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至少到下个镇才分开。不知是否因为这个原因,他们走得比往常慢,没有雇马车,只靠着双脚,一天走不了几里路。可是他们还是继续走,过了一个镇,又过了一个镇,现在他们已经走过了两个镇了,明天,就要到下一镇。
每次走到镇前的一天,她的心情难免忐忑。
她问他,为什么要分开,可是他不回答,再追问下去,他就摆出一张臭脸,反倒像是她要甩掉他,而不是他抛弃她。
一镇又一镇地走过,到现在还没有分开,她是不是可以认为他也是不想和她分开的呢?但又为什么非要和她分道扬镳不可?自从他们到了洛阳之后,很多事好像都变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嘻嘻哈哈的,开心的时候大笑,不开心的时候乱发脾气,现在的他,似乎有了不想告诉她的秘密,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不过,她故意逗弄他的时候,他还是会像以前一样耍起脾气来。
她现在才知道,原来可以看到他耍脾气,也能让自己这么高兴。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喜欢被虐待的倾向。
是因为他的生命消失了二十年,才变得如此消沉吗?
转过头去看他,她不禁叹了口气。
不分开,不可以吗?
“你还不休息吗,夜已经深了?”黑暗中,传来他略显低沉的声音,“明天——”
“明天我想去买身衣裳,上个镇子都没有好看的衣裳。”钱多多侧转过身体,看着黑暗中的他,“你陪我去选好不好?我看你穿的衣服都特别好看。”
她不想听到“明天”这两个字。
良久,他才回应:“好。”
“宁楚真,其实……嗯,你以后想去哪儿?”她忽然问。
“去哪儿?”
钱多多歪着头看他,“总要有个停下来的地方,不是吗?”他的家没有了,他以后要怎么办呢?
“去哪儿?我也不知道。也许……唉,我也不知道呢,以前总是想闯荡江湖,现在看来,真的要在江湖上过生活了。”
钱多多一听,来了兴趣。
“你要当游侠吗?”
“什么是游侠?”
“呃,可能是指到处游荡的大侠吧。”她也不是很清楚呢。
宁楚真微微皱眉,两手交叉枕在脑下,“嗯,到处游荡倒是蛮像的,不过,大侠就——唉,早知道好好练武了。”
“你已经是大侠了。”钱多多笑道,“就算不是大侠,也是少侠,在路上我们不是听到很多关于你的传闻嘛,别人都称呼你是‘残刀’少侠,专门锄强扶弱,劫富济贫——”
“我没有打劫。”宁楚真申辩。
“传闻总是有失实之处,不要放在心上嘛,只要听好的一面就行了。”
“但,他们说的真的是我吗?”他怀疑。
“当然是你啊,”她十分肯定,“扛着一把破刀,身边跟着一位漂亮的红颜知己——漂亮的红颜知己,说的不就是我嘛,呵!再说,都指名道姓说是你宁楚真的,怎么会有错呢?”
“我真的就成了少侠了吗?我好像没做过什么让别人记住我的事吧?”难道江湖成名是这么容易的吗?以前听师父说,不知有多难呢。
“怎么没有啊,你因为衣服被弄脏了,打退了高利贷的人逼良为娼;因为新买的鞋被踩了,赶跑了想要打劫路人的强盗;还有,拿刀不小心掉在地上,砸碎了老头的脚骨,阻止了他的自杀,让家人接他回家享清福;银票被偷的时候,你追上去不小心撞死了一匹马,因而救了一个差点命丧马下的小女孩的命……还有好多。”
宁楚真有点被打击到地长叹一声,他可以理解为她在安慰他吧,可是为什么他感觉不到一丝骄傲?“你说的都是巧合。”“可是,你确实做了一些事,帮到了一些人。”
“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江湖就是这样啊,不要想太多了。”钱多多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起身从破烂不堪的窗户下伸出半个头,外面悦耳的虫叫声仍在继续,风吹过,从不远处飘来淡淡的青草味,“……你也帮助过穷人家的孩子,给钱让他们去看病啊、学习啊什么的,虽然那些都不被别人所知,但……我知道。”
简简单单的一句她知道,他竟觉得心里暖烘烘的,隐在暗处的嘴角扬起了弧度。
“宁楚真,其实,我有件事情想不通哦。”钱多多不管不顾地趴在了满是灰尘的窗沿上,享受着夜风拂面的清爽。
“别趴在那儿,衣服都脏了。”宁楚真提醒她。
“没关系啦,反正明天就要去买新衣裳了。”明天,她一定要买几件漂亮华丽的衣服,再不让别人把她说成是他的小跟班!
“脏鬼。”
钱多多笑了,只是那样的笑声在夜里有些许的恐怖。
“我是脏鬼……记得,以后的衣服自己洗。”
一句话,顿时让他没了声音。
“唉,真不知道没了我,你可怎么办,连衣服也洗不好。”慢悠悠地,又传来她得意洋洋的笑声。
“买新衣服就是了。”他不服气地道。
“是哦,平均三天就得换一套,我倒要看看你的银子够买多少衣服。”
宁楚真无语,的确是,从小在爹娘溺爱下长大的他,完全没有独自在江湖生存的能力。但,除了独自生存,他又能怎样呢?变成了怪物的他,再也不会有人愿意与他在一起的。口口声声说着不要分开的她,知道了真相之后,大概也会离他而去吧。
好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钱多多转回头看他的方向,“生气了?你不会这么小气吧,以前你都会直接骂回我的。”
她这是在找骂吗?她突然头痛地想。
见他还是不回答,钱多多轻咳一声,向他的方向走了过去,却在距离他三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只见他闭着眼睛,呼吸愈加平缓。
“如果你真的在和我聊天的时候睡着,我保证一脚踩在你肚子上。”
凤眸缓缓张开,“我就说你太野蛮——我只是在算,钱袋里的钱够买几套衣服。”
“切。”钱多多看出他的敷衍,也不追问。
“其实,我真的有个问题想问你——之前你不是说死都不住破庙的吗?现在怎么又说随遇而安了呢?”
“我只是,突然觉得有些东西难免要试着接受。”
他说这话的时候,她一直看着他,不过,并没有看见凤眸一闪而过的悲哀。
“你指的是它吗?”她笑了笑,用下颌指了指枯草旁。
宁楚真奇怪地看过去,突然一声怪叫,以从来没有过的极快速度躲到钱多多身后,手指还抓着她满是灰尘的袖子。
“老、老、老、老鼠!”
“我以为,你在试着接受它。”她平静地说。
“我、我说的不是它!”
“哦……你在脸红吗?”钱多多像是突然发现了好玩的事,笑容灿烂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你看错了!”
宁楚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跑到窗旁坐下,月光映着他的侧脸,宛若温玉。她看着他,笑容渐渐淡了下来,嘴角噙着一丝无奈的眷恋。
如果一定要分开,是不是早一点分开比较好呢?
突然没有了声音,宁楚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冲他轻巧一笑,到他旁边并肩坐下。
“你知道吗?宁楚真,我听说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半夜会有鬼怪出来吓人哦……”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这个面料好不好,这个月白色的怎么样,浅粉的呢……”
眼见着钱多多面前的面料越叠越高,宁楚真只有无奈地笑。是他自作自受,本不应该答应陪她挑衣裳的。
可是,面对着那张摆出最甜美的笑容的脸,他总是无法拒绝。
是无法拒绝,还是不想拒绝呢?
视线移到远方的某处,连带着店内嘈杂的声音也渐渐淡去。
他知道,他应该尽快和她分开的,与他先前的决定不符,他们已经一起走了这么远的距离。可是,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他再也没有过突然想吸她血的念头——是不是只要不饿着肚子,他就不会想吸她的血了呢?
是这样的吧,这样他们就能在一起了?
答案似乎并不是肯定的,至少,能给他答案的不是他。
终究他还是个怪物……
“宁楚真!宁楚真!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钱多多坐在他旁边精致的木椅上,狼狈地端起茶杯,一口气喝了下去。
“没什么,你的衣服选好了?”
“哦。”她放下茶杯,又抓过招待客人的小糕点吃了起来,“你怎么不吃?我想想,你好像一直没有吃过东西,你不饿吗——还是你偷偷买好吃的东西自己全吃了?”
宁楚真身体一僵,掩饰地一笑,“你别乱说,谁像你那么贪吃。”
“可是我都一直没看到你吃东西啊——”
“好了,”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可以走了吗?”
钱多多甜甜一笑,“其实我正想和你谈这个问题。”她三下五除二地将口中的糕点吞下肚,又端起他面前的茶杯喝了下去。
“我们,可不可以在栾州多住几天呢——五天就好!这里很多人排队等着老板娘做衣裳的,她已经很通融地答应给我先做了……我们多待几天行不行?”
他就知道没好事,从她那贼贼的笑容就看出来了。
和她相处了这么久,他已经清楚地了解到在她笑得最甜的时候,通常是有求于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