你要回去。」在烨华面前从不显露威严的韩齐因为这话题而破例。「我不准!」语气里的独占不但吓到自己也骇着烨华。
「韩齐。」
「我……」他哽言,惊觉自己一句「我不准」带有数种思绪。
「你醉了。」烨华善解人意地为他找了借口,侧首望天,已是夕阳西斜。「该是回去的时候。」他起身,越过他径先朝亭外走。
韩齐突然拉住他的手,阻断他脚步。「我并非有意──」
他知道只有深山才能让烨华觉得无拘无束,不用担心随时有人窥见他的秘密;他也清楚他留在这儿的滋味并不如深山独自一人的好。
可,就是不愿他离开,他就是不愿他回深山野岭独自生活,他懂他不爱孤寂却又害怕人群的挣扎,不愿他再回深山独受这种苦。
也不愿他自他身边离去,不愿。
「我懂。」烨华回头,依然是素日淡漠的表情。傻韩齐,就算他不解释他也能看出他满身的疲惫啊。「韩齐,你说过我是你的知已,所以,你的苦,我懂。」若不是看他背负一身的重担,早在踏进傲龙堡确定捷儿能好好待在这里时他就不告而别,哪还会待到现在。「若是我待在这能帮你什么,我会在这里。」
「相信我。」另一手握住他一绺长发,掬在掌心凝视,不愿看他的脸,生怕看见他为他留在傲龙堡的勉强表情。「我庆幸你在这里,真的庆幸。」
「我明白。」
「我也懂你并不喜见人群却强留你是我的自私,但我真的──」
「别说了。」他蹲身仰视内疚不已的韩齐,他人太好,好到连偶尔?自己设想都会自认为是私心太重而深感歉疚,商场上的尔虞我诈似乎自绝于他纯净良性之外。「我也是有目的的,不如你所想的是因为你才勉强留下。」
「目的?」韩齐疑惑的目光对上他的,险些又陷入他漾笑足以醉人的容颜。
烨华重重点了头,瀑布般的长发在他掌心荡漾,双唇缓缓开合道:「你能为我搜集更多的美酒吗?」
啊!韩齐?为之一愣,须臾间便懂了。
抑不住将他搂入怀中的冲动,他的声音满是感动:「有你烨华,夫复何求。」他会为他留在这里不走!得到这结论的韩齐激动得不知如何克制。
他更?减轻他的内疚而编造理由啊,这样的作法是否意味着自己为他所看重?
想也是必然,依烨华的性子决计不会随意众人费心,能让他费心的只有被他放在心上的人。
那么,他韩齐也是其中一个──哈!他韩齐也是其中一个!
「韩齐,你说得过火了。」早习惯他动不动就将他抱入怀里的动作,可这话他是头一次听。「这应该是夫对妻说的话,你怎么拿来对我说呢?」
夫对妻……韩齐一愣,他……说了夫复何求四个字吗?
退了身,看见仰视自己的困惑神情,其中毫无掩饰的善解人意犹如纤纤十指,不住拨动他心弦,奏成一曲──凤求凰……凤求凰!韩齐讶异心头浮上的曲子,心惊胆战凝视还蹲在自己身前一脸关切的烨华,微?开合的唇彷佛是对他的邀请,让心神错愕得无法自制的他冲动做出惊世骇俗的行止。
「韩──」身子突然被他猛力拉起,烨华还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已落在他腿上,张?的双唇被裹在强而有力的掠夺中无法成言。
他──喝!
树丛后的抽气与烨华的愕然同时,夏朝?捂嘴堵住自己的抽气声,反身迅速奔回堡内,眼眶奔流不可置信的清泪。
韩齐竟然吻一个男人!***
韩齐不认为自己有错也不会后悔,至少,在看见烨华的泪之前他不认为自己有错,更没想过后悔。
泪如滚烫的热蜡一滴两滴灼烙他的脸,韩齐才像从梦境初醒一般,移开了唇,望见烨华既悲且哀的两行泪,滴滴如珍珠般圆润,让他为之心痛,?自己的冲动后悔不已。
「烨华……」
「你……你是这样看我的吗?」谈不上心碎,但他觉得浑身疼痛,韩齐是男人,他也是,为什么这样对他?「你将我看成什么?男……」说不出「妾」字,惊吓溢出的泪早夺走他说话的气力,只剩呜咽。「别问我为什么。」韩齐将他的泪?压在自己心口,歉意与后悔同等浓重,其中又有更多的命定,直到此刻,他才彻底明了自己的心意。「你懂的,烨华,你懂的。」
初见面时为何会呼吸一窒,感受他孤寂的身影时心口会黯然泛疼,希望涉入他的生命保护他免于受伤害又是为何,总在与他相处时内心祈求这样的时光能持续永远又是为了什么?一切一切的疑问在今日终于有了答案。
在他胸前的烨华猛力摇头。
他不懂,也不想懂,不愿在彼此间投入离经叛道的涟漪,即使他是第一个让他动摇的人。
山居岁月何等漫长、何等寂寥──曾经,他想过、期盼过,终有个人会接纳他的与?不同,会带他离开那样孤寂雪白的世界;等了许多回,却等到更多的轻视、恐惧与污蔑。久了,也倦了,不再以为这世上真有人能毫无芥蒂地接受他。
然而,韩齐的出现给予他一丝希望,让他知道这世上确实有这样一个能接受他的人存在。
他下山,因为拗不过韩齐的频频要求,也敌不过自己想下山看看其它不同于银白寒冬地方的好奇;可,却没意料到会有今天这局面!
更可悲的是,他察觉自己被吓出的泪里有一丝淡淡的欣喜,原来不单只有韩齐动了情,他……也亦然。
然,这情该动,可动吗?
「别哭了。」温热的掌心一下又一下拍抚怀中泪人儿,后悔益发凝重。「是我的错,是我不该造次,惹你受窘难过。」
烨华哽咽地摇头,察觉到自己的心思同样骇得他无法言语。
「但是──」韩齐重重叹了气,强而有力的手臂收紧在他腰背,埋首在他肩颈黯然道:「若时间能从头,我知道自己还是会这样做。」一旦情动,便是无可抑止,他无法喝令自己不动心,烨华的存在紧紧扣住他心弦,明知这情是何等骇世也毅然决然投入。
一瞬间的领悟不是动情的开始,而是晓得已动情的事实,所以──已然深陷,无法力挽狂澜。
「因为我容貌与女子相似,所以你──」
「你明知不是这缘故,为何要编派如此荒谬不稽的借口。」
韩齐忽然抬头以从没对他有过强烈的声音喝道。
「你……」韩齐的粗声喝戾让他想起村民视他为妖孽的那段
记忆,众人的嘈杂怒喝和此起彼落丢掷在他身上的碎石块──看到他忽转苍白的脸色,韩齐的后悔里又添上一笔「为什么他的语气要如此凶悍」的自责。
「不是故意,也非戏弄,我是真心的。」心折地搂紧他,他已经在尽力安抚他的颤抖;然而,愈是接近他,他抖得愈厉害,让韩齐好生挫败。「烨华,别怀疑我,我心知肚明你是男人,和我一样是男人。」在动情之前他就清楚的知道他再比任何女子美丽到底也还是个男人。
可,情动得就是这样没有道理、没有征兆,他何尝愿意相信自己会对一个男人动心?
「这样太奇怪……」烨华不确定又迟疑地说出口,「韩齐,这样子太奇怪,世人无法谅解,他们会……」他的声音消失在瞥见韩齐脸色发白的时候。
「韩……韩齐?」
「你、你说得对。」韩齐朝他虚弱地笑了笑,烨华可以落泪,因为他即使落泪也依然美丽,因为他纤弱得让人联想到水;
但他不行,身受礼教的拘束与生长环境磨炼,让他成为不识泪滋味的男人。
有泪也无法像他一样坦率流出。
英雄不是无泪,只是无法成泪。
「韩齐。」眼眶含泪的烨华看着他将自己放回石椅,而后一步步退开的举动,他的脸色好难看。「你说得对。」韩齐重复喃道,不住地点头。「无法见容于世人,的确无法……」这些世人里是否也包含他?
他一样瞧不起他,只因为他对身为男人的他动心?
「韩齐。」烨华朝他伸出手,就见韩齐像负伤的野兽般却了步,他才知道自己彻彻底底伤了他,用他脆弱的泪和断断续续的哽咽伤了他。
眼眸再度滑下泪,?哭不出来的韩齐而难过。「别这样,韩齐,不要这样……」
「来不及了。」韩齐心痛地退离,他的痛苦并非来自烨华的拒绝,而是来自他的一句「世人无法见容」,这话比拒绝更伤他。
「韩齐!」烨华赶忙上前拉住他手臂,阻止他的离去。
「给我点时间,烨华。」韩齐缓缓地解开手臂上的白玉桎梏,俯视一见面便让他无法移开心神的人,好一会儿才能朝他咧开难看至极的笑。「我需要时间才能做回那个不知对你动情时的韩齐。」
他的话又惹出烨华更多的泪。
韩齐伸手为他拭去热泪,任由泪像热蜡烧灼他指腹,这是惩罚,罚他动了不该动的情。
「即便如此,我仍不愿失去你这个知交,所以,给我时间去遗忘。」不待烨华回答,他松开手,以轻功飞奔离去。
「韩齐……」凉亭美景,心绪迥异于初来时,烨华不知道?
什么自己会因为他的神情而心头揪痛得无法自抑。
难道他对韩齐的情比自己所想的还要深、还要来得早?
会不会在一开始时,那枝箭射中的不是他的脚踝而是──他的心?***
夏朝?直向自己住的凭柏院奔去,直到气喘几乎断息才停下脚步,两行热泪始终狼狈挂在脸上,坏了她细心粉妆的红?。
她以手绢拭去满脸的泪和汗,汗不是热的,而是冷,冷到她背脊发寒。
韩齐、韩齐竟有断袖之癖!
那她对他的心如何自处?她,夏朝?,竟敌不过一个男人!
身为韩齐的兄嫂已是她极不愿的命运,谁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她得知有韩齐这样一个人存在之前便已订定,她这一生只能是他的兄嫂,就算该她的丈夫性放浪不羁,性喜游山玩水,把傲龙堡的大小事务全丢给做弟弟的韩齐,她也无力劝阻。
因为她是妻,做妻子的就是要守三从四德,对丈夫的言行只有忍耐;更因为不爱,所以可以无视丈夫的去留。
从独守空闺了心悬着外出的丈夫到习以为常,不在乎丈夫在家与否,随时日渐长,三从四德成为隔离自己丈夫的屏障,她的心思不再惦念丈夫何时归来,而是挂念今日韩齐在何处,又做了些什么。
只要让她见到韩齐,能和他谈上几句话,即便只是寒暄和礼数上的关切,她就心满意足。
她身为人妻心里却爱着丈夫以外的男人已是悖德,更何况这人是她的小叔,更是违背伦理;几番挣扎下,她只能幽幽地望着他,希冀他的目光能落在她身上一回。
她知道这已属不贞,但丈夫沈于游山玩水忽略她这个妻子的哀怨又有谁知晓,又有谁能为她主持公道?
可,再怎样也比不上韩齐的断袖之情啊!他竟然爱上一个男人!这传出去傲龙堡岂不成了江湖上的大笑话!
不!她不能让韩齐受那男人的媚惑,韩齐可以没有注意到她幽怨的眼神,可以娶任河一个他想娶的姑娘,她都可以勉强自己接受。
唯独这件事她不允许,无论如何都不能!
是的,她必须想出法子,不能让韩齐继续误入歧途。
爱上男人──这是何等的违背伦常,何等的离经叛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