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自从他每次回府时,总看到阿福鬼头鬼脑的向自己张望,他知道阿福可能有话对自己说,只是,在还没搞清楚自己对傅京华到底生的是什麽感情的情况下,他不想和任何一个奴才太过亲熟,因为他再也经不起这种折磨了。
但一直到今天,阿福似乎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摸到他房门口徘徊,这使得穆凊扬不得不召他进来问话。
就见阿福小心奕奕的在他耳旁道:「小豆子没死。」
也不知怎麽的,穆凊扬像被抽乾了血似的,只觉得脑袋忽然花白一片。
小豆子没死!小豆子没死!这句话则像山谷回音不时在耳旁盘旋,让他心跳不断加快。
穆凊扬用著自己都不相信的声音颤道:「你…确定?」
阿福坚定的点点头,瞧著这动作,穆凊扬眼前忽然一片模糊,他知道自己的眼泪快掉下来了。
阿福眼见穆凊扬这般动容的神情,心里十分感动,他早知道穆凊扬很疼爱小豆子,所以在穆凊扬从军,而小豆子竟莫明其妙的被送到袁尔莫府,又莫明其妙的传出死讯时,他就很想对穆凊扬打小报告了,但再怎麽猜也想不到,这个意气风发的贝勒爷竟真的这麽在意一个小小的奴才,只是他哪里能猜得出藏在穆凊扬内心深处,对傅京华那份难分难解的感情!
「他现在…在哪里?」穆凊扬再失控也查觉出阿福脸上透露出的异样,因此他忙定定神,问著,只是声音仍掩不住激动。
阿福低垂头道:「我…不知道。」
穆凊扬全身一麻,不可克制的厉声道:「什麽不知道?你不是说他没死!」
阿福瞧著他翻脸跟翻书一样,吓得跪在地上拚命磕头,急道:「奴才…真的不知道…但我晓得小豆子真的没死…真的…没死!」
穆凊扬不明白何以他知道傅京华没死,却又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因此为了了解他的逻辑只得压下激动,狠狠道:「起来说明白!」
阿福颤著身爬起来,直谢了两句才紧张道:「小豆子曾…给我一盆东西…他说…那是他的本命树,如果他死了,树就枯了…如…果没有枯便表示…他没死…」
阿福还没说完,穆凊扬已气的面孔发白全身冰凉,扶著剑柄的手微微颤抖,他实在没想到阿福对傅京华没死的消息,竟来自这麽子虚乌有的猜测,他一颗心自充满希望到彻底绝望,简直比坠入万丈深渊还难受,不由得杀机立现道:「你…你竟敢编派这些神鬼无聊之事来消遣我!」
阿福这次看到更加盛怒的穆凊扬,忙又吓得跪在地上磕头,然而面容却异常坚持道:「三…三爷,小豆子…真的没死…真的…」话说至此,阿福眼中已饱含泪水。
原本激动的难以自己的穆凊扬瞧著一向胆小的阿福这样执著的要自己相信傅京华还活著,心里不禁起了安慰,杀意也消了退,然而那一起一伏的精神折磨却也令他全身无力,只得缓缓坐下,神情萧索的挥挥手道:「去吧!别再说这事儿了,我知道…你舍不得小豆子,但…这莫名其妙的臆测不可信!他是死了,坟墓都长长了草了,既怀念他,不如去…上个香吧!」
不料阿福抬起头,眼泪汪汪道:「三爷,三爷,小豆子真的没死!上次小豆子被大贝勒刑求了半天,那颗树果然枯的要死了,我担心的吃不进,睡不著,等到你回来救了小豆子,树又活了过来…这是真的…真的…」
不管阿福现在怎麽说,穆凊扬已听不下半句话,之前半刻钟,他的心一下子如入雪地,如落火海已令他几近崩溃,因此他单手支额看也不看他道:「出去吧!」
「三…」阿福神情沮丧的瞅了瞅他,只得磕了个头,默然的抹抹泪起身而出。却在他走到门口时,穆凊扬忽道:「阿福!」
阿福忙回转,躬身道:「三爷!」
穆凊扬欠欠身道:「你…说你手上有…小豆子的盆栽?」
阿福认为穆凊扬似乎相信了自己的话,便破涕为笑道:「是啊,三爷!正是小豆子的本命树!」
「可不可以将它送给我…嗯…」穆凊扬话一出便有些後悔,总觉自己有点失去理智,正想再否决时,阿福已笑容满面道:「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如果由三爷来照应,那小豆子一定会长命百岁的!」他不等穆凊扬说话已乐孜孜的跑了出去。穆凊扬望著阿福的背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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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巴掌大的小盆栽,小树苗正奋力精神的生长著。
穆凊扬从来也不相信什麽本命树,他知道傅京华当时是为了寻阿福开心才会编出这一串故事,问题是,傅京华屡遭奇险,小树苗也因环境转变而荣枯,这一切的巧合才会让目不识丁的阿福信誓旦旦。
然而既是如此,自己要来这麽一盆小树苗又是作什麽呢?
他双手握著盆栽失神的想著,到底傅京华在自己的心里占了什麽位置?何以在圣上对自己封官加爵时,自己竟想提出替他抬旗的想法,而当知道他死时,自己是这麽痛彻心扉的惊悸,尔後又握著一丁点的希望去追问冷颖奇,然而最要不得的是,自己都去他坟前上过香了,今天却还是被阿福一句天真的痴话惹得心神失速,最後,落到生出这麽透彻骨髓的绝望。
傅京华只是个包衣奴才,自己实在没有理由对他这麽失魂落魄,不,他不止是奴才!穆凊扬明白,从傅京华跟著自己的第一天起,就没把他当做是奴才,在心里,他该是个和自己异常投缘的异姓兄弟,而这许多年的相处,他便从一个疑似兄弟的交情爬到了自己都无法分清的模糊位置。
想到无法分清的模糊位置,他又联想到冷颖奇。
在傅京华为自己而身入袁尔莫府前,冷颖奇就常提点自己对傅京华似乎有点在意的太过度,甚至为此还建议自己去从军。
当时,只想到冷颖奇在暗示自己可能会被大哥谋害而要暂时远避,现在想起来才知道,或许他早已看出这许多矛盾之处,才会希望自己离开…
如果真是这样,冷颖奇或许比自己更加清楚藏匿在心里的这一长串恼人的心思了!
穆凊扬豁然站起,一颗心怦怦直跳,他有预感,他快找到这段时间,自己对傅京华死讯而失魂落魄的答案了,他整个人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乱成一团。忽然,天空一个响雷,震的他全身一麻,不多时,雷雨交加。那闪在窗前的白光让他不安。
穆凊扬睁著大眼听著惊人的雷声,也不知怎麽搞得,思绪竟愈来愈清晰,就好像那响雷帮他趋赶了纷乱的头绪一般,留下的只有一条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一个答案…他一眨眼,回了神,没让那答案蹦出来,只抄了剑,直奔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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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差事实在不好当,既损阴德又伤福报,因为他们正在这倾盆大雨、雷电交加的夜晚,偷掘坟墓。
四个壮如牛马的大汉个个拿著木锹掘著,他们神色异常惊恐,动作也不敢太大,总怕自己会被雷公劈了。
但瞅眼望著在一旁站立,脸色阴沈的比雷神恐怖的三爷,他正按著剑,一副随时要人命的狠劲,他们便不得不继续挖著。
那风,吹得他一条油光乌黑的长辫半空飞舞,活像一条动作灵活的毒蛇,那雨,淋得他一身精致华丽的衣著黯然失色,那雷,印得他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眸更加冰冷,可是他却半步也没有动过,只默然的盯著土坟渐渐摊平。
「爷…看到棺木了…」一个大汉用著不同於他的形体的蚊蝇小声说著。
穆凊扬提步走近,朝著前面一个大洞张望著,一个看不出什麽颜色的棺材呈现在眼前,周围足以立脚的缝隙正被雨水汹涌的填著。
穆凊扬二话不说便跳进洞里,直站在棺材边发呆,四个大汉个个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这个平时性情随和的三爷,今天怎麽突然生了怪病,竟抓他们来挖坟,他们只能猜,或许是这个躺在棺材里的人犯了他什麽大忌,才落得今日连阖眼时也不得安宁。
就见穆凊扬连剑带鞘用力的橇著棺木,然而每用一次力,他的心就痛一次,彷佛那把剑撬的不是棺木而是他的心脏,但他仍咬著牙,死命的撬著…
如果你已死了,那麽,也就罢了,如果你还没有死,我…要做什麽呢?他真的不明白自己何以一直不肯相信这个真相,更加不明白自己为什麽这麽执著的要见他的尸体才肯作罢。
他问著自己,却得不到答案,他只晓得,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啪啦!」棺盖终於被他撬裂一条缝。他全身也为之僵硬。
不多时,他便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
在木城争战的最後一年,他不时闻过这样的味道,因为当时粮草断绝,士兵不得不杀马充饥,最後,马都杀光了,却仍未得救援,同袍一个一个死去,那整遍乾枯的荒漠散著数也数不尽的尸体,味道比这更有甚者的恶臭。
对,那是腐败的尸体臭味。
那时的穆凊扬,心像钢铁般硬实,从也不曾为了这样的处境松动过心,因为他知道,与其同情他们,不如为自己的明天留一口气。
而现在,远比当时还浅薄的味道却让他想嚎啕大哭,那哽在喉头的激动几乎要拧断他的理智。
「天啊!我在做什麽?我到底在做什麽啊!」他抛开随身的剑,望著破裂的棺盖,任泪水滚滚而落,而心中那阵阵凄凉的呼喊声却半分也不敢叫出来。
「我到底在做什麽啊!京华,你告诉我,我到底在做什麽啊!我在做什麽啊!」
如果里面埋的是你,我又如何有看到你破碎尸骸的勇气?如果冷颖奇真的将你调了包,又怎会不找个人填进去啊!我这麽撬开棺材,最後找到一具真假难分的尸体,所为为何啊!所为为何!到头来,不也是去问他,你真的死了吗?
问题是,这个答案他早就告诉我了啊!想著想著,他愤恨的捶著棺盖,凄冷的狂笑起来。
这一笑,笑的四个大汉全身发麻…
直到现在,他总算知道,自己到头来仍是不愿相信傅京华已经死去。因此总任由汹涌起伏的情绪围著一个脆弱的想望,让他永远轻信他还活著。
而自己的不愿相信,无非是因为自己爱著他。
不是朋友,不是恩人,更不是奴才,而是把他当成生命的一部份,深深爱著。
就那麽一句话,自己一直不敢承认,便这样自欺欺人、大费周章的开棺验尸,扰他安眠!
然而,人都死了,想那麽多有什麽用啊?!就算对他的感情真有什麽苟且难猜的成分,已没什麽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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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颖奇在睡梦中被吵醒,他匆匆的披了衣服走出外厅,便看到几个下人正围著一个全身湿淋淋的白发老先生争吵著。
「爷,这先生一直说是奉你的命令来通知您一件急事!我们说您在休息了,他却死不肯走…」管家像在告状似,气急败坏的说著。
老先生身材单薄力气不小,他东磨西蹭的推开众人直扑向冷颖奇身前道:「爷,拿人钱财忠人之事,您当初说只要有人掘了墓,不管你家死了人还是上了喜,都务必要来回报您咧!更何况您现在只是在睡觉!」
冷颖奇看了老先生一眼,觉得有点眼生,然而老先生一口山西腔却提醒了他。
管家瞧他说话这般粗野,正想开口骂人,冷颖奇已按住他,向著老先生急道:「你的意思是说,真有人去动那坟?」
冷颖奇脑筋一转,一颗心凉了半截,直在客厅里转了好一圈才道:「来啊!赏十两银子!」
这会儿,管家可莫明其妙了,然而瞧著冷颖奇那若有所思的模样也不敢打叉,只好睨著老头子,心不甘情不愿的拿银子赏他,老先生拿了赏银却不肯走,直直说了一堆推崇的话才被管家及下人半推半拉的带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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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穆凊扬所猜,当初冷颖奇确实已查觉穆凊扬对傅京华的感情不单纯,也正因为如此,让冷颖奇一直处在两难的状况,一方面,他实在不想穆凊扬背上痴恋男宠的名声,一方面又明白傅京华的存在对穆凊扬的意义很大,因此在感念穆凊扬当年的知遇之恩的前提下,傅京华是害也害不得,却又杀也杀不得,最後只能趁机将他收纳门下,藉著分开他们而淡化这份奇异的感情,然而谁也料不到,穆凊扬竟因为傅京华为报恩而入袁尔莫府时,让这份感情闯出理智。
更要不得的是,在他远赴东北参战回来,他对傅京华的感情不旦没有稍减,反而有加深的地步,尤其在知道傅京华病逝的消息时,他的精神竟陷入混乱颠狂。
想来,他或许终於想透了自己内心真实的渴望了。
「一个拥有可以攀登高枝历史留名的将才竟要这样毁了吗?」冷颖奇淡淡的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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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颖奇一直在等穆凊扬来找自己,但意外的是,他一直没来。
直等了七天,康亲王府终於派了人来,然而理由却是穆凊扬生了重症,情况十分严重,几天来都游走在死亡边缘,而且看了十来个郎中也不见好转,因此,整个康亲王府登时陷入愁云惨雾里,最後是阿福一句无心的:「为什麽不请额驸来试试看!」才燃起那一线希望。
四年前因为冷颖奇对政局的远见分析,让康亲王府逃过了吴三桂扫清风波,王爷基於赏识及感念,便让四女穆秀珍格格下嫁,因此夫以妻为贵,被封诏卸史,也算是个大理寺卿了。
如今过府邀请倒并非真奢望他有能力医疗,而是想到过去他和穆凊扬都较旁人亲熟,若有个什麽三长两短,彼此也能见个最後一面。
冷颖奇好不容易拼退左右,请求王爷福晋让他私下探视。
然而冷颖奇实在没想到才短短几天的病痛折腾,以往神采飞扬的穆凊扬已变得体瘦如柴、支骨飘摇,那凹陷的眼眶及苍白近紫的脸色如缕薄纱,令人惨不忍睹。
「三爷…」穆凊扬经他一声轻唤便缓缓睁开眼皮,便见他一双原本黑白分明,晶亮有神的眼睛已焕散的没有焦点。
然而这反而使冷颖奇大为惊疑,因为康亲王府明明说他好些日子都不曾睁眼了啊,怎麽才一叫就醒了呢?难不成是进入了弥留状态,来日不长?
想到这儿,冷颖奇忙把著他的脉象…不多时他心一抽,怔怔的叹口气道:「你果然是自求死路啊!」
穆凊扬凄楚一笑道:「知我者,莫若杉林也!」
两人静默一会儿,穆凊扬才缓缓道:「生了这场病…正好可以让我的精神休息一阵子,不然…总窝著一件伤心事,事情也做不好…」
「再怎麽样也得吃些东西,你可知你这一病可害惨了多少京城郎中失了名声!」
原来冷颖奇瞧出了他的脉象实为情伤,看来是长日不食东西又怀忧积郁造成的,京城郎中虽瞧出是营养缺乏却无法了解这一切因头还在他的心里面,加上穆凊扬存心让自己生病,当然也就不愿睁眼睛,不愿吃药、吃东西,这一来当然便成无药可救了!
「你们府里面还传出你被鬼神报复的事了!」
「鬼神报复?哼!没想到那四个兔崽子嘴巴这麽不牢靠…」穆凊扬眼神飘空叹了口气道:「杉林,我现在才知道,原来生病可以帮助人…不会胡思乱想…不会伤心难过…」
「你得好好保重自己,有些事情…不是你所想的。」
穆凊扬一心想要冷颖奇开口问自己傅京华的事,好解了满腔苦无人诉的想望,却不料他始终围著外圈说些不冷不热的话,穆凊扬心一沈,便乾脆直道:「杉林,七天前,我…去挖京华的墓了。」
冷颖奇静默的瞧著他,没有回答,穆凊扬也不笨,看著他面无表情便知道他似乎并不惊讶。
「杉林,我想…我对京华…」
冷颖奇忽然用扇子盖住了他的嘴,淡然道:「我明白。」
这句”我明白”让穆凊扬几乎要哭出来,只见他双眼忽而模糊的激动道:「我早想…你明白的,我早想你明白的…」
冷颖奇的神情却异常冷静道:「正因为我明白,我便不希望你再想下去!」
这件难以启齿的情谊,如今有了吐露的对象,穆凊扬说什麽也无法不再想下去,因此他不管冷颖奇的严肃表情,自顾道:「因为你明白,所以你才会冒险从化人场带走他,让他留个全尸,好让我去查清楚…能死心…是吧?」
这句话是疑问却也是答案,冷颖奇默不作声,穆凊扬却觉得心满意足,便凄凉的笑了笑,眼泪无法克制的潸潸滑落。
冷颖奇忽地站起身道:「你到底打算病多久?」
穆凊扬怔了怔,似乎不明白冷颖奇的意思,便勉力的半坐起身,冷颖奇赶紧扶住他,然而随及便又叹口气道:「你既开过了棺,也该死心了吧!」
穆凊扬想一会儿,便道:「你…高估我了,我根本没有勇气开棺验尸,更何况开了棺,看到已腐化的认不出人的尸体後…又能代表什麽?想不开的话…仍旧是会让自己走入死胡同…」
「你的意思是,你去挖了坟,却没开棺?」
穆凊扬无力的点点头,然而他却觉得冷颖奇的语气实在太冷淡,不由得幽幽的瞧著他道:「杉林…你心里一定很瞧我不起吧?你一定没想到我和袁尔莫一样,竟…会迷恋…男子吧?」
穆凊扬看他没答话,心里不禁有点後悔提起这事,总觉得每说一句,心就像针砭一样。
「不谈这个了…」他抹抹脸道:「我送你个神医的名声,你去和他们说…我醒了吧!」
冷颖奇站起身,怔然望著他一会儿才道:「如果我瞧你不起,又何必冒险帮你把傅京华的尸体带走?只是这件事…对您来说…能过去就让他过去吧!若让大爷知道了,他一藉题发挥起来,王爷对您可能…」
穆凊扬没等他说完,已冷冷道:「这件事若真被大哥拿来做文章,抢王位,我无所谓!反正我已经决定再回东北了,他要王位,让给他就是了!」
冷颖奇一怔,忙道:「你确定?」
穆凊扬怨怼的瞧他一眼道:「你倒又不了解我了?」他闭上眼充满无力道:「当初会去争王位…多少也在於怕大哥一即位,你们这些向著我的人会被他所害,尤其是你,他根本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可如今你既娶了我妹妹,天大的事他也不敢动你了…我又何必再去淌这个浑水?」
冷颖奇听的胸口一热,感动莫明,他早知道穆凊扬有将才却没野心,也知道他一直为了顾全心向他的清客们才争夺王位,然而知道是一回事,由他亲口说出又是一回事,冷颖奇脑筋转了转,正想说什麽时,穆凊扬已道:「杉林,刚刚的话别太在意,我不是在推卸自己争夺王位的意念…我只是…」
冷颖奇没等他说完,突然双腿一屈跪了下来,穆凊扬一惊,正想扶起他,冷颖奇却反抓他的手,目光灼灼的瞧著他道:「如果…三爷真的要放弃争夺世子之位…有些事我必须先想明白…」
穆凊扬不明白他所说为何,便无意识的摇摇头道:「杉林,快起来,我们不用行这等礼!有什麽话起来再说!」
冷颖奇咬咬唇,缓缓站起身道:「三爷…您真的要回东北?」
穆凊扬淡然的笑了笑道:「嗯,自从知道京华死了後…也不知怎麽的,心里一直空盪盪,做什麽事都像缺了什麽一样,我在这里已待不下了,而那里,虽然生活没京城舒活,但地广人稀、草长马壮,倒是一派令人心旷神怡之状…」
穆凊扬回想到寒冬之际…那雪白天地连线的景致…就是透骨的冻冷,也觉得平心静气…便叹了口气又道:「而且据我推估,目前朝廷虽然对东北只是边防而已,但罗刹国屡屡生事,到头来一定免不了一场大战,我既已在那待了三年,不如就待更久些,等战事一发,再领兵抗争,倒也算报效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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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颖奇迳自在书房里踱著步。
穆秀珍缓步踱了进去,瞧著丈夫发楞的神情,不由得开口道:「夫君!」
冷颖奇一回神,马上便露了笑容道:「怎麽还不睡?」
「我见你这两天总失魂落魄的…不知夫君在烦什麽?」
冷颖奇看著穆秀珍,心里千思百转。
穆秀珍聪明灵颉,有许多事若和她商榷倒也是十分好的对象,然而这次事关傅京华与穆凊扬这段复杂难明的感情,他实在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淡笑道:「没什麽…」
穆秀珍缓步坐在一旁,一副自然而然道:「是不是在考虑要不要让三哥知道,小豆子还活著的事?」
冷颖奇一吓,怔然的瞧著穆秀珍,却见穆秀珍笑道:「秀珍自认识夫君以来,可从未见过夫君如此诧异的神情!」
冷颖奇却无法同她一般轻松,直急道:「秀珍,你怎麽知道小豆子的事?」
穆秀珍幽幽望了他一眼,眼神忽然飘空道:「我的夫君本不是个虔信佛法之人,然而三年前,突然发了佛心,每月初二与十六都要去弯月寺上香,这样奇怪的举动,谁能不疑心呢?」
每月初二及十六都是冷颖奇去百草铺探视傅京华的日子,但不管如何,一个人上寺拜佛又怎能引起疑窦?因此冷颖奇知道事实并不简单,便沈下脸,严肃道:「秀珍,你派人跟踪过我吗?」
穆秀珍听他这一说,忽然红了眼眶道:「你在责备我吗?」
冷颖奇有个奇怪的习性,那就是对手越是心浮气躁,他越沈静,这时,他看穆秀珍激动起来,心中反而平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小豆子是个三年前就该死的人,如今他的事情曝光,为了他的生命安全,我不得不多问一句!」
「难道你以为我会去害他吗?」
「秀珍!」
「小豆子是三哥最疼的侍从,四年前也不知怎麽回事竟被送去了袁莫尔府,接著就莫明其妙传出死讯,我就算再痴愚也知道事情不单纯,怎麽会随便说出去呢?」
冷颖奇听她说的热切,心里一阵歉疚,但傅京华的事安排的如此周密,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夫人却能知道他活著,实在是令他惊疑。便走近她身畔轻抚著她肩头道:「秀珍,我不是在怪你,真的!你别生气了,只是,你是什麽时侯知道他还活著的事?」
穆秀珍堵气的瞪了他一眼,才缓缓道:「两年前的中秋时节,我随孙嬷嬷到圆觉寺上香,墨香眼尖,竟瞧到你在人群中走动,我一时好奇便叫她跟了你,她见你进了百草铺本想就回来报知我,谁知等了一会儿,却看你和小豆子从百草铺走了出来…」
这时,冷颖奇惊的非同小可,他万料不到事情竟早在两年前就曝光了,想到这两年来穆秀珍都是故作睁眼瞎人,他的心就难以平静。
「你知道的,墨香是认得小豆子的,她这一见,差点吓出了魂…」
穆秀珍说到这儿,冷颖奇忽然想到墨香两年前忽然得了急病而死…难不成跟这事情有关系?
「秀珍,墨香她…」
穆秀珍深吸口气,脸上忽然罩上一层寒霜道:「没错,是我赐死她的!」她顿了顿道:「小豆子贱命一条,但事情一扯到你,便可大可小,我不知道你是怎麽做的,竟能让小豆子死而复生,可总归一句,这事是不能传出去,不然你早让我和三哥知道了,因此,只能请墨香成全了!」
冷颖奇早知道穆秀珍是关外女子的俐落性子,与穆凊扬同出一辙,却料不到她如此果断,再加上她为了自己而牺牲了贴身婢女,自己却还在疑心她的鲁莽便更加歉疚。
穆秀珍看出丈夫的意思,总算颇有慰藉的叹道:「墨香毕竟跟了我几年,对她…真有些歉然…」
「秀珍,」冷颖奇现在决定要告诉穆秀珍一切,如此也才能表达自己的坦诚,於是便道:「其实墨香也不算冤,小豆子对你们康亲王府有再造之恩,若让袁莫尔知道这一切是骗局,那小豆子便性命难保…」接著,冷颖奇便和穆秀珍说了四年前傅京华被迫入袁府的事。
穆秀珍如何能猜得到这康亲王府几百条人命竟是小豆子牺牲自己所换来?当场激动的眼眶红润道:「小豆子於我康亲王府有如此重恩,若你真跟我说了这事,我又如何会出卖他?」
冷颖奇正色道:「正因康亲王府受他恩重,他诈死欺瞒袁尔莫的事若被揭开,仍会丢了性命,我不想冒任何风险!」
穆秀珍点点头,似体谅了丈夫的立场,然而转念突想道:「三哥一向疼爱小豆子,如今他还活的事…你总跟他说说吧!当初,他听到小豆子死的时侯,难过了好一阵子,我想,你真跟三哥说,他也会保小豆子周全的!」
冷颖奇倒吸口凉气,心里惴度著是否要向她继续说明穆凊扬对小豆子存有绮想,穆秀珍依著女人的敏感,查觉到丈夫的迟疑,不由得幽怨道:「杉林哥,你我夫妻一场,何以你总对我这麽生份而不信任?」
冷颖奇被她这软箭一戳,情不自禁的卸下防备,打心一横,尽可能的轻描淡写,说起穆凊扬对小豆子种种痴恋行为。
穆秀珍直听的心惊肉跳,面红耳赤,一下子竟不知如何反应,只怔怔道:「三哥怎麽会…对小豆子生这种情份?!」
「秀珍这件事,事关三爷的名声…你…」
穆秀珍却依然处在恍惚的状态道:「不可能的,三哥风流倜傥…怎麽会和那个袁尔莫一样…你…骗我!」
看著穆秀珍的反应,冷颖奇不禁有些後悔自己的一时心软,他担忧的等待穆秀珍能尽快恢复理性和自己商椎此事,然而穆秀珍却似乎一直无法接受,整个人无所措足的猛摇头,惶惑的念著:「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冷颖奇心一凉,忙握住穆秀珍双肩,厉声道:「秀珍!我求求你,不管你相不相信,都千万不能说出去!」
穆秀珍被这一吼,总算回了神,抚著狂奔纷乱的心思颤道:「我…知道…」
对冷颖奇来说,穆凊扬偏爱傅京华的事实已成为一个难以排解的心疾,眼见著穆凊扬为了失去傅京华而失魂落魄,身染沈疴,他就深自矛盾,不知该指引他们相见,亦或便就此让他们断了念头和关系。然而,这个决定实在太困难了,似乎是怎麽取舍,怎麽危殆,无论四方八面的如何钻营,竟是没有一条生路。
如今,穆凊扬算是熬过那最痛苦的时期了,但他心头受的伤实在太重太深了,让冷颖奇根本无法视若无睹,而傅京华又失了踪,他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找回来,便在这烦琐两难的处境下,他忽然听到一个男子声正喃喃自语。
冷颖奇定下脚步,四处张望一下,才发觉自己在无意间竟走到白云坡的弯月寺外来了。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馀晖金黄的布满草坡,弯月寺的晚课锺正响亮的传扬著。他定睛搜索著那细碎声音,总算在一株大榕树下,看到了一个身形削瘦,长发长髯,穿著灰袍的道士。
长发道士像在背诵什麽似的,闭著眼,端坐在一颗石上,嘴巴念念有词。冷颖奇正是心烦意乱之际,便也没再理会,只缓步走到道士身边,挨著榕树坐了下来。
「阴根於阳,阳根於阴,独阴不生,独阳不长,阴变阳合,循环无端…」
原来道士在背诵易经,冷颖奇忍不住搭声道:「大易者不言占,即便是卜问出了结果,推演之理仍在於人…」
长发道士忽然住了嘴,可眼睛却张也没张,只微微一笑道:「施主说的潇洒,却不知心头那阴阳不调的事情,该怎麽了断?」
冷颖奇心中一吓,不禁坐直身,严然道:「道长何出此言?」
长发道人摸摸长髯道:「任轮回,业随身,此生不解,来生仍受啊!」
冷颖奇天生便是个捷才,而越是聪明的人就越不相信这些神妖卜道,因此这长发道人虽似一语道破了他心事,可他一心觉得这道长是故意抓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来和自己攀谈,便当机立断不再说话。
长发道人却像瞧出了他的自负,平静道:「施主莫要多心,贫道并非向你布道化缘,只是你我有一面之缘,贫道才冒犯罢了,若施主心头不快,贫道便不说话了。」
难得冷颖奇被当头戳破了戒心,不由得一阵尴尬,心想,既他自认得道仙人,不如便「将就」的道:「正如道长所言,我心头正是藏了件阴阳失调的难题,既你我有一面之缘,倒想请教道长,虽知…任轮回,业随身,但错体姻缘,违背常伦,恐遭迫害,横招灾祸!就不知该助之,亦或阻之?」
长发道人淡然的笑了笑道:「常伦人定,如何制的了与生俱来之欲念?」
「道长之意竟是要我助之?」
长发道人摇摇头道:「决者非你我者,舍阴取阳似违天意,然天生万物,本通行无阻,其主生,主克皆为咎由自取,自作自受,非你我之力可变之!」
自作自受!
这句话像电一般,当场击碎了一直存在冷颖奇胸口的一块大石,他若有所思般的想了想,即躬身向道长道:「谢道长点拨!」
长发道人瞧他竟一句话便解了疑惑,当下欣慰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