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更漫长了。
没有那些欢声笑语,也没有轻嗔埋怨,有的,只是风声,水声,枯叶在脚底下发出的沙沙声,云轻轻掠过山头的叹息声,还有他们彼此的心跳声,呼吸声。
倪喃一直沉默着,就连在集市上,都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有好几次,他分明感觉到她在看他,可等他转过头来,想问她喜欢吃些什么时,她的眼神又飞快地飘了开去。
无从捉摸。
这些,都让他感觉到无力。
包括他自己,他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接下来又想发展出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似乎一切都不由人控制,至少不由他控制。
提着大包小包的食物,沉甸甸地跟在她的身后。眼看着她那纤瘦的身影越走越快,仿佛是想要摆脱些什么,他的心沉了一沉。
应该是拒绝了吧?
那么明显。
但,他为何不肯相信?
忽然倪喃扭过头来,问他一句:“还有多远?”
他怔了一下,答:“转过这片野枣林就快到了。”
她的眉头明显地攒了起来,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
邵志衡迟疑了一下,这个时候若表现得过于关怀,会不会显得矫情?会不会让她觉得,他是想乘虚而入?但,他仍然还是问了一句:“是不是很累?”
那么温柔的话语,熨烫了她脸上冷硬的表情。
她抬眼,静静地望着他。
那么迷惑,又那么固执。
呵,这个人,为什么呢?
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这么温柔?他刚才,突然吻她,而她,居然不觉得被冒犯。
为什么呢?
为什么?
她一向,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呀。而他,又出现得那么突然。那么——震撼。
倪喃蹙着眉,喃喃地,嗫嚅着:“我妈给了你多少钱?”
邵志衡愣了一下。
她苦笑,继续说:“你这么卖力地讨好我,逗我开心,连我妈都帮你找机会,你说,你这样到底可以拿多少钱?”
邵志衡的脸像被人狠狠掴了一掌般,热辣辣地痛起来。
原来,她是这么想的吗?她刚才,一直都是在这样看他吗?她不言不语,他以为她在生气,他觉得好内疚。然而,她竟然是在想这个。
她以为他是什么?
邵志衡又难堪又愤怒,他觉得自己好傻,真的好傻。
“呵,你真聪明。怎么被你想到的呢?我的演技真有那么差吗?”他不怒反笑,“糟糕,现在被你拆穿了,我一毛钱都拿不到,怎么办?光是司机的一份薪水,怎么养得活我?啊,对了,”他阴郁地笑,一只手抚着自己的嘴唇,“我忘了,还有一样奖品,嘿嘿,倪小姐的吻,那不是无价之宝吗?”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邵志衡,笑得那么邪恶,说出来的话,像利剑一样,那么恶毒。
但,她宁愿相信这个。
这样的邵志衡,才是真正的他。
而她,这个被人厌弃,受到诅咒的自己,才真正该得到这样的对待。
太过美好的一切,反而让她无法承受。
太过美好的感情,不会属于自己。
唇畔还是带着那样不能自己的苦笑,心,却已痛得不能再痛。她没有想到会这样难受。
她原本,并不想拆穿他。
这个美丽的谎言,持续一天,她便可以多快乐一天。
但,望着他那英俊的面容,温柔的眼神,她无法不一天比一天沉溺……而内心里却又隐隐约约有一种很不安的预感,仿佛,自己不说出来,不亲口说出那些难听的话语,到最后,伤痕累累的会是自己。
只是,不曾想,还没到最后,她已是累累伤痕。
那么疲倦地,艰难地,她闭了闭眼,不敢看他的眼,怕从他愤怒的眸内看到一个苍白得像鬼一样的自己。
就当作是受骗吧,不,何曾受骗,她不也感觉到快乐吗?
只是这快乐,太短太短而已。
“你放心,我不会说的,该拿多少,你还拿多少。”
只是不必再继续下去了吧?她怕这条路,自己会走得太远太远,回不来。
“我明白了。”邵志衡注视着她,良久良久。
如果这是她拒绝自己的借口,那么,他承认,他被这个理由伤到了。
不敢说他曾经付出多少,但至少,他从没想过要从她那里得到些什么。
而她,居然把他想得如此不堪。
是他天生,无法让人信任吗?
他点点头,声音沙哑而悲凉:“就当是这样吧,就当是我的职业病发作,”他苦笑,一直望进她眼睛深处,“我只想问你一句,过去,究竟有什么值得你留恋?”
倪喃身子一震。
她留恋过去吗?不,不是的,她不是留恋,她只是,还没有得到谅解,不被上帝祝福的人,没有资格得到幸福。
呵,幸福,那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字眼。
“我,只是无法遗忘。”
她无法遗忘,无法忘记沈楚。
邵志衡凄凉地微笑了下。
他这微笑,居然抽痛了她的神经。
“你打算什么时候下山?”
倪喃皱了皱眉。说不想下山是假的,说想下山也是假的,突然之间,那么矛盾,这红尘,是出,还是入?
眼前的这个人,是躲?还是恋?
分不清呵,辨不明?
她从没经历过这样复杂的感情,对沈楚,是一如既往的,单一的,知道他对自己好,所以她也无条件地对他好。
但,邵志衡不一样,她总是猜不透这个人,他对她太用心,他对她太了解,他对她太宽容,反而让缺乏自信的自己,无所适从。
还是分开吧,分开比较好。
对不对?
电视开着,荧光屏一闪一闪,不知道在播些什么。
倪喃抱着膝盖,蜷坐在沙发上。回来好多天了,母亲一直都很忙碌,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她也懒得过问。
而母亲,居然也不问她,邵司机为什么好几天都不来?
真奇怪。
而最最奇怪的是,已经很久不曾来骚扰过的失眠,居然再度降临。
她失眠了。
家里没有飞鸟,没有老鼠,家里那么安静,而她,居然会失眠!
侧着耳朵,她可以听到窗外的风声,簌簌瑟瑟。隔着玻璃,听起来有些远,不若在山上,总是赤裸裸地从头顶掠过。
想到从头顶掠过的风,不由得又想起那些老鼠,成群结队,进入记忆,记忆里的东西总是美好的,如今,连老鼠,也值得留恋。
恍惚微笑了下。
只是几天呢,却似乎是几千几百几万个世纪以前,依稀有人问:“过去,究竟有什么值得你留恋?”
他大概料不到,当他也成为过去时,却是她最为留恋的记忆。
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门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她吓了一跳。
侧耳倾听,是林婶的一路小跑,然后门锁开启,大约是母亲回来了吧?
她转过头,看到母亲那一张怒气冲冲的脸。
“妈?”
倪太太看到她,显然吃了一惊,脸上的怒容未退,接下来的话语便显得过于强硬:“你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
倪太太皱了皱眉,打量着女儿那一张平静的脸,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
倪喃咬住下唇。
“你这孩子,就是心事太多,”倪太太疲惫地抹一把脸,“如果没什么事就回房睡吧,别想太多。”
倪太太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往楼上走。
“妈。”倪喃忽然好想跟妈妈说一会儿话,“你今天去哪了?”
可是,倪太太好累。
又要压新闻,又要对付难缠的记者,还要瞒着忧郁善良的女儿,她精力透支,只想休息。
胡乱挥了挥手,回到自己的房间。
“啪”的一声,关了房门。
倪喃怔怔地盯着楼梯口,总是这样被遗忘,想说的话总是要淹没在胸腔。
但,或许,有个人不是?
幽幽地叹了口气。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蓦地响了起来,她直觉地跳起来。这么晚了,是谁?会是谁呢?
手指颤抖地握住听筒。
里面是个男人的声音,口气很急,她屏住了呼吸,“坏事了,那丫头居然选在这个时段在电视台直播,现在,所有记者都去了‘大富豪’,怎么办?”
电视直播?大富豪?
怎么回事?
“喂?倪夫人?倪夫人?”
倪喃“砰”的一声摔了电话,拿起遥控器一阵猛按,电视转到本地台。
画面定格。
那一瞬间,看到熟悉的容颜,她几乎是欣喜若狂的。
晴儿,是晴儿!
呵,她还是那么漂亮。
只是——
忍不住皱了皱眉。
那件黑色晚礼服,太暴露了吧?连小腿都遮不住,更何况,还有露出来的整片肩颈和臂膀,要想不引人遐思都难。
她开始觉得难过,觉得委屈,为沈楚。
然而,杜雁晴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着实让她愣住了。
“大家好,我是杜雁晴,感谢大家最近对我个人和我的家庭的不幸所给予的支持和关注,谢谢大家。同时,也代表我的丈夫,感谢大家对他的理解和同情。”
镜头转开,打到人群里,渐渐拉近,突显出一张苍白呆板的脸,低垂着眉眼,有些软弱,有些无奈。
倪喃的心尖锐地痛了一下。
哦,沈楚,沈楚,那般才气横溢的沈楚,那般善良无争的沈楚,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把自己陷入这样难堪的境地?
烦躁地踱了两步,又定住,瞪着电视屏幕,杜雁晴那娇柔的声音还在娓娓诉说:“我父亲,原本是音乐学院的教授,而我的丈夫,原本是父亲的得意弟子,七年前,他以自己的才华取得了去维也纳深造的机会,可是……”
倪喃的脑子“嗡”地一响,乱成一锅粥。七年前,七年前,七年前,沈楚以自己的才华取得了去维也纳深造的机会。
可是……可是……
她听不清楚,晴儿的身影那么遥远,那么模糊,她的嘴巴在动,可是,她在说什么呢?
倪喃捂住耳朵,用力甩了甩头,呵,听见了。
晴儿在说:“可是,她仍然不甘心,七年之后,又来破坏我们的家庭。”
是谁?
谁不甘心?谁要破坏她的家庭?
于是,那个在学校里为她指路的小男孩被带了出来,男孩子怯怯地指着一张照片说:“就是这个姐姐,这个姐姐到学校里找过沈老师。”
于是,晴儿笑了,笑得好妩媚。
于是,照片被镜头放大了,照片里的人居然是她,是她自己。
怎么回事呢?
倪喃捧住脑袋。
她又觉得头痛了,跟七年前,和母亲大吵一场的那一次一模一样,痛得厉害。
可是,她不想再住一次疗养院了呀。
那么,求你不要再痛吧?求你了!
她捧住脑袋,跌坐进沙发里。
晴儿的面孔变得那么陌生,还有那一群热情高涨的人,啊?为什么没有她熟悉的人?
他们对着她的照片指指点点,说什么呢?
沈楚在哪里?为什么不站出来?
她想起从前,随便什么人在沈楚面前说她一个不是,他一定第一个跳起来维护她。
如今,记忆犹在,而记忆中的人呢?
那个人,去了哪里?
倪喃眼眶一红,但,她不能哭,不能哭。
她对自己说,她没做过她怎么能哭呢?她不能哭,不能只是站在这里,隔着屏幕,看着那张呆板无所措的容颜哭。
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