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对他说,从小离家是因为不为大娘所容,的确,大娘的嫉妒也是一个原因,但更多的却是源于愧疚。
「再后来,爹爹在朝中的势力稳固,便废了幼帝,自立为皇,改国号为周……」她低下头,不敢再与他对视。
他的脸色此刻一定难看至极吧?这番话,不仅勾起了他的不堪回忆,还告诉了他骇人的真相。
她宁可他不曾这般喜欢过她,那么他此刻就不会伤心难过了,她现在终于明白,她到静和庄来,本就是一个错误。
「我随娘亲一直在外流浪,直到十七岁的时候,爹爹才派人找到我,那时娘亲已经去世,她临终前对我说,一定要好好报答当年那个帮助过她的废帝,没有他的帮助,我就不可能来到这个世上。我娘信佛,她相信因果,她说,若这一世我不还债,下一世会还得更多……」
为什么他这般沉默?彷佛他没有站在她面前一般。
虽然不敢抬头,但眼睛的余光却可以瞥见他的衣角。雷雨来临前的骤风,将他的衣袂吹得高高扬起,亦吹下一地落叶,飘散在他脚旁,把她的心弄得无比凌乱。
「我在爹爹的宫里过了两年安逸的生活,有一天,我忽然想起娘亲临终前的嘱托,我想,现在应该是报恩的时候了,并非因为我多么懂得知恩图报,只是想完成娘亲的遗愿罢了。」
其实一开始她来到静和庄,更多的是因为好奇。她想看看,娘亲时常提起的那个美好的男孩,到底是生得什么模样。
只不过,她想不到他竟美好至此,让她一眼万年,泥足深陷……
「但我并不认识他,不知道他需要什么,如今生活如何,我又如何去报恩?所以我隐瞒了自己的身分接近他,就算他现在过得很美满,不必我的帮助,但只要我待在这里,至少爹爹投鼠忌器,不敢来害他。」
说起来,爹爹对她还算不错了,至少不会不顾她的安危,这也是为了她娘做的补偿吧。
爹爹病了这许久,听闻已经拟了诏书传位给大哥。其实她最最担心的,是爹爹会为了稳固江山而派出刺客……
「但有一句话,我想对他说,除了我的身分,其他的,我都没有瞒过他,我的小名的确叫称心,那是我娘给我取的,我也的确曾在当铺打工,从小到大,在爹爹还没找到我以前,我都以为自己真的是一个乡下丫头。」
称心忽然觉得眼晴有些湿润,喉间像被什么苦涩的东西卡住了一般,她知道,现在无论自己怎么解释,他都不会再轻易原谅她了。可就像临死前挣扎的鱼儿一般,有些话,她还是想说出来。
她稍稍抬眸,鼓起了全部的勇气,想看看雁皓轩的反应,然而她却没有看见,因为他已经侧过身去,仰望着空中随风狂舞的杨柳,整个人笼罩在树影中,青衣化为一片迷离。
「要下雨了。」半晌之后,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彷佛方才她的坦白他都不曾听见,现在的他语气寻常,似一直都是独自立于此的在自言自语。
「雁皓轩,我就是你仇人的女儿呼兰婧。」她轻声对他道。
曾经,他们很亲密,这一刻却这样疏远,如第一次相识般的自我介绍。这一刻,她终于懂得什么叫咫尺天涯……
「他们到底去哪儿了?」花厅里,斯绮罗等得极不耐烦,「阿琛,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婧公主她……怎么会在此当奴婢?」
呼兰琛却是一派悠闲的模样,夹起一筷子鱼肉,尝了一尝,淡淡笑道:「看来雁皓轩是真心拿我当贵客,这些菜品皆是不俗,世间难得美味啊。」
「阿琛,」斯绮罗急道,「你不觉得应该对我解释一二吗?」
「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得好。」他又浅浅地尝了一口酒。
「可是雁皓轩要纳婧公主当侍妾,这事你知道吗?」她忍不住道。
「侍妾?」他满脸嘲讽之色,「现在恐怕是纳不成了。」
说话间,只见张慕躬身进来,对呼兰琛和斯绮罗打了个揖。
「怎么,该说的话,他们已经说完了?」他问着张慕。
「回公子,已经说完了。」张慕回答。
「我妹妹还好吗?」
「称心姑娘……似乎哭了几回,此刻在房里收拾东西。」
「她有什么东西好收拾的?马车就在外边候着呢,烦请转告雁少主,我们就不当面辞行了。」
「称心姑娘在这庄里住了这么久,总还是有些东西舍不得的,还请公子容她流连片刻。」
「你家少主也算是沉着,」呼兰琛一笑,「现下他也知晓了我的身分,本以为他会强留我呢。」
「公子多虑了,少主让小的转告公子,陈年往事不必再提了,少主他如今只是闲云野鹤之人,还请公子日后不要再来打扰便是。」张慕传话道。
「我与你家少主所见略同,」呼兰琛点头,「这次带妹妹回去,也希望日后雁少主不要再打听她的消息为好,我那妹子一心想报恩,可少主如今生活得自在圆满,哪里用得着她来操心呢?这一趟,就当她是尽了心,替她娘亲了了心愿。」
张慕没有回答,顿了一顿后,转身而去,隐约间似乎叹息了一声。
呼兰琛知道这声叹息的意思,其实他也不想当这棒打鸳鸯之人,可明知是孽缘,就不该继续下去的深陷其中。
说来他也很是钦佩雁皓轩,知晓了他周国太子的身分,却不来为难他,就这般眼睁睁放他走?若换成是他,定会把仇人的儿子押了当人质,就算不为夺回皇位,报复一二也是好的。
难道雁皓轩真的不再记挂当年的仇恨了?又或者他是太爱婧儿,所以不想刁难她的兄长?
分离的确是痛苦的,只盼苦了这一刻,所有的前仇旧怨都能冰融消散,彼此相忘于天涯,换得一世相安。
这才不枉他做了这一回恶人。
他真的对她没有半分挽留吗?知道了她的真实身分以后,他们之间的情分,就真的荡然无存了?
称心仔细整理这些日子以来穿戴的衣物,大都是他给她置办的,想起他曾嘲笑她品味差,她当时有些生气,现在想来,却只剩下泪水和酸楚。
原来这些日子她是如此的幸福,就算整天被他嘲笑,但在他的庇护之下,就连一衣一饰也不必操心。
打开首饰匣子,她拿起那支长祁王妃的明珠簪,她从来不曾想过把它占为己有,可是现在,她却动了念头要把它带走,无论如何,这是一个重要的纪念,而她,能从这里带走的东西也并不多。
「婧儿。」门外忽然传来呼兰琛的声音,「收拾好了吗?我可以进来吗?」
这一刻,她并不想回答。她明白大哥今天设下了这个局,揭露了她的身分,就是要把她带走。
从小到大,除了娘亲之外,她最亲近的人就是大哥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有朝一日像今天这般怨怼大哥,怪他多管闲事。
沉默无语之时,呼兰琛兀自打起帘子走了进来。
「马车已经备好了,我们还是趁早起程的好。」
称心把头扭到一旁,彷佛没听见似的,将一件本来摺叠好的衣物摊了开来。
「你这样等着,只是耗磨时辰而已,难道雁少主还能来给咱们送行不成?」呼兰琛直戳她心尖。
是的,他不会来,这辈子,他大概都不会想再见到她了,可是她心里就是有那么一点点不甘、一点点幻想。
「雁皓轩已经知晓我周国太子的身分,他此刻没有为难我们,我们就该趁早离开。若待他想清楚了,或许就后悔了,到时候想走恐怕也不能了。」
真的吗?雁皓轩复国之志仍在吗?跟他相处的这些日子,她只觉得他只想过简单的生活,做他的逍遥少主,宁可一辈子没出息,也不愿卷入朝堂斗争之中,她觉得自己不会看错的。
「大哥,你为何要如此?」她终于问出口,「我说过,宁可隐姓埋名在这里当一世的奴婢,为什么你不肯成全我呢?」
「自欺欺人有用吗?就算我替你隐瞒,你以为你能瞒得住父皇吗?能瞒得住长祁王爷和长祁王妃吗?」
的确,她想得太过简单了,她的身分摆在那里,是永远也无法抹灭的事实,就算她能自欺欺人,可周围并没有傻瓜,不会允许她逃避。
「婧儿,随我回去吧。人这一辈子,无奈之事很多,男女之情不过如蝼蚁般微小,别为了一时的迷恋而陪葬一世。」
呵,那是男儿所想的吧?男儿三妻四妾,自然不把情爱放在眼里,可是她这个小女子,还有什么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
只是她再坚持、再有恒心,确实也如蝼蚁般,敌不过国仇家恨,敌不过她与他之间的山高水远,将来或许也敌不过岁月的流长。
所以人在做选择的时候,一般只把情爱排在最末,情爱虚无缥缈,如昙花一现,哪里比得上身分财富,比得上朝堂社稷,那些才是永恒。
「反过来,你也得替雁皓轩想想,」呼兰琛又道,「将来父皇若知晓你与他的事,会不会动怒?会不会派人前来为难他?到时候又要挑起两国的战事吗?」
所以情爱之于她不过是小事,转过头来却会成为祸国殃国的大事吗?这样的罪责她担不起,她更不希望雁皓轩为此遭殃。
他就继续做他的富贵闲人吧,她可回到周国宫中,做养尊处优的公主,这似乎是两厢和美的结局,就让他们从此别过,各自天涯。
只是在这个夏天,她这微不足道的经历,就像一只蝴蝶轻搧翅膀,已经在她心里掀起排山倒海的惊涛骇浪,终究会让她椎心刺骨,永世不忘。
第9章(1)
已经秋天了,不承想,凌霄花居然又开出了新枝,虽不及夏天时花朵繁密,但在这个季节,还能有如此生机,已属罕见。
雁皓轩站在凌霄阁的院中,愣怔了许久,想起某一个彩霞明亮的傍晚,他在这里捉壁虎的情形……想起当时他故意逗弄那丫头,她脸上又惊又羞的神态,就着实觉得好笑。
然而此时此刻,他只能独自涩笑了。
她走了,长信郡主也离开了静和庄,整个花园空空荡荡的,凌霄花开得再美,也无人欣赏。
生平第一次,雁皓轩心里感到一丝落寞,在失去皇位的时候没有过,在寄居异乡时没有过,此刻……他到底是怎么了?
「想不到这花儿又开了一轮。」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雁皓轩回眸,看到太上皇那张和蔼的脸上挂着微笑。从小到大,就算世人再害怕太上皇的威仪,在他眼里,对方都是一个慈祥的老爷爷。
「给皇爷爷请安。」他连忙施礼道。
「你小子在想什么呢?」太上皇看着他问,「老头子我都在你身后站了好一会儿了,你才察觉。」
「侄孙……只是在赏花罢了。」雁皓轩掩饰的说道。
当年,太上皇退位后,与阮太妃就隐居在这凌霄阁中,那时,雁皓轩刚被姑姑接来,还是一个受尽惊吓的孩子。太上皇与阮太妃视他如亲孙儿一般,天天逗他开心,他才渐渐变得开朗起来。
说起来,他此生最该感激的,一是姑姑,二便是眼前的老人家。
「称心那丫头,哪里去了?」太上皇忽然问道。
「呃?」雁皓轩一怔,没料到会冷不防地听到那丫头的名字,他的心尖彷佛被什么刺了一下,全身都感到不自在起来。
「那丫头与我有缘,叫我一声黄爷爷。我嘱托她照顾这些花儿,她也着实尽了心。」太上皇笑道,「出外云游的这段时间,我还想着要再见她一见,谁想到她竟离庄了。」
阮太妃故去后,太上皇为避伤心之所,长年云游四海,不过回京时,总还是会回到这园中瞧上一瞧。
一想那丫头把皇爷爷错认为大总管,以为他离庄是为了去田里收租,雁皓轩就忍俊不禁。可惜她那傻呆呆、憨萌萌的模样,他此生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看来你很是牵挂那丫头啊。」太上皇在一旁瞧着他,「既然舍不得,就把她接回来好了。」
「接回来?」他一怔,彷佛从来不敢奢望如此。
假如她与他之间只是隔着一个湖,甚至一条河,他可以建桥造船,到达她所在的彼岸,可现在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汪洋大海,隔着前代恩仇,那比星空还要遥远的距离,让他该怎么办?
「一个丫头,走了便走了,」他此刻只想极力隐瞒称心的真实身分,「她哥哥不愿她在此做奴婢,替她赎了身,我也不能拦着吧?」
「这么说,是她家里人反对了?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她家里若不愿她给人做小,我去跟你姑姑说,让你明媒正娶聘她当正室好了。」
呵,明媒正娶?假如事情真的只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姑姑怕是不会轻易答应,」他低声道,「我也不想违逆姑姑,毕竟养育再造之恩实不敢忘。」
「当年我为了皇位稳固,不得不让你姑父的母亲迁出宫来,」太上皇忽然叹道,「退位后,虽然在这庄里与她厮守了几年,但终究还是晚了。婚姻之事,还是顺从自己的心意比较好,你小子可别像皇爷爷这般,蹉跎了大好时光啊。」
「皇爷爷你后悔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不知道,或许当年再给我选择一次,我还是会选择稳固皇位,而不是她……」太上皇摇摇头,「人总是要找一条路去走的,不论你选择哪一条,都会有让你后悔的地方,所以一开始就该考虑清楚,即使后悔也无怨。」
而他呢?他考虑清楚了吗?是选择分离,让彼此相安,还是勇往直前重拾所爱?他只觉得自己也是糊里糊涂的。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此刻他的心,比冬天来临的时候还要寒冷、还要寂寞。
他真的不想就这样过一辈子。
每月的这一天,是雁皓轩与尉迟蒙见面的日子。
尉迟蒙本为禁卫军统领,是雁皓轩祖父最信任的人。雅国政变,大将军呼兰拓把持大权,将小小年纪的雁皓轩扶上傀儡皇位,尉迟蒙一直守护在雁皓轩身边,忠心不二,之后呼兰拓自立为帝,雁皓轩被姑姑接到沛国,尉迟蒙便隐匿民间,集结旧部与江湖势力,立誓助雁皓轩复国。
今夜月色清明,尉迟蒙如期前来静和庄,名为给少主请安,其实不过是每月一次例行来劝说雁皓轩匡复大业罢了。
雁皓轩看着风中树影,尉迟蒙如同一只黑色的大鸟收翅落在他的面前。想到从前那丫头曾误以为尉迟蒙是庄中鬼魅,雁皓轩的嘴角不由得又勾起一抹酸楚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