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越名气大,上个月宫里来人找他给太后看病去了。
“这可怎么办?”纪绫揉揉太阳穴,这是她的习惯动作,一着急头便隐隐作痛。
苏诚一样忧心,“上回辛太夫来便说夫人的病已是药石无力,只能听天意了,这回叫他来,想来也是一样的……或许咱们可以试试那些老方子,千年的人参,头胎的紫河车,人形的何首乌,天山的雪莲,或者可以续命呢?”
“……不错。”纪绫眼中燃起一丝希望,迅速从抽屉里取出一枚小印章,“诚叔,这些东西拜托你去找,我把爹的小印给你,要多少银钱随你去取。”
“不,大小姐,这些东西可遇而不可求,满天下要找也找不出来。不如写出告示贴遍附近州县,向人高价收买,或许还有希望。”
纪绫冷静下来,点点头,“也是。”
可告示写出去,不过是撒了张网,能否捕到鱼,还是个大大的问号啊。
像这样的奇药,主人必定珍逾性命,谁不想多活几年呢?谁会把它卖人?
可是母亲的身体……
到底该怎么办?
世上如果真有仙丹,就算上刀山下火海舍了性命她也要给娘弄了来啊!
见她烦乱,细心的樱儿上前道:“或者小姐可以找那个波斯人,他出国游历,一定见识非凡。看看他们波斯有什么方子?”
一语提醒了纪绫,“你是说索路?他前天说这几日便要回去的,不知还能不能赶上?”这个念头一起,便巴不得天亮。
第二天清早,晨雾未散,仍有一丝春寒,纪绫身上的月白单衣还有点冷,也不及加衣服,只带了个小厮,快马加鞭地赶到索路住的客栈。
谁知竟然人去屋空,伙计道:“天还没全亮,这位客官便出门。此时兴许已开船了。”
纪绫一咬唇,二话不说飞身上马直奔码头。
春日的阳光遍洒大地,码头上人来人往,忙忙碌碌,纪绫远远地看见索路的船泊在岸边,心里放下一块大石,策马从人群中穿过,翻身下马。
索路,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灿灿生光,略带碧绿的蓝眼睛也散发着同样的光彩。纪绫从三年前开始和他打交道,但从来没有发现他是这样的可爱!他微笑着下船迎接走近的纪绫,道:“真的是你要找我吗?我的小姐?”
“是的,索路。”纪绫不住喘气,方才那种距离的策马狂奔已经让她脸色有点发白,“我有些问题想问你,这对我非常重要。”
“好的好的。”索路扶住她,“你既然已经叫人通知我等候,为什么还要跑得这么急?进来先喝杯茶,我已经准备了你最爱的碧落春。”
索路的汉语说得不是很标准,那种异腔异调很有风味。他说“碧螺春”永远是“碧落春”。纪绫曾经试图纠正他的发音,但他解释说:“碧落春不是很好吗?这茶叶,是春天落下的碧绿的东西。”
今天纪绫当然没有这份闲情跟他计较这些,可他那句话还是钻进了耳朵里,她站住,“你说什么?有人通知过你?”
“是呵,一位美丽的少女,她告诉我你有事要找我,稍后就到。”
定是樱儿叫人先来的了。纪绫心中一阵温暖,樱儿是什么事情都会替她想到的。纪绫同他在舱中坐下,把母亲的病情同他说了一遍,末了,道:“你见识多广,可知道有什么奇效回春的方子?”
“纪绫你可真是难为我,我并不是大夫。”索路想了想,说,“不过,我国的国王也是身患重病,后来有人献上两颗苍龙珠,才用了一颗,便起死回生,至今身康体泰。”
“苍龙珠?”纪绫苍白的脸上浮现红晕。
“是的。是传说中的一种龙,化龙之前是乌龟的身子,据说要过九千九百九十九年,才能脱掉龟壳,珠子便藏在龟壳里。有人捡到了这龟壳,挖出宝珠,献给国王。”
“可是,这种千百年的东西,我们要怎样才能找到?”
“除非能找到那个献珠的人,然后问他是如何找到。”说完索路自己都笑了,“可是,纪绫,要知道,如果这种东西是知道方法就能找到的,那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告诉别人途径了,苍龙珠也不会如此珍贵。”
“你方才不是说国王只用了一颗吗?那么还有一颗。”纪绫的眼睛幽深,“总要试一试。不然,怎么知道?”
索路吃惊地道:“纪绫,难道打那一颗的主意?那一颗可是在波斯王宫!”
“如果找到,我娘就可以继续活下去了。”纪绫眼睛微微眯起,飞快地盘算。
这事首先不能让娘知道,诚叔也不行,他们不会让她去找这样缥缈的东西。樱儿或许能帮忙,但她得留下来照顾生意。
那么只有自己去,还必须要有一个十分堂皇的理由。
索路看着她这副表情暗暗心惊。
纪绫是他在中原最大的交易伙伴,也是最令他倾心的女子。他对她的关注与了解不下于自己的生意,他知道她这副表情的背后,意味着怎样坚决的决定。
“索路,你等我三天,好吗?”纪绫抬起头,飞快地说,“给我三天时间,我和你一起去波斯。”
索路呆住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纪绫,虽然带你回波斯是我的心愿,但、但是,我绝不希望你为了这个理由而去,这种东西……我真不该告诉你!”
“我知道。”纪绫脸上有了淡淡的笑容,“这种东西可遇而不可求。但我总要试一试,我们中原也有很多这样起死回生的传说神物,总会有人找到。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远去波斯,我没有理由让任何人冒险,只有我自己去。”
“可是,你准备花多长时间呢?一年,两年?也许你还没找到,你母亲已经……”索路顿住,“对不起。我只是希望你可以理智一点。”
“索路,不要这样说。”纪绫转而轻笑,长眉舒展,目中一点星芒,分外闪亮,“我是个商人,我随你出海,是为了做生意。”
纪绫从索路船上一下来便折到杜家船行,没曾想竟然得到一个这样的答案。
“对不住,苏姑娘。”杜家船行的掌柜道,“我们船只的构造内适应河流湖泊,无法应付海上的风浪,加上没有水手知晓海运。对于苏小姐的要求,实在难以从命。”
“我有专门的海上水手帮忙,而且这段时日最适合出海,杜掌柜可否通融一二?租金还可以多加一倍。”
“实在不行。”年过半百的掌柜脸上透着沧桑,“苏小姐不知道这水上的风险,我总不能让手下这些年轻人有什么闪失。苏小姐更是千金之躯,我非但无船可借,更要奉劝苏小姐还是好生待在扬州,就算有万倍厚利,也比不上自身的平安。”
“杜掌柜,租金再加十倍。”她是非去不可的啊。
“苏小姐……”
掌柜话还没说完,门外忽然进来一名黄衣少女,肌肤雪白,樱唇红润,脸上带着春风般的笑,人也如春风一般动人。她轻轻盈盈地走进来,就好像吹进来一阵柔风。
神情严肃的杜掌柜脸上现出笑容,迎上去,道:“柔儿姑娘今日这么好的兴致出来逛逛?少爷呢?”
“怎么?就不许我一个人来吗?非得跟着少爷才行吗?”柔儿娇笑,又向纪绫道:“这位便是名动扬州的苏家大小姐?我有点事要和杜掌柜说,可否请苏小姐稍候一会儿?”
半晌杜掌柜出来,对着纪绫竟换了一副神色,微笑着说:“有一个好消息,我家少爷刚造好一艘大船,绝对一流的手艺。既然苏小姐急用,便拿去好了。”
“很好。”纪绫松了一大口气,“待我归来,定要好好多谢掌柜。”
“不敢不敢。”掌柜躬身道,“既然苏小姐是我家……”
“哎哟,差点忘了,我还有事呢!”柔儿忽然打断他的话,“先走一步啦!苏小姐,祝你一路顺风!”她眼角看了杜掌柜一眼,余光带过纪绫素洁的面庞,一阵春风似的卷出了大厅。
纪绫看到她临去的眼波,心里浮上一阵很怪异的感觉。
有种……身在明处彼在暗,被人隐隐掌握,仿佛被引入圈子套的感觉……但,又说不上有什么恶意……而且连杜掌柜的目光都变得不同,比方才亲热许多……
也许是她多心了。
经过长兴酒楼,极富态的掌柜从门里迎出来拉住马头,满脸堆笑,道:“苏大小姐这是往哪里去?要不要到小店吃些点心再走?”
纪绫从早起奔波了大半天,嘴里还是粒米未进。被他一说,还真觉得饿了,“也好,替我备下雅间,还有……”
胖老板躬身引她上楼,笑道,“还有珍珠糕,玉茸饼,芙蓉酥油卷,再来一壶上好的碧螺春!苏小姐的口味,小店记得呢!”
纪绫款款提起衣襟下摆,随他上楼。眼睛微微眯起,还在思量如何在这三日之内备好一船货物,卖与波斯。
楼下的几个女子只见这个如雪莲便清雅的少年微皱愁眉,又是倾心,又是心疼。
虽说她没有刻意隐瞒,但在扬州,着实没有多少人知道纪绫原是女儿身呢。
一来是她所接触人不多,往往非富即贵。二来自从接手生意以来便开始着男装了。起初还有人非议,但近来渐渐地仿佛所有人都习惯了,尤其是这等鱼龙混杂市井之地,几个吃饭的女眷都看得暗暗神摇。
胖老板将她引到临湖的一座雅间,才落座,茶与糕点便送了上来。
纪绫略有些诧异,“你今日的手脚倒快,难道早知道我会上来?”
胖老板忙打哈哈:“早起便见小姐匆忙地从我门口打马而过,我便想着小姐这么早出门可能还未吃东西,这便备下了。”
“倘若我不来,你可就白备下了,要知道这些糕要现吃才好的。”
“呵呵,小姐这不是来了嘛!”
纪绫看着他的笑脸足有半盏茶工夫,慢慢地从荷包里掏出一片金叶子,放在桌上。
“哎哟,我的小姐,这片叶子够你吃半年珍珠糕了!”胖老板笑眯眯地收起来,“大小姐真是阔绰呵!”
纪绫又摸出一片,照旧放在桌上,淡淡道:“说了,就是你的。”
胖老板只望着那金叶子呆了呆,“说什么?”
纪绫闲闲地伸出两根葱管似的手指,拈起一块糕放进嘴里咬下一小口,细细品味,方道:“是谁告诉你我要来的?”
那种感觉越来越明显,仿佛有双眼睛一直跟着她,怪极了。
“我方才不是说过了嘛……”他的话顿时打住了,因为桌上又多了片金叶子。他用力吞了口口水,仍然道:“苏小姐今日看起来好生奇怪,若真要打赏我,这赏钱可真是太大了。”
“你若是真不想说,就把方才那片还我吧,我这里还有些碎银子。”这家伙出了名的贪财,到了嘴里的东西打死都不会吐出来。
果然,他为难地皱起了脸,“这个、这个……”
“现在说还来得及。”
纪绫啜了口茶,望着窗外的满湖春色,不再看他。
谁知他竟把那片叶子掏出来,苦着脸道:“我是真不知道小姐在说什么,莫非在与我开玩笑?这些糕点也着实不值这么多钱,年下我去贵府结账便了。”
这个倒大出纪绫意外,“当真没有人交待你?”
“当然!”他眼巴巴地看着那几片金叶子,“不然生意人哪有不赚钱的道理!但苏小姐是我的大客人,也不敢随口胡诌乱骗。苏小姐慢用,我老了,开不起这等玩笑。”
他脸上现出疲态,挪着胖胖的身子往门外走去。
纪绫看着他略显蹒跚的背影,一丝愧疚袭上心头,说道:“掌柜的不要见怪,是我在逗你玩呢!这片叶子是我赏下的,你拿着便是。”
胖老板回过头来,满脸喜色地拿起叶子,道:“还是苏小姐心地好,人又大方,又能干,不愧是大户家的千金……”
他还要继续吹捧下去,纪绫挥手道:“你出去忙吧。”
难道是自己多心了?
可是,凭一个女人天生的敏感,以及,身为一个商人对人情的体察,那种感觉,挥之不去……
纪绫摇摇头,就当是多心吧。她喝完茶,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下楼。
胖老板满脸堆着笑替她拢马送行,见她远远地去了,才翻身上二楼。
他的胖胖的身躯一下子便敏捷起来,轻轻敲开方才雅间隔壁的门,躬身道:“公子,她走了!”
“嗯。”
发声的是一位长发男子,正凭窗望上湖上美景,背对着胖老板,道:“她给你多少?”
他的声音十分柔和,低低的,醇醇的,仿若此时拂动他衣衫的春风,带着杨柳与桃花的清浅气息,扑面而来。
胖老板恭恭敬敬地道:“五片金叶子。”
“呵。”他轻笑出声,“你可真会赚钱,我听到明明是三片嘛,而且,你最后只拿到了一片。”
呃?难道他看得到隔壁的景象?胖老板呆了呆,然而旋即笑道:“正是正是,看我老糊涂,竟然记不得了。”
“你做得很好。”他轻轻一挥衣袖,一片耀眼的金光从他身上飞到桌上,胖老板定睛一看,不多不少六片金叶子,欣喜之极,忙道:“多谢公子……咦?”
怎么就没了人影?
呵,且不管他,只有这黄澄澄的金叶子才是真实的,要紧的。
一天赚七片金叶子啊,如果天天都有这样的好事就发大财了。
“不行,绝对不行!”
如预期的那样,纪绫话还没说完,便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
首先便是苏夫人,“我绝不许你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路上又那么多的危险!我不同意!”温柔的苏夫人生起气来也是很吓人的。
苏诚也道:“小姐,海外生意做起了风险巨大,赚了固然一本万利,赔了亦是血本无归。万一途中才出什么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大小姐,请三思。”
纪绫解释:“索路往返多年,精通航海,我找的又是杜家的精船,而且此时顺风顺水,正是出海的最好时机,多则一年,少则半载,我很快就会回来。”
苏夫人流泪道:“我叫你不要逞强,你还偏要做这些事!苏家已经穷到没饭吃了吗?要你一个女儿家冒这个险?!”
苏诚沉声道:“若是大小姐决意发展海外生意,就由我出海吧,我一把年纪,世情上经历多些,此行或许更有把握。”
然而纪绫已不再多说,静静地道:“诚叔,这两日你替我打点好西去货物,多带丝绸、瓷器和茶叶……”
话还没说完,只见樱儿忙忙地走了进来,道:“夫人,小姐,看看这个东西!”
樱儿冷静稳重一如其主,难得有这样慌张的时候,大家都有些意外。纪绫忙接过那包东西,众人一看,都吃了一惊,竟是个快成人形的何首乌!
“必是有人看到我们的告示。”苏诚道,“樱儿,那人呢?”
“人?不、不知道。”樱儿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我刚从书房过来,还没进二门,这东西便掉到我怀里,我四处都没见人,几个下人在扫地,我问他们,他们也说没见……我、我都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
“去请个大夫来,看看这是不是何首乌。”纪绫皱起眉头,“今天一天怪事都没断,樱儿,我问你,你早上可曾派人去找索路?”
“没有啊。”樱儿愕然,“小姐都说要亲自去了,我怎么会再派人呢?怎么了?”
纪绫心里一震。她果然没有猜错,一直就有人在身边,清楚她的动向,知道她的喜好,甚至明白她的急难,偏偏自己却一无所知。不过,此人仿佛没有恶意,到底会是谁呢?
一时大夫来了,拿在手里看了半天,道:“说实话,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但实实在在是如假包换的何首乌,不知从哪里弄来的?”
纪绡单纯明朗,道:“是菩萨给我们的呢!娘那么信佛,终于好人有好报啊!”
纪绫又请大夫给苏夫人再诊了一回脉,那大夫吃惊道:“果然是神佛有眼呢!夫人这病真是急需这等奇药大补的时候,恰好及时!”
这句话说得大家都舒了口气,苏诚送上诊金,送大夫出门,回来的时候轻轻在纪绫耳边道:“我问过了,大夫说有这何首乌,再好生调养,夫人再多挨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大小姐可以放心了。”
纪绫感激地看着他,“诚叔是同意我去了?”
“唉,大小姐决定的事,有谁能改变?而且,我相信大小姐自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只希望小姐一路保重。”
苏夫人诚心礼佛,对这样的因果报应奇闻逸事深以为然,甚至连同纪绫要去波斯也以为是神佛的意思,不然怎么正好纪绫说要去波斯,老天就降何首乌呢?因此也不大劝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