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再三央求之下,师父终于答允他上汴州,然而或许是怕他真查出什么蛛丝马迹,定会同对方拼得你死我活,遂命令他非得在汴州设个分堂,并嘱咐他得要造桥铺路,多积功德……无外乎,是要他忘了血海深仇。
当年,他带着身上唯一的版画上汴州,得知这是无觉大师的版画,曾经假想无觉大师和他关系密切,也想过无觉大师是他爹,心想只要能够找着他,他定能够替他解惑,然而,他四处查寻,却怎么也找不到无觉大师的下落……
这些年,他几乎要放弃了,没想到居然在阴错阳差之下让他发现了事情的真相。
真是教人意想不到哪!
就在他打算放弃追查,在他打算将全副精神都放在她身上时,竟发觉她是仇人之女,这是不是有些讽刺?
“哈哈哈!”君残六不禁大笑出声。
“六少……”一直待在他身旁的夜蒲皱紧了眉。
唉,谁料想得到事情居然会是这样?
但怎么会是这样呢?这简直是孽缘,老天未免也太折腾人了!
“夜蒲,你知晓她的版画为何会在外头叫价如此之高吗?”他扬唇笑问。
“这一我不知道。”他又不懂那些风雅的东西,哪里知道为何随便雕雕、印在纸张上头也能叫价如此之高?
“那是因为她的风格和刀法几乎和无觉大师无异。”他笑得眼都弯了。“常老贼不让世人再有机会得到无觉大师的画作,所以决定斩草除根,甚至想戳瞎我的眼,就算我往后也雕版画,也会因为双眼瞧不见而无法作画,然而……”
他突地站起身,夜蒲也跟在他后头。
“他想要独占无觉大师一人的画作,以此哄抬物价,却万万没想到他的女儿会将无觉大师的版画重现于世人眼前……”想到这其中的因果,他就觉得可笑。
很可笑的,是不?
常老贼哪里猜得到他的女儿竟然对版画如此热中,甚至还有慧根地能将他爹的画作给学得十成十?
如此处心积虑,汲汲于名利,最后终究是白骨一堆,实在是太可笑了。
然,更可笑的人却是他。
他竟然收留了仇人之女,当年还为她撒下数万两赎身,最后甚至恋上了她美丽的容颜和不容他人侵犯的傲骨。
倘若他的脸未毁,他的爹娘未被杀害,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他不是轩辕门的分堂主,也不会偏爱美丽之物,甚至不会碰上她,更不会卑微地认为自己配不上她……
倘若不是她爹,现下他该是无觉大师的独子,过着衣食无虑、不知人间疾苦的日子,有着俊尔的皮相、卓尔不群的身段,优游在达官显贵之间,不会像个鬼般,只能终日躲在黑暗中,闪躲着无以名状的恐惧!
因为她爹,他的一生全都变了,脸被毁了,就连心也扭曲了……更可恨的是,他竟爱上了她!
她爹害他至此,他岂能眷恋她?
他该要将她赶出府,甚至告知天下,她就是当年的常府千金,让曾经受过常府迫害的人可以将所有的怨恨全发泄在她身上。或者,他也可以再将她卖进艳花楼,让她受尽欺凌!
但尽管是血海深仇,他却骗不了自个儿,更无法报复她。
然而一见着她,那股抹不去的恨,就仿若是镂在骨子里,让他怎么也忘不了。
事到如今,因为这一份恨意,才教他明白他对她的爱竟已如此难以自拔。
“六少,其实……”夜蒲万分为难地撇了撇唇道:“其实,一点都不关常姑娘的事,毕竟当年的事,她根本不晓得,她哪里会知道自己的爹为了利益竟做出如此泯灭良心的事。”
“所以我该原谅她?”他嘲讽地道。
君残六回身睇着有着一张俊美皮相的夜蒲,扯下自己始终覆盖在右半边脸上的眼罩。
“你怕吗?”他暗哑地道。
“不怕。”夜蒲摇了摇头,感觉头皮发麻。
好多年不见,再见着,总是有点不舒服。然而,细看上头的疤痕,他可以想像当年的杀手是如何地痛下毒手,更可以想像当年的六少是怎么忍受这椎心之痛……当年的六少,不过是个十岁大的娃儿,怎会有人狠得下心?
“是吗?”他的唇角微扬,半边已毁的容貌瞧来有几分狰狞骇人。
她也说过只要再让她瞧第二回,她也不怕……然,这教他自卑得不敢亲近她的丑颜,竟然是她爹造成的。
“六少,常姑娘当年也不过才六岁,什么都不懂,倘若要怪罪于她,似乎有些不公道。”夜蒲见他笑得诡异,大着胆子再次进言。
不是他愿意做这蠢事,而是他不得不做啊!
跟在六少身旁多年,他早看穿了六少对磬儿有着古怪的情愫,如今再见,他更是再确定不过了。
倘若六少真是狠了心对磬儿下毒手,就怕六少他……
“这天底下哪里来的公道?”君残六突地暴喝一声,半毁的脸变得扭曲。“当年,我不过是个十岁大的娃儿,他们这般对我,难道就公道了?”
他自然明白不关她的事,然而谁愿意如此?
老天为何偏是要折腾他?
“这……”不公道,一样都不公道啊!但事情都发生了,现下就算想要报仇,吐的不过是一口怨气,而这一口怨气又不是非吐不可……然,这些话他却不敢对他说,就怕他性情大变,又将他打个半死。
他很忠心的,被主子打骂都不会还手还口,如果不小心点,早晚会被打死“你倒是对她倾心得很,处处替她着想,是怕我伤了她?”
他突然道。
“咦?”夜蒲回过神睇着他。
这话头又转到哪儿去了?他是怕六少伤了磬儿,但他并非是倾心于她,说到底,他终究是私心,是因为他知道六少对她倾心,遂他才处处帮她的啊!
“倘若我把她许给你,你觉得如何?”
“嘎?”不要吧!
“你敢不听令?”君残六走近他。
“我不敢不听令,今儿个就算六少要我娶天底下最丑的姑娘,我的眉头连皱都不会皱一下,只是她……”六少明明是疼她疼得紧,现下却因为这桩家仇而欲将她许给他,这……
他好怕。
“那便这么着,挑个好日子,把你跟她的亲事办一办。”说完!君残六极为疲惫地走回床榻。
这不啻为两全其美的好办法,终究,他还是不希冀她走,然却不想见着她在他跟前出现,更不希冀她在他府里独自老去,倒不如将她许给夜蒲。
夜蒲灵巧得很,做起事来利落贴心,除了有些碎嘴倒无其他恶习,加上他有一张俊美的皮相,配上她……该可以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了。
唯有如此,才能教他不再想望,也唯有如此,才能将她永远留在府里。
这样……他也算是以德报怨了吧?
昨儿个一晚搂她在怀里,他还来不及回味其中的甜美,今儿个却风云变色,真是讽刺的紧。
或许,他该带着这张丑颜独活……
“六少……”
哎呀!好端端的,眼见喜事欲近,怎么又突地杀出一个常福,道出了那段往事?唉!真是上天捉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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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会如此?
常磬拿着雕刀,一刀一刀地刻在黄杨木板上头,在上头缓缓刻画出一张俊尔的脸,心却已经不知飞到哪儿,一个不留神,雕刀划过指尖,血水汩汩自指尖淌落,滴在已勾勒出神韵的画像眼上。
她傻愣地睇着指尖的血。却压根儿不觉得痛。
“当年,爹加诸在他身上的痛楚,定是划伤指尖的千万倍……”她喃喃自语着。
可不是?她亲眼见过他的伤,上头的伤有多重,她岂会不知道。
爹好狠的心,他怎么狠得下心下毒手?然而捉弄人的是,他居然是她的恩人,这要她情何以堪?
他定是恨她入骨。他一定没想到三年多前还是由他亲手救了她、收留她……他现下定连见都不想见到她……
泪水无声无息地落在雕版上头。晕开一片湿意。
心里的痛,远比指尖的痛还要痛上千万倍,而她爹杀了他的爹娘,他心里的痛亦更胜她千万倍吧……
“你在哭什么?”一个如鬼魅般低哑的嗓音在她背后响起。
她回头睇看如往昔一般的他,泪水掉得更凶。
“六少?”她硬咽地轻唤了声。
她才刚知道他是她的恩人,随即就又知晓了她是他仇人之女……她好不甘心哪!不甘心他们之间竟变成了这样的关系。
但,她如何能让他不恨她?
倘若今儿个他们的角色互换,她能说自己不会恨他吗?
太难了!
“三年多前在艳花楼买下你的初夜时,都未曾见你掉泪,你现下却哭得像个泪人儿。”他的唇如往常般戏谑地勾起,但却多了抹苦涩和不知所措。“是想要博取我的同情吗?”
据傲如她,不向任何人低头的她,有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傲骨,却一见着他便掉泪,这意味着她内疚?
“我真的不知道……”她咬着牙努力不让泪水模糊了双眼。
“过往的事不必多说,我今儿个来可不是找你叙旧的。”
他断然打断她。
常磬抬眼睇着他,发觉他脸上除了如往常一般的戏谑和嘲讽外,还多了一分难以接近的淡漠,以及一种刻意划清界线的生疏。
往后,都得这么过了吗?
与其如此,倒不如让她走,说不准他会好过些。
或者他想要把对她爹的怨恨全倾泻在她身上?
无妨了,只要他觉得好便成。
“你……”他在她面前坐下,方要开口,乍见桌上的雕版,发觉她直淌出血水的指尖。“该死,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用自己的袖子轻拭去血水,随即起身取来金创药替她敷上,怒不可遏地瞪着她始终无动于衷的泪眼。
“方才雕版,不小心划伤了手。”她淡道,泪水再次淌落。
他这是在关心她吗?在她伤他至深之后,他依旧可以待她这般好……他为何要待她这般好?
回避了几天不见面,今儿个突地见面,他又如此在意她的伤口……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的,她是不是伤得血流成河,一点都不关他的事,但他竟替她上药……
“不是说了……”他恼怒地想将搁在桌上的雕版扫到地面,却突地见着上头勾勒的图样,不由得轻拿在手,扬唇笑得戏谑。“这该不会是我吧?”
好巧的手,居然将他的模样雕在木版上头……做什么呢?
“嗯。”
“你不是喜好雕佛像吗?”他睇着上头的血迹碰巧覆盖在眼上,笑中不禁带着几分苦涩。
“嗯。”她点了点头道:“因为无觉大师大多雕佛像,而我也觉得我爹作孽多端,我多雕点佛像,说不准可以替他积点阴德,算是我为人子女能尽的一点心意。”
然,她爹的行事作风已到了残虐无人道的地步,就算她再雕上千幅万幅,也于事无补。
“哼。”他冷哼一声,“那这上头的我,也是佛像不成?”
将他供在上头,好替她爹积点阴德?天底下岂有这么便宜的事?
“嗯,在我的心里,你就像是神佛一般。”
“我?”他不禁仰天大笑,久久不能停止。
“六少?”
君残六突地扯下眼罩,怒目瞪着她。“你告诉我,天底下有这般可怕吓人的神佛吗?”她的话简直是在亵渎神佛。
他何德何能能够成为神佛?他是鬼啊!
“神佛本无形,是依造人的看法而出现了轮廓,我心中自然有我的神佛,从你替我赎身之后,你便是我的神佛了。“他的义举和神佛有何不同?总比他人有着美好的皮相却满肚子坏水来得好。
“这是在抬举我,还是嘲讽我?”他突地凑近她,见她不闪不躲地直视着他丑陋的半脸猛掉泪,他的眉不由得皱得更紧。
这是内疚、是同情,抑或是悲悯?
她应该像以往那般狂傲地说她爹的所作所为与她无关,谁都不能将仇恨算在她头上,而今她只字未提……是她认罪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