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旧是深夜,仍旧是他一个人的时候。仍旧小雨如丝,小雨如织。她推开门走进来。穿着件好舒服的家居服,灰色灯芯绒的长袍,袖口和领口镶着桃红色的缎带,有点儿像睡袍,却比睡袍来得考究。她没有化妆,干干净净的脸庞显得特别清秀。她迳自走到沙发边,很熟稔的坐了下来,两腿一盘,也盘到沙发上去了。把一双灯芯绒的拖鞋留在地板上。她就这样很舒适的蜷缩在沙发里,双手抱着膝,对他安详的说:
“看见你的灯光还亮着,忍不住要过来跟你聊聊天。”
他笑笑。他知道“欢迎”两个字正写在自己脸上。走到自动贩卖机前面,他为她倒了一杯热咖啡。这自动贩卖机还是朱珠最近建议订来的,为了候诊室里总有许多病人,也为了护士们。“嗯,很好的咖啡。”冰儿说。
“没有火锅招待你。”他笑着。
“哇,别提了。”她羞红了脸,把下巴半藏在弓起的膝盖里去。“每次都害你乱忙一阵。”
他想起那个晚上,事实上,他并没有“乱忙”多久,因为他才回诊所,阿紫就打电话来说,徐世楚吐了,把玫瑰花瓣汤都吐光了,所以,他也没特别做什么。只是,那晚的火锅,当然别想吃了,据阿紫说:
“锅底都烧穿了,烟把屋顶都薰黑了,满屋子焦味,楼上的邻居差点把救火车都叫来了。”
他在她对面坐下,望着她微笑。
“你笑什么?”她问。“很难得看到你这么——”他找寻合适的字眼。
“安份?”她接了下去。
“是的,”他点点头。“就是这两个字;安份。”
“唉!”她望着自己那露在裙角外的脚趾头,莫名其妙的叹了口气。“怎么了?”他问。她想了想,睫毛很安静的半垂着。
“其实,”她扬起了睫毛,正视着他。“我本来是个很安份很乖的女孩,小时候,我安静得常常让别人认为我不存在,我是和徐世楚相遇以后,才变得这么疯疯癫癫的。”
“我并不觉得你疯疯癫癫。”他真挚的说。
“那么,你认为我怎样?”
“我认为你是个感情非常强烈的女孩,你敢爱敢恨,敢做敢当,热情得像一盆火。”他笑了。“你实在不该叫冰儿,你该叫火儿。你的热力,足以烧掉半个地球。”
“别夸张。”她微笑起来。
“没有夸张。我第一次认识像你这样的女孩。在你出现以前,我一直认为每个女孩子都差不多,是像小河流一样的,婉转、柔顺、平静。你要知道,我虽然是个医生,经常接触不同的人,可是,生活仍然十分单纯。阿紫那天说得好,有的人生活得平平淡淡,有的人生活得轰轰烈烈,我就是平平淡淡的那种人。”她注视他。“好不好呢?”她问。“以前认为很好。”他坦白的说。
“多久以前?”“在你出现以前。”她不安的蠕动了一下。
“与我有关吗?”“当然。”他笑了笑。“如果你不知道世界上有冰淇淋,你喝杯冰水就满足了。如果你不知道有貂皮大衣,你穿件棉袄就满足了。人的欲望都是因为知道太多而产生的。非洲土人至今在茹毛饮血,他们活得也很快乐,猎到了一只野兽,他们可以击鼓而歌,欢天喜地的唱上它一天一夜。他们的快乐——主要就来自无知。”她很仔细的听他,深切的看着他。
“我还是不太懂。”“好吧,我明说你就懂了。在你出现以前,我认为男女的感情都是平平淡淡的,认识、吸引、结婚、生儿育女,一切顺应‘自然’的要求。至于相爱得天翻地覆,死去活来,那都是小说里的情节,真实人生里根本没有的。”
“唔。”她哼了一声,倾听着。“当你出现以后,我大开眼界。”他往沙发里靠了靠,笑着。“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世界上有如此这般的爱情,如此惊心动魄的爱情。于是,内心油然而生的发出一种‘心向往之’的感觉。”她笑了,眼珠乌黑乌黑的。
“我懂了。”她说:“你失去了原有的满足。”
“对。”“可是,”她沉吟着。“我的生活并不值得羡慕。你以为我活得很快乐吗?”“不。我知道你活得很痛苦,很累,但是很刺激。”
她震动了一下,正视着他。
“喂,李医生,你这人有点可怕。”
“怎么?”“你是内科?小儿科?我觉得你更像心理科医生。”
“我研究心理,也是从你出现以后。而且,与其说我在研究你,不如说我在做自我的分析。是的,我知道你的生活并不值得羡慕,但是,这种强烈的感情,却震撼了我。”他凝视她。“你怎能为一个男人,付出这么多?”
她迟疑了一下。“他值得我付出的,对不对?”她问。
“值不值得,完全是主观的。你认为值得,就一定值得,不过,你的语气里为什么有怀疑呢?”
“我有吗?”她有些吃惊。
“你有啊!”她怔了怔。“我希望——”她忽然冲口而出。“你没有试图挑拨我的感情。”他的背脊挺了挺,突然觉得自己的语气变僵了。
“我有必要挑拨你的感情吗?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她瞅着他。“那要问你的潜意识!”
“问我的潜意识吗?”他惊愕的。
“按照你的分析方式,”她微笑起来。“每个人都有潜意识,当你不知道有冰淇淋的时候,你会心甘情愿的喝冰水。可是,当你发现有冰淇淋,而自己却吃不到的时候,你会希望别人也吃不到!”她坐正了身子,伸了个懒腰。“即使你有这种心态,也是自然的,这是人性。你不必觉得难堪或生气。”
“我难堪吗?”轮到他来吃惊了。“我生气吗?我有吗?”
“你有啊!”她学着他的语气说。
他侧着头看他。突然间,他们相视而笑。然后,她从沙发里跳了起来:“夜深了,你也该休息了。”她往门口走,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和你聊天,真是一大享受。你知道吗?”她顿了顿,眼光闪闪发亮。“你不止是个好医生,你还是个很可爱、很有深度的男人!”她打开门,再抛下了一句:“再见!”
转过身子,她消失在门外了。
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似乎想叫住她,这种谈话,带着太诱人的“浪漫”气息,他实在不忍心这么短暂就结束了。但是,她已经走了。来也倏忽,去也倏忽。
下一次,她又是午夜时分出现的。
这次,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带着徐世楚和阿紫。他们三个,嘻嘻哈哈的闯进门来,冰儿不由分说的就直奔向他,亲热的挽住他的手,一边笑着,一边热情的嚷着:
“难道你是工作狂吗?每天经过你的诊所,你都在看病!看病!看病!以前总羡慕当医生的,现在才知道当医生有多苦!来,把你诊所的门锁上,跟我们到华西街吃消夜去!”
徐世楚也同样热情,他爽朗的笑着,用力的拍着他的肩,大声的说:“是啊!我欠你一顿火锅!上次,都是我的错!”他用力的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敲得“砰”的一响。“今天罚我请客!走走走!李医生,你爱吃什么,我都奉陪。不过,先说明,我不吃蛇肉,假若你选中那家蛇店,我只得在外面等你,本人天不怕,地不怕,看到了蛇就起鸡皮疙瘩,不知道为什么?”
阿紫笑嘻嘻的说:“不知道华西街有没有清炖玫瑰花,红烧玫瑰花,生煎玫瑰花……之类的玩意儿!”
“阿紫!”徐世楚大叫:“君子不揭人之短!”
“啊啊啊!”阿紫笑弯了腰:“我从不认为我是君子,我是孔老夫子最不喜欢的那种人。”
“孔老夫子?”冰儿问,“你指什么?”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阿紫说。
一时间,满屋子的人都笑成了一团。李慕唐不能不跟着他们一起笑,喜悦的气氛徊荡在夜色里。然后,冰儿拉住了他的手:“走吧!跟我们一起走吧!离开你的酒精药棉消毒水,跟我们去享受一下人生!否则,你虽然天天救人命,却不知道活着为什么!”于是,他锁起了诊所,跟他们到了华西街。
不知道多久没来过华西街了?原来,这儿到了深夜,居然灯火辉煌,夜市一家连着一家,摊贩也一家连着一家,吃的,用的,穿的,玩的……应有尽有。冰儿首先提议:
“我们去吃鱿鱼羹。”他们吃了鱿鱼羹,冰儿又说:
“吃烤鳗鱼好吗?”吃完烤鳗鱼,冰儿笑着:
“想吃红豆刨冰!”虽然是冬天,华西街还真有红豆刨冰。每吃完一样东西,两个男人就抢着付帐,每次都是徐世楚抢赢了。他用他的大手,紧紧按着李慕唐的手,很认真的说:
“不行!不行!你知道上次我破坏了大家的周末,我有多抱歉吗?今晚,所有的花费都是我的!”
“李医生,你让他付帐吧!”冰儿笑吟吟的说:“反正是吃小摊子,怎样吃都没多少钱,下次轮到你请客的时候,说不定大家要去来来大饭店!”
“对了!对了!”徐世楚接口:“我就是这个打算!怎么冰儿如此灵巧,把我心中的秘密,全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我在她面前,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冰儿笑着,瞅着徐世楚。
“这个人,自从吃了我的‘花言巧语’汤之后,就更会‘花言巧语’了!”大家都哄笑了起来。这真是一个非常可爱的晚上。温馨、甜蜜、而美妙。当大家吃了红豆刨冰以后,才觉得夜色凉飕飕,冷气从胃里往上冒。李慕唐也忘了自己是医生了,也不管大家的胃能否消化,他提议说:“应该去喝一点酒!”“哇!”徐世楚应声大叫:“于我心有戚戚焉,走哇!让我们今晚来个不醉无归如何?”
“两位小姐能喝吗?”李慕唐问。
“不喝的是小狗!”冰儿说。
“啊呀!”阿紫笑着。“你连小狗的量都没有,就在那儿说狂话!”“酒量虽没有,”冰儿笑语如珠:“酒胆还不错,酒兴非常好,酒品第一流!”“听她吹的!”徐世楚说,问到她脸上去:“是谁上次喝醉了,哭着要找妈妈的?”“哎呀!诽谤!”冰儿瞪圆眼睛:“完全恶意诽谤!李医生,别听这个人破坏我的名誉,我们找家馆子,好好的喝一场,你就知道我的酒品如何了!”
他们走进一家“台湾料理”。
叫来一瓶绍兴,他们斟满了杯子,四个人碰着杯,豪放的干了第一杯。第二杯也斟满了,李慕唐开始说话了,他望着周围的三个人,热烈的说:
“你们知道吗?什么叫‘活生生的人’,你们才是!自从认识了你们,我的生命像打开了另一扇门!原来,人生的喜怒哀乐,是这么强烈的!原来,生活的享受,是这么奇妙的!原来,感情的世界,是这样丰富的!原来,原来,原来……”他“原来”不出所以然了,就大声的说:“原来,你们都是这么可爱的!”“干杯!”冰儿叫,一仰脖子就又干了一杯,原来,她喝了第一杯,就已经半醉了。
“干杯!”徐世楚跟着叫。
于是,第二杯也干了。接着,是第三杯,第四杯……那晚,四个人把一瓶绍兴都喝光了。酒,把空气搅得热热的,把人与人间的距离拉得短短的。李慕唐只记得自己忽然变得很爱说话,很爱笑了。他说了好多好多,绝不亚于那位徐世楚。冰儿呢?她确实有一流的酒品,酒到杯干,豪放得一如男孩子。几杯酒下肚,她开始拉着阿紫说:
“来!咱们来猜拳!输的人喝酒!”
她们两个,居然吆喝着,猜起拳来了。李慕唐从没有看过两个女孩子喝酒猜拳,不禁大为好奇,睁大眼睛,他瞪视着她们两个。她们挺认真的,涨红着脸庞儿,鼓着腮帮子,像模像样的吆喝、出拳、喝酒……李慕唐已薄有醉意,看来看去,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后来,他才发现,两位女生嘴里吆喝的是:“剪刀!”“石头!”“布!”李慕唐忍不住,大笑特笑,差点没连椅子一起翻到地上去。徐世楚又对李慕唐举杯:
“李医生……”“叫我李慕唐!”他热情的说:“我有名字!”
“是,李慕唐。”徐世楚应着。“你瞧,女孩子就让我无法抗拒,你凭良心说,她们两个,是阿紫可爱,还是冰儿可爱?”
李慕唐对这问题有点惊讶,但他也认真的打量了两个人一下。“凭良心说,她们两个脾气有点像。”
“不像不像。”徐世楚摇头。“兴趣有点像是真的,反正物以类聚,两个人住在一块儿行动谈吐就会变得相像。不过,基本个性还是不一样的。冰儿热烈,阿紫温柔,冰儿尖锐,阿紫随和,冰儿特殊,阿紫亲切,冰儿像火,阿紫像水……”他越说越顺,又干了一杯酒。“你如果跟她们处久了,你会发现她们两个都很可爱,假若我能兼而有之,来个一箭双雕,岂不大妙?哈哈!”“你醉了。”李慕唐说。
“没醉。”他摇头。“我一直对中国旧社会的思想十分排斥,唯有这多妻制,我是非常赞同,尤其,看了唐伯虎的九美图,把我羡煞羡煞……”冰儿又输了一拳,她倒满了一杯酒,回过头来,她高举酒杯,把一杯酒从徐世楚头顶上淋了下去,嘴中高声嚷着:
“第一美为你敬酒!”阿紫依样画葫芦,也倒了一杯酒,从徐世楚头上淋下去,嘴里嚷着:“第二美向你敬酒!”冰儿再举过第三杯酒来,徐世楚慌忙跳离那是非之地,用手拂弄着湿湿的头发,酒沿着他的发丝滴下去,滴了他满脸满身,他却一点也没有生气。跑过去,用左手压住冰儿,右手压住阿紫,笑容可掬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醉眼惺忪,却豪气干云的说:“你们知道李白吗?我最欣赏李白的两句诗是:‘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日月!’他的野心可真大,他想到青天上去左手揽太阳,右手揽月亮!我徐世楚对他老人家,是心向往之。而我的太阳和月亮,就在我的左右!”他拥着两个人,哈哈大笑,摔着头,把满头的酒摔到两人身上。“没听说过,太阳和月亮会下起雨来的!”
冰儿和阿紫,相对一视,也哈哈大笑起来。
李慕唐心情一松,说真的,他有一刹那,心里很担心,他以为战事又起,这场饮酒乐,乐如何的好戏恐怕又将乱七八糟结束。但是,看样子,危机已去。他大乐之余,就高举杯子,笑着嚷:“我敬大家!干杯啊!”
“干杯!”冰儿叫。结果,大家都喝醉了,而且,醉得很厉害。
李慕唐几乎不记得,自己那晚是怎样回到诊所的。他对那晚最后的记忆,是四个人彼此搀扶着走在大街上,走得歪歪倒倒的。而冰儿,却一面走,一面柔声的唱着歌,反反覆覆的重复着四句歌词:
“就这样陪着你走遍天之涯,
踏碎了万重山有你才有家,
就这样陪着你走遍天之涯,
踏碎了岁与月黑发变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