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金金看得出来他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两个箱笼和廪米从客栈搬回来的,他那单薄的身板,还真是不容易。
为了省那丁点银子怎么就不知变通请个人帮忙呢?算了,读书人也不能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就当锻链体力了。
「渴了吗?先喝杯水再说。」她指了指桌上的茶水,要他自己倒,她趁机把箱笼往屋里搬,可她搬进去也就一放了事,书是太白哥哥的,她就不去碰了。
「你会烧水了?」他还真的渴,喝了一杯,还有些意犹未尽。
「我都看你做过那么多遍,要是再学不会就该糟了,往后你要上书院读书,我总不能每天脖子上挂个大烧饼等你回来煮饭、烧水,我好歹也得学些求生本领,不求人啊。」
苏雪霁想笑又不敢笑。
「够吗?要不要再来一杯?」
苏雪霁为了能早点回来,取了房契后又去了衙门登录做档案,才去客栈把留在那边的行李拿出来,结了帐便往回赶,这一路都没沾到半滴水。
原本一直忍着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一杯水下去反而觉得更渴,遂点了点头。
他也没等儿金金替他倒水,直接走过去拿起茶壶就着壶口咕噜咕噜把一壶水都喝光了。
「欸欸,下回不要这样了,要是渴了,在外头喝杯凉水再回来也是可以的。」儿金金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说他了,这男人都是这样一根筋吗?他这秀才到底是怎么考上的?真令人费解。
苏雪霁把水喝完,人总算缓过气来,舒坦的坐了下来,把荷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这是房契和地契,你找个稳妥的地方收好,屋子钱、中人费加过户税,一共二百两,客栈结了房钱一百八十文,这些是找回来的钱。」
儿金金不关注那些银票和零钱,看了一眼房契。「怎么是我的名字?不该是你的才是?」
「银子你出的,房子自然该是你的。」苏雪霁笑道。
「那好吧,你的我的,左右都一样。」她把零碎的银锭给了苏雪霁,收起银票和房地契,「过几日是十月朔要给先生送节礼,想想要给先生、师母置办些什么,留些银子在身边,手头方便些。」
苏雪霁有一刻失神,以往哪有谁来替他打理这些,都是他自己若有些余钱便买些时节果品,再多一刀好些的纸,就算尽了节礼,他没想到先前只是一语带过,儿金金却记在心上了。
眼看天要黑透了,这才发现屋里没有油灯,何况一整天折腾下来早就饥肠辘辘,便一同出门觅食,顺便到夜市买些急用的东西回来。
走出家门,邻居煮饭炖菜的香味到处弥漫,走在银杏胡同里,闻到的都是人间烟火气,她乐到不行。
苏雪霁看她像闻到骨头香味的小狗,指着前头笑道:「找个地方去吃东西去吧。」
两人出了胡同,沿着石板路往前走,拐过了弯,眼前豁然开朗,从这里出去有许多的店铺住家混合,摊贩林立,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便是县城最热闹的夜市了。
这夜市通常开到三更,天明便成了市集。
「我要吃鲜虾大馆范,浇头要多加,还要一颗大卤蛋,你呢,你想吃什么?」
「我来个不加肉的阳春面就可以。」
两人往一家卖大馆范的面摊走去,找了位置坐下,一个和摊子格格不入的大汉过来问道:「两位吃点什么?咦,这不是苏秀才吗?」
苏雪霁转头一看,站了起来,「……丁大哥。」这跑堂的「老小子」居然是他们在苏家镇仓粮司见过的丁朱华。
不过吃个晚饭也能遇见熟人,天涯真是无处不相逢!
「你怎么会在这里?」两人异口同声。
丁朱华爽朗的大笑,「我方才还以为认错人,这丁记面摊是我爹娘的摊子,我要无事忙就过来跑腿帮忙,他们还嫌我碍事,说我在这里妨碍他们做营生,不是我吹牛,我家面摊在县城里数一数二,没有一样不好吃的,就连我娘亲手做的小菜也是一绝。」
「丁大哥是县城人啊?」儿金金问道。
「就是,当初调到苏家镇,我还想着要两边跑不知得多少年才能再往回调,哪里知道自从认识小老弟之后,县太爷说衙门缺人手,又把我调回来了。」苏家镇也是县太爷的辖地,一个县衙就这么些个衙役、书吏,哪边人手凑不齐,就得去哪边支援,这已经是常例。
「我们今日刚搬来县城。」苏雪霁笑了笑道。
「巧啊,我这几日休沐,休沐日过后便要回县衙应卯了,往后小老弟有事招呼我一声,我当全力以赴。」
「多谢丁大哥了。」
「不说这个了,你们现在住哪里,我打小在这里长大,这县城我熟得很。」他小时候是市井的小霸王,长大了为了不继续混下去,他那在县衙当了一辈子小吏的爹便走了关系把自己的位置腾给儿子,他老人家离开岗位后又闲不住,便和老娘开了这家面店打发时间,哪里知道做着做着,还做出了点小名堂来。
由于自己靠着关系进衙门的,他对苏雪霁这样凭自己实力拿到秀才功名的人是特别的佩服!
「临着河,就银杏胡同走到底,一进的宅子。」苏雪霁没想到丁朱华会问那么细,见儿金金没什么反对,便把地址给了丁朱华。
「你们买了?那处可是县城出了名的凶宅,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啊。」丁朱华皱起眉来。
这苏秀才莫非是叫牙子给骗了?
苏雪霁正要细说,可前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忙得不可开交的丁大娘吆喝了声,丁朱华立刻回过神。「都怪我这张嘴穷罗唆,贤伉俪吃点什么呢?」
正是饭点,人多了起来,儿金金也想他赶紧走,便重复了一遍菜单,「鲜虾大馆饰两碗,浇头要多加,各加一颗大卤蛋。」
儿金金没照苏雪霁的意思要碗阳春面,反倒叫了两份同样的鲜虾大馆饰。
「稍坐,马上就来!」丁朱华高喊了句,又压低嗓门添了句,「我忙去了啊。」
没等苏雪霁回应,丁朱华快步的往正在忙活的爹娘重复一遍菜单,然后自己先去端菜,不消一会儿,木盘里放了三样小碟的凉拌小菜,往桌上一放,「麻酱拌野蒜苗,爽口解腻,怆拌西葫芦,辣椒爆炒花生米,这几样是送的,二位先用,我一会儿就把大馆范给二位送来。」
苏雪霁张了张嘴,要换菜单的话来到嘴边,丁朱华已经忙别的去了。
「尝尝,我看这西葫芦丝翠绿的皮好看得紧,嫩得不像话,还连皮吃呢。」儿金金挟了一筷子放进嘴里直喊甜。
苏雪霁实在也饿了,这当儿两碗大馆饰上来了,那碗公比人的脸还要大,八分满的汤汁飘着绿芹青葱,薄薄的馆饷皮看得出来里头的鲜虾居然是整只的,汤头不只卧着卤蛋,还有四根指头横并这么大一块的肉,不用闻就香气扑鼻,两人不再客气,埋头便吃,一番狼吞虎咽,连汤汁都见底,几样小菜也吃得干干净净。
「我还是头一回吃这么多东西,胃口被你养得越发的大了。」这样的饱足感,自从儿金金来了以后他觉得越发的丰满了。
「你就是要多点肉,把身子骨养实了,想做什么事都行。」没有健康的身子,想做什么都是空谈。
「娘子说得是。」
两人走到摊子前,付了帐,一大碗的馄饨十五文,肉、卤蛋和小菜都不收钱,苏雪霁付了三十文。
「这好吗?我们白吃了那么多东西。」儿金金可没想到是这个价,小摊子挣钱辛苦啊,何况还是熟识的人,这不是占了人家便宜?不好吧。
儿金金爱钱,可她不兴占人家便宜这套。
「我们与丁大哥争这些小钱想必他不会收,与其在这里计较,倒不如往后有机会多照看着他们一家。」苏雪霁想得更远些。
儿金金见他说得在理,两人便慢慢的往夜市逛去,儿金金想买的东西太多,可也只能紧着先买了灯油和棉被枕头、洗脚的木盆,便打道回府。
两人烫了脚就准备睡觉,宽大的彩漆架子床比起他以前那逼仄的单人火炕,得一个人睡床头,一个人睡床尾才不至于翻不了身,再回想这两日,分了家,看见自己那分得的那荒地、山头,隔天却在县城就买了屋,晚间遇见丁朱华还吃了顿那么多东西的晚饭,身上盖的是柔软温暖的厚锦衾,这些曲曲折折,起起伏伏,悲喜交加……
而这些,若是没有此刻睡在他身边的儿金金,此刻的他应该是如何精打细算的在县城里与人合租一间房,想法子在这什么都贵的地方活下去。
要不是有她,他还在过那些饿狠了才敢去买个馒头掰成两块吃,撑着等书院的正餐,每一文钱都得设法攒起来的苦日子,再说那些个抄写活儿也不是天天有的,有的人还会拿他秀才的身分嘲笑他赚这种小钱,与穷人抢食,又有谁知道他心里的苦楚?过去的日子和这些天比较,如天渊之别。
看看已经睡翻过去的儿金金,想来这两日累坏她了。
头一回,他主动靠近她,把人搂了过来,手摸着她软绵绵的腰肢,那是一种他也形容不来的感觉,耳里隐约听着屋外潺潺的河水声,一颗飘忽的心彷佛有了安定处,两眼一阖,也很快进入黑甜梦乡了。
第九章 礼多人不怪(1)
次日两人都睡得有些晚,儿金金想起来问苏雪霁,「你可想好要买给先生的节礼了?」
「已经想妥,先生嗜听驴鸣,嗜吃河豚,只是师娘嫌驴子费饲料,也吵,从来不许先生买,河豚鱼肉虽美味,却含有剧毒,学生们从来不敢送这些,先生也好书,可孤本价值千金,我实在买不起,因此我想着还是如常买鲜果好纸聊表心意就是了。」
「河豚倒是好说,爱听驴鸣,这是什么嗜好?」儿金金不明白。
提及书本上的文人雅事,苏雪霁信手拈来。「东汉末年建安七子之首的王粲不只博学多闻,有过目不忘之能,还有个偏好,便是爱听驴鸣,英年早逝后当时还是世子的曹丕便在他的葬礼上提议,王粲生前最爱听驴叫声,既然他喜欢,也喜欢自个叫,不如我们每人就学一声驴叫为他送行吧。」于是王粲的墓前便响起此起彼落的驴叫声。
读书人真不是盖的,随便都能说出一篇文章来。「要不这样吧,太白哥哥上街去买驴,我去钓河豚。」
「还真要买驴子?」苏雪霁问道。
儿金金直点头。「我是觉得送东西嘛,自然要送对方喜欢的,要不然岂不是白送?送了人家又不领你的情,多此一举嘛。」
苏雪霁点头称是,不过……「都说春吃鲷,夏吃鳗,秋吃鲑鱼,冬吃河豚,今年的初雪还未下,这河豚不好找吧。」
这四季的鱼美食他都没吃过,却不妨碍他做学问时把这些记进脑子里。
「河豚这东西贪吃得很,基本上挂什么鱼饵都会被它抢食,就是它的牙十分尖锐,钓鱼线得用粗点的绳子。」儿金金说做就做,转身去后头的竹林削了根竹子做钓竿。
只不过她没立刻走开,而是看着幽幽绿荫蔽天的竹林,突发惊人之语,「太白哥哥,盖一间竹屋给你当书房,你可喜欢?」
家里那一进院子,一明两暗的格局,明的是堂屋,余下两间都不够敞亮,这竹林,冬暖夏凉,最适合修身养性,静心读书,又或者可以邀三五好友来烹茶畅谈,若不然,这些竹子最终只能被她砍来当柴烧了。
「我在哪里都可以读书,不见得非要书房。」他年幼时,牧牛背上可以读书,腹中饥饿时可以读书,被人欺凌时更发愤苦读,因此一间专属于他的书房,他从来没想过。
移竹当窗,分梨为院,溶溶月色,瑟瑟风声,独揽半轮秋水,他脑子里不由得浮现那样的景致出来。
「那我就当你允了,你去给先生送节礼时,我去找泥瓦匠,让匠人来起屋子。」她是想自己来啦,用灵识应该一天就能把竹屋盖起来,但是家里要是半天就多间屋子出来,苏雪霁大概会心疾发作,为了不让他起疑,还是花银子请人来吧。
他应下了什么?苏雪霁一头雾水。
他对着自家娘子常常有种无言以对的无奈,她总是应了,可做出来又不是那回事,他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考模式。
「盐、菜油、米粮家里还有,但还缺几个大锅,汤罐笊篱,细纱罩儿、畚箕大小萝筐菜刀浴桶……总之要买的东西太多了。」她十根指头都数不过来了。
苏雪霁带笑望着她,他没发现自己这几日脸上的笑容变多了,「那些个竹蔑罩儿,畚箕扫帚大小萝筐我能自己来,我会编,咱们家后院有竹子,刚好。」
「那就交给你了。」她还真没想过苏雪霁会这些手工艺,她就以为他只会读书。
果然技多不压身,到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于是两人分头办事去,分开时她还多嘱咐了声,「东西买多了,别自己提回来,使个人,要不雇辆车。」
「我不会累着自己的。」老是被娘子当成易碎物看待,他的外表会不会真的有待锻链了?
儿金金也没去远,她从后院的小门出去,行经人家的菜畦地,深深浅浅的沟连着大渠,渠边是堤防,长满了防风草还有艘无人的小舟。
她旁若无人的跳了下去,落在河岸边,挖了蚯蚓,便将钓竿插在石缝间,也不去管它,又在河央埋了两个鱼笼,接着她便坐在大石块上,看着鹭鸾在河面上觅食,一边用灵识注意。
还真是一会儿的功夫,钓竿上就有了动静,她扬起钓竿,这一看,重量还真不轻,再下一竿又是一只。
她也不贪多,收起了细颈大肚的鱼笼,里头除了泥瞅、鱼还有许多活跳跳的虾。「这下可以熬鱼汤来暖暖身子,放点海带,椒盐烤虾,唔,也挺好吃的,泥瞅也给先生送去吧,炖来吃,养颜美容,师母应该会喜欢。」
把东西收拾了,把河豚放在木盆里,其他的仍用鱼笼装着,便带着丰富的收获回家去了。
*
这日胡之到码头去接个许久未曾谋面的友人,回到家,胡夫人迎了出来。
「这都要入冬了,周公您不在京城享福,却往我们这乡下地方跑,实在是蓬华生辉。」
被叫周公的人看着有些风尘仆仆,弥勒脸,身材也和弥勒佛不相上下,脸上总带着笑咪咪的笑容,不认识他的人都以为他最和善不过,也只有像胡之这样与他有交情的人才知道,这样的人最是毛病一堆。
但是你也别小看他,这周枚可是梵朝享誉士子的大儒,据说才高八斗,能七步言诗,当年他曾对先帝提出变法,新法推行时亦出力不少,让刚从战乱烟硝中走出来,亟待休养生息的梵朝奠定了未来数十年的安定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