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大叔、大叔,马车——”
“您放心,赵大叔绕到后院,将马车停好就会过来,姑娘不必担心。”店小二笑容满面。
“你认识大叔?”钱多多奇怪地问,难怪路过好几间客栈他都不停,直直奔这一家来。
“是啊,赵大叔时常拉客人到镇上,有客人也尽量带到这里——他和我们掌柜的是表兄弟咧!”
“哦!”她了然地点头,原来如此啊,原来拉车也可以这样拉客的!
“快点进去吧,衣服都湿了。”宁楚真不等她,就先走进去,“我饿死了,小二,一会儿送一桌最好的小菜来——”
“等他想通了到百花楼再说吧,快到吃饭的时间了,不能再等了!”一个光头大汉拉扯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边走边退,正正撞上扯着脖子喊“牛肉汤来了”的小二身上,小二身子一斜,手一歪,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汤一点没浪费地全扑到宁楚真身上——
只听得一声抽到快没气的抽气声,“客官……”
“在红花楼做也比别的勾栏院风光些,毕竟是全镇最大的,这掌柜的怎么说也四十来岁了,不比那些客人强到哪里去,为人又小气,定是不肯为你付这八十两银子的,快跟我走吧,他要拿早拿了,谁不知道赵三是全镇最抠门的人!”
光头大汉突然奇怪小姑娘突如其来的安静,顺着她惊慌的视线转头望过去,只见一锦衣华服的少年阴沉着脸站在他身后,漂亮的衣服前襟湿了一大片,几根热乎乎的面条还黏在上面。
“你瞪我做什么?!”光头大汉扯着嗓子喊。
“因为你把他的衣服弄脏了。”钱多多上前,好心地解释。
“不是我!”光头大汉反射性地否认,一把拉过小鼻子小眼睛的店小二,“是他!不关我的事,甭想赖上大爷我!”说完,抓起挣扎的小姑娘就往外走。
“等等,大叔,我看掌柜的正在考虑,您再等等不成吗?”小姑娘哀求。
“等什么等,要拿早拿了!”
“要不……再等等吧。”颤巍巍站在一旁的小老头嗫嚅出声,不知他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自己听,声音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
“都怪你啊,都休了老婆了,还借钱让她再嫁,抽风吧你!”
“我、我、我……我寻思着好歹过了一回,她又才四十岁……我以为卖了猪就能还上的,谁知它又病死了……他们又说房子闹鬼,没人敢买……”
“所以,现在就别废话了,老天都要你女儿进我们红花楼……”
话说到一半,光头大汉只觉得脖子一凉,刀已经架在上面。
“你、你、你要干什么?”
“赔我衣裳!”宁楚真咬牙。
“可是、可是与我无关,是店小二——”
“如果不是你撞他,他会撞我吗?”他新买的衣服啊,才穿了不到半天!
“那、那要多少钱?”好汉不吃眼前亏,只有他自己知道裤子里的腿已经抖成什么样子。
“一百两!”
“一、一百两?”光头大汉大叫,他全部的衣服加起来也没这么多钱,“你骗谁啊?怎么可能——”
刀又逼近了,“我骗你?公子我需要骗你那点儿小钱吗?!你知道我挑了多少家店才找到满意的衣裳?就被你这么一撞——还怎么穿?!”
“不过一件衣服,洗洗、洗洗不就得了。”
宁楚真冷笑,“被泼了一身的牛肉汤,你以为这样的衣裳,我还会再穿?”
“可我没那么多钱……”光头大汉上下摸自己的衣裳,眼角瞄着地上的人影,突然之间一个转身,挥拳便冲向宁楚真。可是还没挨到他的衣角,一把破了齿的大刀已经斜着身子向他劈来,下意识地躲避,刀却不知何时改变了方向,快速地朝下方滑过,在离他的命根子仅一根头发的距离时停住了。
光头大汉的脑袋上顿时多了一层汗珠,“好汉饶命。”他发出的声音几乎扭曲。
“赔钱!”
“好好,我赔、我赔!”光头大汉再不逞强,乖乖地掏出才从赌场赢来的一百两银子,“我……这是我这个月的生活费,还要给我八十岁的老娘寄回一半——”
“你拿我们宁少侠当傻瓜,八十岁的老娘,你今年才多大,不到三十岁吧?”钱多多笑嘻嘻地上前,唔,还有一股牛肉味呢……一会儿就要这个菜吧,味道蛮不错的。
“他二十三。”客栈里不知谁冒出这么一句。
“咦,那你蛮显老的嘛。”钱多多咧嘴,“骗人也找个好借口——以后要说六十岁的老娘,体弱多病的媳妇,还有六七个嗷嗷待哺的小孩,知道吗?”她顺手拿起沉锭锭的银子,在手里掂了掂。
光头大汉恨得咬牙,瞪着她,没敢再说话。
“你还不走?等着挨劈呀?”钱多多笑道,眼看着光头大汉不管外面越下越大的雨,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宁楚真捡起地上的刀壳,将刀插进去,好好捧在怀里。走到钱多多面前,将银子拿过来,扔到可怜兮兮望着他的小姑娘手里。
“……谢谢大侠!”小姑娘破涕为笑,眼中冒出爱慕的光。
“不必客气。”宁楚真摆手,一副坦然平静的模样。
哈哈,当大侠的感觉还真爽!
“谢谢、谢谢这位公子。”老人感激涕零,声音还是那么小,幸亏钱多多离得近才听到。
“他再来,你们就把这钱给他算是还债。”她走到小姑娘身边,淡淡一笑,“这个世界,如果没有钱,就要有一个聪明的脑袋……以后,不要随便相信别人,没有利益的事,很少人会做的。”
显然那个掌柜的就是其中一个。
“小二!”宁楚真望向已经吓瘫坐到地上的店小二,“快点儿给我把菜送上去,我饿了!”
“是、是是。”
“宁楚真。”走上楼梯,钱多多用手肘顶他,“你那招好厉害哟,吓得那个光头屁滚尿流!”
其实他蛮好的,古道热肠,见到别人有困难就会尽全力去帮,又不求别人的回报,真的做到了锄强扶弱——虽然那一百两让她多少有些心疼,不过,反正不是花她的钱。
宁楚真侧头看她,脑袋仍在想她刚刚的话——实在不像是一个乡下丫头会说的话呢。
“哪招啊?”他问。
“你一共用了几招啊!”钱多多白他一眼,虽然这人有很多优点,可就是有时候太笨,“就那突然转了方向,横在……那里那招啊,你还说不会用刀呢,我看你倒用得不错。”
“……”
“怎么了,想说什么?”他看起来欲言又止。
“那招是手滑了,原本真的是斜着劈过去的,可是……刀太重了。”是不是像师父说的,他不太适合用刀呢?不过,话说回来,师父好像也没说什么适合他。
这回换成钱多多无言。
“看来我还是没习惯它的重量,以后要多多练习了。”他喃喃道,“还是一只手握吧,我好像没听师父说,可以两手握刀跟人打的招式。”
当大侠的感觉……真好。
云影幢幢,遮住天上眉弯的新月,阴凉的风骤起,围绕在身边久久不散。
他不该和朋友打赌在山上过夜的,就算被说胆小认了也就罢了,只是现在明白得似乎太晚了,他似乎……呃,迷路了。
兜兜转转,渐渐习惯了黑夜的眼清澈透明,才准备坐在乱石上歇歇脚,一声尖厉的压抑着痛苦的叫声顺耳飘来,在空旷的夜里是那般的凄惨。
“我在做梦。”他自我安慰,“我在做梦、做梦……”
声音戛然而止,眼前模糊的形象是散乱着长发的人影,比他稍微矮上半个头,但凌厉的气势明显高过他不止百倍。他很想停止抖得像筛子似的身体,只是看不清来人面目的事实令他的心跳完全不受思想控制。
一步一步,人影距离他越来越近,他的身体反而像是被定住一般无法挪动。
“是不是闭上眼睛比较好呢?”
他在想,可是完全不给他想出头绪的时间,人影已极迅速地,仿佛闪电一般扑了上来——
尖利的牙齿硬生生地插进颈项,他几乎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迅速而规律地流向另一个人的口中,像被吸尽了灵魂,没有想象中痛苦,只是身体渐渐地无力,软绵绵地几乎倒在地上。
不知别人知道他是被个疯子咬死的会不会笑他?
意识越来越薄弱,直到冒着鲜红的血的手腕粗暴地插进他的口中,恶心感不断在心头奔涌,可是嘴唇却已不听话地狠命吸起来,就像方才那个疯子一般……
腿终于听话了,他没命似的撒腿就跑,将身后的人影越抛越远。
似乎有声音从后面传来,他没有停,只是跑得更快。
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存在,他总觉得那个人影在他身后,无论怎样跑也甩不掉,怎样,都是无能为力。
“混蛋、疯子,不要追我……”他一直跑,一直躲……
“砰!”
一声巨响,他的心几乎跳出胸膛——
猛然起身,一身的冷汗已然浸湿内衣。他死死地盯着猛然被推开的房门,微弱的烛光闪动,映着黑夜中显得无比苍白的钱多多的脸。她仍是白天的一身青色短衫,两条又长又黑的辫子横在身前,笑起来像新月似的眸子此时奇怪地看向他的方向。
“你做噩梦啦?”她看他,表情好可怕呢,不像平日傻乎乎的宁楚真。
他调匀呼吸,举手擦擦汗。
“你怎么大半夜突然跑进来……对啊,现在是大半夜,你干吗这么晚跑进我房间?”
钱多多白了他一眼,“当然是有事情我才过来呀!”不然他以为是什么,这个笨蛋,如果是夜袭的话,谁还会点着蜡烛?
她将蜡烛放在桌上固定好,坐下。
“刚才我听到好大的马蹄声,然后我推开窗——”
“你半夜不睡觉,趴在窗上看风景?”宁楚真懒懒地挪身,靠到床头,半边的身子隐在黑暗中。他发现,她越来越不尊重他了……竟然给他白眼,就连他最爱听的少侠也不叫了……
“你听我说啊——然后我推开窗子一看,就是抓我的那些人——那些要抓我做第十二房小妾的那帮人——他们追来了!”钱多多惊疑未定,抓起瓷壶倒了杯茶,举手一饮而尽,“我看他们似乎在隔壁那间客栈住了下来,大概歇过了今晚,明天就开始全镇搜查我们了!”
我们?是她吧!
她究竟惹上了什么人啊?
宁楚真探过头,从头到脚仔细打量钱多多。鹅蛋脸,水晶般漂亮的大眼睛,笑起来像是弯弯的新月,很是可爱,只是眉毛略浓了些,稍微破坏了整体的柔弱感,夹杂着淡淡的英气,鼻子小巧却挺直,微微干涩的嘴唇虽然形状很好看,可也不是时下流行的樱桃小口。
是很漂亮明朗,但……称不上什么绝世美人吧。
“你干什么这么看我?”钱多多被他的目光弄得有些发毛,胸口怦怦直跳,不自觉地拉紧了衣领。
“我真的不觉得,呃,你美到令人魂牵梦萦,天涯海角也要得到你的样子。”宁楚真直言不讳。
换句话说,他明显在怀疑那人的审美眼光。
“我哪里知道他为什么紧追不放!”钱多多咬牙切齿地松开抓着衣领的右手,这个家伙竟然嫌弃她长得不够美,不够美人的标准——好吧,她承认自己编的那个谎是有点离谱,可是,情急之下,能想到的只有那个强抢民女的理由嘛。
只是,星月门果然小气成性,竟然丢了一颗珠子也穷追不舍。铁公鸡——难怪短短几年就在江湖蹿起来,实在是理财能力超强的关系吧。
“也许他就喜欢我这样的。”她有点不服气地小声道。
半晌他才说:“也许吧,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世界上什么样的人没有呢!
他的意思是,她是萝卜还是青菜呢?!
钱多多以极大的毅力压下心中的怒火,狠狠地抓着茶杯,举到唇边才发现一滴茶也没有,深呼吸三次,悻悻地扔到桌上。
“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什么意思?”钱多多没好气地问。
“大半夜因为这事儿跑来我房间,不会只是告诉我这件事吧,还是——”宁楚真一惊,凤眸睁得老大,“你不会是要我现在去杀了他们吧?告诉你,我可从来没杀过人。”
钱多多翻个白眼,“我怕你手又滑了,伤了你自己呢!”
让他去杀人?她还真没把握咧。
经过几天的相处,她实在有些怀疑他究竟是个身藏不露的绝世高手,还是真的是个除了轻功,什么都是半瓶子的臭小子——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捧着刀狂擦的时候忽然失手将刀砸到自己的脚面上,她想,她会多相信一些他的实力。
也许,他师父告诉他不要摆弄刀剑是个正确的决定。
“宁楚真!”她凑到床边坐下,“我们明天一早,天一亮就启程……逃命,我过来叫你哦,不要睡得太死。”
不是她爱说,他一点警觉性都没有,睡着觉就不管不顾,雷打不醒——这,似乎不是一个行走江湖的人的作风吧?就是她这个半吊子江湖人,也知道夜晚是最需要保持头脑清醒的时刻,连睡觉都要睁一眼闭一眼,当自己是猫头鹰!
呃,可能星月门也知道这个道理,躲了大半个月,每晚提心吊胆生怕马失前蹄被逮住,却恰恰相反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费吹灰之力在酒楼将她擒获……
唉,惨痛的血泪史,真的不想记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