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圣诞前夜,租界内披红挂绿,洋人的店铺早早地打了烊,马路上回荡着唱诗班的歌声,冬日和煦,一切都显出难得的静谧与安详来。不料傍晚时分竟刮起了大风,树枝狂烈地拍打着窗玻璃,令人无端生出怯意。
赵月芝嚷嚷着冷,让女仆在厅里燃起了壁炉,火焰跃动着,把整面白墙都映得通通红。木柴大约受了潮,噼噼啵啵响着,火星飞溅。
常振霆早就说好要接子颜全家去公馆里吃圣诞大餐的,到了时间也不见出现。子颜眼皮直跳。正想打电话给他,电话铃倒自己先响了。连忙接起,正是常振霆。他忙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有事不能来。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似乎正在考虑如何回答,最后他只说:“让小李载你到外滩来。”——嗓子低哑,余音微颤。
子颜打了个寒噤。
一到外滩,就见江上浪涛汹涌,常振霆送给苏莉莉的豪华游轮正在浪尖上颠蹒,岸上人潮混杂,有五爷的手下,也有日伪警察局的人,更有不少是记者与围观者。
子颜下车,立即被记者们团团围住:“请问沈先生,船上的是不是苏小姐?苏小姐现在情况怎样?苏小姐的失踪是不是与她的丈夫凌导演有关呢?你与苏小姐的关系如何?苏小姐与烟草大王究竟是兄妹还是有其他关系……”
子颜脑中隆隆作响,幸好有五爷的人将他带出人群,又有人领他去乘小船,低声道:“五爷正在那条游轮上等您。”子颜问他们游轮为什么不靠岸,上头还有谁,也都答得含糊。只晓得五爷带了许多人手上船,据回来报告消息的人说,游轮的引擎全都坏了,要通知船务公司来拖船才行。
小船在风浪间穿行,好不容易才靠近轮船,常振霆已在船边等着了,伸手拉子颜上了甲板。子颜抬头看他——灰白脸色,眸中暗藏泪影。
“振霆,是不是……是不是莉莉姐她出事了?”
“我们找到她时,她已经死了……”他哽咽。
子颜捂住嘴:“怎么会……她……她怎么死的……”
常振霆轻轻搂住他:“我带你去看看她,你冷静些,她吞食安眠药,面目尚算祥和。”
苏莉莉躺在船舱的主卧室里,身穿簇新的苹果绿滚银边高襟旗袍,全身首饰佩戴体面,头发新近烫过,任船只颠簸,依然纹丝不乱。
子颜哭出声来:“为什么会这样?前不久她还对我说她想去香港定居……难道……难道真是为了凌熙然他……”
“这件事绝对与那姓凌的逃不了干系!我一定要把他找出来对质,可惜他如今已躲匿起来,我派人去他家中和电影公司查找,竟一无所获!”常振霆一拳捶在栏杆上,指节发红。
子颜握住他的拳头,把他僵硬的手指轻轻掰开,故作轻松道:“一定能找到他来对峙的。你可是常五爷,将上海滩翻个底朝天也不过是小事一桩啊!”
常振霆苦笑连连,从口袋里抽出一封信,递给他:“这是莉莉的信,我今天中午收到的。”
子颜打开来看,纸上不过寥寥数字——“大哥,我是意冷心灰,非死不可了。我舍不得你,舍不得莉莉号。我带它一起走。”
落款是两天前。
“我收到信,立刻派人在江上寻找,但江海茫茫,谈何容易。谁知会那么巧,傍晚竟刮起了大风,又将船送回到港口。真的是天意,我找到她又如何,终是迟了……”他站在苏莉莉床头,凝神望着她,“她是早就决意赴死的。我刚派人去问过,她在一个星期前就亲自去订了这袭旗袍,当时她还特意叮嘱那裁缝师傅说,因要用作寿衣,要求他做得分外精细些……”
子颜走近些看,她那抹着鲜艳蔻丹的指尖映着青翠碧绿的衣料,只觉触目惊心,竟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醒来时已回到岸上,斜躺在车后座里,身上披着常振霆的外套。朝车窗外望,是回家的路。小李回过头:“沈先生,您醒了就好。”
“振霆呢?”子颜把外套裹紧些,手脚依然冰凉。
“五爷还在轮船上与人商量如何把苏小姐接上岸呢。警察和记者都想要上船,现在虽被我们的兄弟缠着,但也不知还能撑多久。”小李道,“他怕您吃不住,命我先把您送回家。”
“小李,回江边去。”他说,“这个时候,我若吃不住,他就更难捱了。”
夜深了,冷风未息,雪珠又飘落,水面上弥漫起一层薄雾,寒彻心骨。岸边的人群却越聚越多,已有影迷听闻消息,赶来看个究竟。船务公司也来了人,查探一番后说是天气恶劣,一时三刻难以将游轮拖到江边来。
子颜见势,向他们租了一批小船,一律用帆布盖着,再雇船夫将这些小舟划到轮船边上。
小李问:“沈先生,您这是做什么?五爷身旁人再多,也无须这么多船呐!”
子颜淡淡一笑:“你的五爷应该明白。”
稍待片刻,游轮那边有了动静。眼尖的已望见有物事被轻手轻脚地搬到小船上,但隔着夜雾,难以看得真切。等小船接二连三靠了岸,记者们立即蜂拥而上,有照相的,有探头张望的,还有的拉着船夫问长问短。
日伪警察也上前来搜查,将帆布一一揭开来看,都呆住了:里头躺着的竟都是方才随常五爷上船的一干兄弟们!此刻已大大咧咧地站起来,伸个懒腰道:“五爷想得真周全,还为我们盖上帆布,遮风挡雨!”——不禁气绝。
这边厢,趁着混乱,苏莉莉的遗体已由常振霆亲自护送上岸,由偷偷等在一旁的专车接去。子颜连忙让小李的车绕到常振霆身旁,开了车门让他进来,又命小李速速将车开回公馆。
常振霆的全身早已湿透,冰冷的水珠沿着发际淌下,嘴唇冻得乌青。
子颜紧紧抱住他:“振霆……”
常振霆轻抚着他的背,安慰道:“我没事,你帮了我大忙。”
“没什么,我只是出了个主意……我明白你对莉莉姐的心意,你千方百计避开警察和记者,是为了维护她的形象,不愿让她的遗体被他人随意观看和检查。”子颜想起不久前还见到她千娇百媚的模样,不禁黯然。
常振霆叹口气道:“对,我这妹妹最爱漂亮,又贪面子。但除了这点,还有一个原因。你知道凌熙然已经向日本方面投诚了,如果莉莉的死真的与他有关的话,日伪警察很有可能会帮助他毁尸灭迹!”
子颜战栗起来:“毁尸灭迹?你是说……莉莉姐她……她也许是被他杀死的?”
“我只是猜测。”
“不可能!不论凌熙然人格多有问题、行径多无耻,他干得出的最多不过是劝她加入日军投资的公司,或是逼她拍摄她不想拍的片子……但是他绝对不会下毒手,他是真心爱她,他不会这么狠心!”子颜大声说道,不知是想说服他,还是自己。但话一出口,声音已颤了,手心里冒着汗滴。
“你了解莉莉的性格,若凌熙然只是逼她做一些令她极为厌恶的事,她会不会自杀?你也看过她的遗书了,绝望如斯,已不是我们所熟识的莉莉了。”常振霆望住他的双眼,“子颜,我不喜欢随便冤枉人,更不喜欢你为他这种人竭力辩解!”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清楚凌熙然曾经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些什么!也许直到现在还是一样!”——他的眼神在暗示着什么,子颜不会看不出来。
子颜咬住下唇——难道自己对他的感情,他还不明白吗?何必再去介怀前尘旧事呢!他心怀愤懑,恨恨道:“麻烦你送我回家。”
——自此一路无语。
到了家门口,子颜把他的外套递还给他,低声道:“小心着凉。”正欲转身开车门,被常振霆一把拉住。
“我心情不好。”他说,声音已不复平时的气息,沙哑得很。
子颜一肚子怨气尽消,回眸望向他:“振霆,希望你能信任我,就像我永远那么信任你一样。”
常振霆把他拥入怀中,轻轻吻着他的脸颊:“对不起。”
那晚子颜梦见了苏莉莉,看着她一人站在摄影棚的暗影里,身上裹着件薄呢秋大衣,面上淌着泪,胭脂斑驳。
“莉莉姐!”他唤她。她无动于衷。
——梦境即刻破碎。
他醒转过来,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心头陡地一跳。立即起身给常振霆打电话,却是华叔接的:“呀,是沈先生!真不巧,五爷出去了,有事你就对我说吧!”
“华叔,麻烦您告诉振霆,他要找的人可能在摄影棚里!事情很急,您千万记得!”子颜急道。
华叔笑呵呵地答应下来。
子颜搁下电话,仍觉不放心,叫上小李开车直往摄影棚驶去。到了后却只见铁门紧锁,院内杂草丛生。向住在隔壁的老人打听,才知这里自他们的电影被勒令停拍后,再无一人出入。
子颜一怔,心想:难道是我猜错了么?
那老人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道:“不过我晓得一个地方,这几天闹哄哄的,正在拍小日本的歌舞片呢!”
子颜眼前一亮,连忙请老人带路。可那老人走了几步后便再也不敢向前了,用手指着:“喏,他们就在转弯处的小学堂里。不过我劝你们还是别去得好,里头有好几个当兵的,腰上都别着驳壳枪呢!”
子颜谢过,给老人几个钱,让他先走了。自己和小李轻手轻脚地猫到学堂外。隔着围墙,已有靡靡的日本小调传了出来。子颜小心翼翼地挖掉一块碎砖,将眼睛凑到洞口,墙后一目了然——
他要找的人就在里头。端坐在摄影机后,仍是同样的姿势,同样的神态。子颜不禁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从前,他的镜头里正是自己与苏莉莉。
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几个日本军人和一个穿着学生装的中国少女。
“田中少佐为重建学堂捐了一大笔钱,你知道后自然非常感激……你的表情太僵硬了……你要表现出那种崇拜与爱慕来……好,我们重新来一次!”他指导着那名少女。
女孩子懵懵懂懂,喏喏应承。
小李在子颜耳边低声道:“沈先生,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子颜道:“你立刻去把振霆找来,我在这里看着。”
“这……这不太安全吧?”小李犹豫道。
“现在有些事只有凌熙然能告诉我们,若不看着,等他拍完这里的戏,又不见了怎么办?你快去吧,我会照顾自己的!”子颜催促道。
小李只得开车离开。
子颜继续躲在墙后观望,突然,他觉得有硬物抵到脑后,异常冰冷而恐怖的触感流满全身,回转头来一看——竟是个黑洞洞的枪口!
“沈先生,没电影拍了,也不用偷偷摸摸地偷看吧!”说话的是个伪军士兵,晃着日本人的枪,不可一世。
子颜定定神,站起身来:“我找凌导演。”
“他正忙着呢。有什么事,我招呼你吧!”他笑嘻嘻地说道。
子颜交握住微颤的双手,冷然道:“私事,你管不着。”
“哦?有什么是我们大日本皇军管不着的?你倒是说说看!”一副无赖相。
凌熙然已听闻声响,走了出来,见到他,吃了一惊。
子颜故意说给他听:“‘我们大日本皇军’?我怕你连自己姓谁名谁都忘了吧?”
凌熙然果然听出些弦外之音来,面上有些不自然:“子颜,你来干什么?”
“莉莉姐死了。”他开门见山。
凌熙然眸子一黯:“我听说了。她已失踪了好几天……真没想到她会走上绝路……”
“不是你逼她,她又为什么要死?你究竟对她做了些什么?”子颜激动起来,看着他佯装无辜的模样,恨不得上前掴他几巴掌。
那伪军士兵倒是尽忠职守,一把揪住子颜,将他双手反绑到身后:“凌导演还有重要的片子要拍,你少打搅他!”又对凌熙然道,“大佐可是希望这部片子尽快杀青的。”
凌熙然说声“是是”,转身往里走去。
“凌熙然!”子颜叫住他,“我现在已不怕说出来,其实我曾经爱过你,我从没想过争取或是抢夺,因为我清楚,我根本抢不过莉莉姐,因为你爱她,你的心里只有她一个!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振霆怀疑是你亲手谋害她的,我为你辩解,我说绝不可能!可我现在相信了,我面前的人早已沦落为日本人身边的一条狗——不,连狗都不如!你竟听从走狗的话!”
凌熙然的背影抽搐着。
“告诉我,把莉莉姐的死因告诉我,我不想让她死得不明不白!”子颜大喊出声。
然后他看见凌熙然回过头来,脸上挂着两道泪痕:“是我害的……是我害死她的……”
忽然从墙后又走出一个人,朝凌熙然大喝一声道:“别乱说话!你自己不要脸了,大佐还要面子呢!”又示意揪住子颜的那人,“带他回去。”
“你不是北野信夫的翻译吗?”子颜认出他来,“你不让凌熙然说话,莫非是想维护北野?”
那翻译头一扬:“带他回去!记得塞住他的嘴!”
却听常振霆的声音响起:“谁敢塞子颜的嘴,我割了他舌头!”
子颜惊喜道:“振霆!你来了!”
众人抬眼,见他已站在不远处,身后跟着一大群兄弟。
“呵!是常五爷啊,您……”翻译刚走出两步,只听砰砰两声,脑袋已经开花,直愣愣倒下去。
众人乱作一团,也不知子弹从哪里射出来的,只顾逃窜。常振霆朝一旁的学堂天台微微颔首,只见那天台上面也有个抗着长枪的人朝他挥了挥手。
然后常振霆侧过脸来直视住揪着子颜的士兵,淡淡一句:“放了他吧。”
那人早已双腿发软,扔下子颜就跑。常振霆冲上前,为子颜松了绑,搂着他的肩头,连声问:“受伤了吗?受惊了吗?”
子颜微笑着摇摇头。“我没事。”又回首去看看缩在一旁的凌熙然,“是时候说个清楚了。”
凌熙然无力地蹲坐到墙角边上。
“子颜,还记得那一天吗?就是我去找你谈开联合电影公司的那天,我被你骂了一顿后,回到家就接到北野大佐的电话,让我带莉莉去他家吃晚饭,顺便谈谈合作细节,原本莉莉是不愿意去的,我就劝她说若不去的话,大佐可能会派人杀我,她也只得随我了。然后我设计骗开五爷的保镖,终于到了大佐的府邸……”他捂住脸孔,“当时我真以为搭上了顺风车,趁其他导演纷纷离乡背井的时刻,一个人在上海滩上干一番大事业……谁知道……”
“晚饭后,北野给我介绍认识了一个日本的名监制,我们两人在书房里谈了很久,后来才想起被我丢在客厅里的莉莉,于是我去找她,竟听到一间客房中有异响,门正虚掩着……我从那门缝里看到……看到……”
“莉莉在里面?”常振霆额上突起青筋。
“她被北野按在床上,手脚都被捆着……她在哭……”
子颜倒抽一口冷气:“你没救她!是不是?”
“我当时好害怕……我轻轻地拉上了……拉上了门……就在那个时候,她看见了我!她看见她的丈夫!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他全身发抖,泣不成声。
“你真是猪狗不如!”常振霆咬牙切齿道,一拳将他打出丈远。
凌熙然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眼泪血污已涂了一脸:“我再也没脸活在这世上了,五爷,给我一枪,让我死了算了!”
常振霆冷笑道:“我不会杀你,你死了,也没脸面见莉莉。我要你活着,一辈子后悔,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子颜垂下眼帘,想起莉莉写的“意冷心灰”四字,痛哭失声。
常振霆饶了凌熙然一命,但不会放过北野信夫。
华叔听闻他要亲手去干掉他,急得跳起来:“五爷,你不给日本人提供烟草,已经惹火他们了,若这次再闹出人命来,就算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他们砍的呀!你还想不想在上海混了?”
常振霆低笑一声:“华叔,何必这么激动?我一个人的事不会连累你的,你想独掌公司大权很久了,这次就成全你,把整家公司都给你好了。”
华叔被猜中心事,窘迫地退到一旁。
常振霆拉着子颜回到房间。“你听我说,我在瑞士银行的保险库里存有十箱金条和五十万英镑,我离开的前两个月,除了做生意,还去了趟苏格兰,买下了一个古堡和农场。我已经写好遗嘱,万一我出了什么事,你可以马上接管。”他细细交代。
子颜呆坐着,耳中嗡嗡作响,他不要听这些!若他死了,他还要他的钱和他的房子做什么?
“以后如果你想念你的母亲和弟妹,可以在伦敦购置一层公寓,逢年过节过去探望……”
子颜再也听不下去,紧紧抱住他,浑身打颤。
常振霆轻抚他的头发:“子颜,在我出发之前,回答我一个问题。”
子颜仰起脸来望着他:“问我什么?无论问什么,我都可以回答你——我爱你,我要等你,我知道你不会死,你一定会安全回来的!”
常振霆笑起来,亲吻着他濡湿的眼眶:“傻孩子,你怎么知道我问这个,其实我想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子颜点点头:“记得,在你乔迁新居的宴会上。”
“应该是在我的书房里。”他微笑着回忆,“你以为里面没有人,就偷偷走了进来,然后我发现了你,你惊慌极了,夺门而逃,我记得你的背影,瘦弱而轻巧……后来,我在晚餐时看到了你,我一眼把你认了出来。那时,我望着你,心里想:瞧,我眼前的这个人儿定是老天爷赐给我的……”
子颜想笑,却落下了几滴泪:“振霆……”
常振霆为他抹去:“我会回来的。但我在杀了北野之后,必定无法再在上海立足,后天晚上有一架英国大使馆的专机直飞伦敦,我已打点好,完事后就搭这架飞机离开。你愿意与我一起走吗?”
“我当然愿意!”
“可是我上次问你想不想去国外时,你还挺笃定地对我说,情愿留在上海当青蛙的!”他笑他。
“可是……可是这里若没有你,就如井枯了,一切都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