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还记得你说过,最爱的便是这边关的风雪,可以四下茫茫不知天下污秽;而最怕的也是关边的风雪,每每此时,你都会口中吵着冷死了,非要回京城不可呀……”朱朝夕用手轻掬着朱盈玉墓碑上的积雪,轻轻叹着,“这两年来,边关的风雪一年大似一年,如果这冰雪真的如你所愿,能够掩埋世间所有的争名夺利、弱肉强食、尔虞我诈、手足相残,该有多好……只可惜你我终究是太天真了……”扫去墓旁所有的积雪,他呵了呵几乎冻僵了的双手,不在乎脏不脏,也不在乎冷不冷,干脆席地而坐,向着墓碑苦笑道:“师傅说我有慧根,却没有慧心,说我尘缘未了,也许吧,但我不知道是不是能够等到那一天,只有到了死的那一刻,怕我的心才会得到真正的解脱吧……”几年来,他几乎已经养成了对着朱盈玉的墓碑说话的习惯,也只有此时,他的心情才是完全平静而放松的,也许这正是他现在、甚至永远想要的生活了。天空中传来几声叫响,那是一只南飞的雁掉队后发出的哀鸣,也许自己便如这只孤雁一般,再也找不到亲人,最终是会冻死或病死于他乡了吧。“三哥哥这是哪里的话呀!”一声轻脆的京片子突然响起在耳边,仿佛是风雪后的天空出现的第一抹阳光,“好好的,说什么生呀死呀的?我不爱听……”朱朝夕回头,灿灿然的阳光反映着雪后的白亮,晃疼了他的眼睛,而在这银装素裹的天地间,俏生生立着一个鲜红高挑的身影,她乌黑的发随意地挽了个发辫,黠慧的眼中尽是闪亮亮的笑意,她含笑道:“难道你……不认得我了?”朱朝夕缓缓站起身来走向她,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仿佛一不小心她便会消失不见一般,直到他冰凉的手触碰到她柔软而红润的面颊,苍白的脸上才有了一丝罕见的笑容:“小妹……真的是你……”这便是他了么?那个被聂临风、管鹏等人可以以性命相托的朱朝夕?那个为至爱小妹的死内疚到可以放弃荣华富贵甚至放弃天下的朱朝夕?那个她每每一想到这个名字便心口一阵灼痛的朱朝夕?他的身体是那样的单薄,他的神情是那样的落泊,他的眼神是那样的热烈,而他的手却那样的冰凉--望着眼前的这个人,怎么能想象得到,他曾经是意气风发的镇关大将军,怎么能想像得到,他曾经是锦衣玉食的王公贵族,怎么能想象得到他曾经是怎样的开朗风趣又温和谦让?思及此处,念念的眼泪一下便流了出来,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忽然间,她只觉得,就算牺牲自己的一切,也愿意换来眼前这人的开心与幸福——只是,她做得到么?她又凭什么可以做到?也许……也许她只有努力扮好她要扮演的角色,才能让他拥有短暂的快乐吧?朱朝夕只轻轻碰了她一下,便收回了手,他的手在她的面前,任由她的一滴泪落在手心,轻声地道:“你……还和过去一样爱哭……”这一句话却让念念的眼泪更加地泛滥,那平淡的声音间包含着太多的关怀与宠爱,让她从他身上找到了许多没有过的亲情。她用力地吸着鼻子,忍着眼泪说出心中的疑问:“你怎么见到我一点也不惊讶?”朱朝夕温和地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念念指着朱盈玉的墓碑笑道,“这里面没有朱盈玉的尸体,你当然是知道的,你真以为我是鬼呀,舍不得你,便回来带你走。”朱朝夕眼中闪过一丝令人不易觉察到的痛,他与她是兄妹,怎用得上苏东坡的《悼妇词》,他淡笑道:“你肯回来看我,我已经很心满意足了,至少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兄长……”念念被他故作不在意的口吻刺痛着,他明明是在意“她”的,明明的关心“她”的,否则也不会放弃所有的一切,在这荒凉的地方苦苦守了这么多年,可为什么他却刻意要装得不在乎,为什么要拼命压抑自己真实的感情?还是有什么事情是聂临风瞒了她的?回想起来时聂临风对自己说的话:“有些事情也许要你自己去找出答案,这样对你会更好!”是这样么?一对如此亲密的手足兄妹间会有什么不为人知、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么?这一刻,她真的想知道!念念冲动的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激动地道:“你摸摸看,我是有血有肉的人,我想你,想你想了好久……难道让你承认你也想我,真的有这么难么?”这一番话,有聂临风授意的成分,但更多的却是她内心真实的流露,这不是聂临风口中那个从容宽厚的宁王,不是管鹏口中那个意气风发的镇关大将军,也不是她心中那个温和体贴的兄长,是几年前朱盈玉的死改变了他,还是这些年来的参禅悟道让他变得如此冷漠?被她抓住手的朱朝夕身形明显一震,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不正常的嫣红,他轻轻抽回手,淡淡地笑道:“玉儿,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这么任性?”“我是任性,你若真的如此待我,我可要走了,再不理你……”念念努力地想着聂临风告诉自己的有关朱盈玉的一切,知道他是十分在乎“她”的,可是,是不是自己装的不像,他看了出来?“枉我这么远的跑回来找你、看你,你却不领情!”她含泪道,这句话却是她的真情意,想想,念了二十几年,跑了三百多年,应该算是远了吧?“别……”他的心又痛起来,每次做了不合她心意的事,小妹总是用这种娇憨的语气说着“再也不理你!”他也总是笑笑没有当真,因为她是不可能不理他超过半天的,只有那一次——她以死相逼的那一次,也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原来“爱”,可以让人如此地不顾一切!思及此处,他又恢复了那淡淡的温和:“你好么……你的伤好了?”
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地对待自己的亲人?尤其是这个人是自己最亲最亲的小妹,是几乎“死了又活过来”的人,是他苦苦为之守了两年陵的人?念念真想拿一只大锤敲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忍住要翻白眼的冲动(因为聂临风告诉过她,应该如何当好一个出身高贵的“公主”),轻叹道:“不好,一点都不好,看到你这个样子,你让我如何能够好!”“你……”朱朝夕一怔,心中升起一丝感动,也许是因为她长大了吧,原来她虽然柔顺活泼,却也绝不会说出这般贴心的话来,而她的心,也早就被“他”占得满满的,难道……他皱眉,“他对你好不好?”“他?”念念也皱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朱朝夕的意思,“‘他’是谁?”忽然记起聂临风和李嬷嬷告诉过自己,朱盈玉是为了一个蒙族男子才与朱朝夕几乎闹翻时,她又干笑道:“对不起,三哥哥,这些年我没有和他在一起。”在朱朝夕讶异的目光中,念念讲述着聂临风为自己编好的故事,不外乎就是两年前“她”醒来时已经在一个猎户的家里,用了半年才养好身上的伤,却忘记了自己以前的事,又用了许多的时间才想起自己是谁,才找到了这里之类的话,念念忍不住在想,也许聂临风在二十一世纪可以当编导去了吧,而自己,会不会是个好演员?还是在这出“戏”中,自己真的只是个“替身”演员?说话间,一条身影由远及近,是寺中的一个小沙弥。
“忘尘师兄……”那大大的衣袍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极不相称,而才十几岁的小脸上更是没有出家人应有的平和,也许因为他根本还只是个孩子吧?那小沙弥飞奔而来,直到来到近前,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双手合什,恭恭敬敬地道:“哦,对不起,应该是王爷……师傅刚刚说了,他要闭关潜修佛理,大概要个半年一年的,要忘尘师……哦,要王爷不要打扰他……”朱朝夕微一皱眉,向小沙弥道:“小宝,怎么会突然改变称呼?”
小宝摇摇头:“刚才师傅闭关前把大伙都叫到殿前,说是师兄你要走了,叫我们都恢复称你俗家的称呼……”说着,将手中的一个大包裹递了过来,又道:“喏,你看,师傅说这是当年你来时所穿的衣物,师傅也说要还给你……”朱朝夕神色微变,前几天大殿之上,师傅曾经说过自己“尘缘未了”,难道真是如他所说,自己的心已乱,或是从来就没有平静下来过?还是已经知道了小妹的存在?他伸手接过小宝递来的东西,这是一身父皇御赐的金甲战袍,曾经伴随他十数个年头,曾经是他辉煌和骄傲,也曾经是所有兄弟王公贵族眼中的羡慕与嫉妒,可如今捧在手中却是如此的沉重与不安,难道真的要回到过去的他么?难道他真的可以转身便忘记这两年,回到过去的他么?可是如今小妹回到了身边,战袍回到了身边,他的父母在期盼着他的平安,他的国家在等待着他的保护,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回到过去的他?望着眼前人的迷茫,念念的心不由得一阵绞痛,她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对的,联合聂临风逼他做回自己,他便真的会快乐么?在经历了这许多的生离死别、世事冷暖后,他真的可以再做回原来的那个宁王么?“王爷,”小宝见朱朝夕伸手接过的包裹里面露出的战袍,眼中闪着一丝光彩,“这是战袍吧……你是要去打蒙古鞑子么?你一定要帮我多杀几个!”念念不由得好奇地看着神情异样的小宝,伸手摸着小宝的头,柔声道:“为什么?小师傅可是出家人,小小年纪,怎么动不动就是杀人呢?”小宝抬头,恨恨地道:“我父母兄弟和一个妹妹全都死在这些鞑子手中,还有我们全村的一百多口人,要不是师傅相救,恐怕我也早就死了,这个仇怎么能够不报?他们是坏人,坏人就该杀!”念念忍不住微微一颤,小小年纪的他心中存了太多的恨意,而杀父毁家之仇又让她觉得无可厚非。这本就是个动荡的年代,为了少数人的一己之利,可以惘顾天下人的死活,但生活在这样一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年代,她又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她长叹地望向朱朝夕:“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朱朝夕身形一震,惊异地望着念念,除了小妹意外身故这件事,这话也正是多年前他辞官避世的理由,而想不到她居然如此明了自己的心,看来,小妹是长大许多,与以前的孩子心性不同了啊!过去他总把她只当成嫩草娇花来宝贝,可如今,她应该算是知己了吧?“谁说的?”忽然一句冷笑插了进来,“宁王爷的一句‘黄金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犹然在耳,怎么当年的血性男儿真的被佛法磨去了棱角?还是果然已经是‘廉颇老矣’?”回头,却见聂临风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
朱朝夕心中五味陈杂,两年了,好友只是通过管鹏带来衣物和口信等,送上他的关怀,却从不肯来看自己。他知道聂临风表面是个自在逍遥、开朗放浪之人,但内心也有一段极苦的伤心往事,而他更是对自己以这种消极避世的方式疗伤感到气愤与不屑。也许聂临风是对的吧,生于皇家,养尊处优,虽然从戎数载、杀敌无数,自以为很坚强,但一旦面对伤害与失败,却仍像其他庸人一般躲进为自己编织的壳中去疗伤。朱朝夕苦笑,他深知这一避数年,朝中倾向于他的亲信忠臣莫不受到如郑贵妃和福王这些平日便看他极不顺眼的人的迫害,而上上下下这一切,全仗着聂临风亲力亲为地替自己打点守护着――自己欠了他太多的情份,仅这一点,便让朱朝夕感到了惭愧!“你不必感激我,我也不过做的是我认为应该做的事,”聂临风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意,淡淡地道,“从我踏入朝廷为官的第一天,我便做好了这种准备,因为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而你……也同样,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便不管有多苦多难也要走下去,中间遇到了风雨便会退却,那不是我认识的宁王!”朱朝夕望着聂临风,他深知好友的一番好意,是劝自己重新振作,只是经历了这么多年,经过了这么多事,难道他真的能够可以么?特别是他这般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吧!何苦为自己的病体耽误了这么多人的前程?他知道,从六年前聂临风刚刚入朝为官时,便因为聪敏机智与深谋远虑成为极欲当上太子的福王所拉拢的对象,但他始终因为与自己的知遇之恩而没有同意,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恐怕他早就如同当初福王的许诺,当上了吏部尚书,坐上数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了;就算是管鹏,只要他愿意投靠大哥或二哥,只怕也坐上了锦衣卫统领的位子了,而不像现在这样还在忍受着边关风雪之苦,当一名小小的驻外参将;而小妹……就更不必说了,有谁会愿意把自己的青春全部耗在一个行将就木的人的身上,何况她还有心爱的男人……朱朝夕不由得苦笑了下,他忽然发现自己于世间活得一点意义都没有。他向聂临风叹道:“我与你不同,你走这条路是选择的,而我走这条路却是因为不得已……可怜生在帝王家呀……”他望着众人,双手合什:“阿弥陀佛,好不容易选择了这条路,心中才有片刻的安静从容,难道你们真的忍心让我再入红尘么?”聂监风神色微变,他冷笑道:“这便是你对朋友亲人的态度么?”
朱朝夕淡淡道:“‘生死涅磐,犹如昨梦;菩提烦恼,等似空花’,功名利禄、爱恨情仇、富贵美人,于我不过如此……”“这便是你真实的想法么?”念念望着眼前这个貌似高僧般镇定的人,看来包括聂临风在内的所有人都失策了吧,他们总以为他找回了小妹便可以变回原来的宁王,便可以拾起从前的意气风发,而眼前无疑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吧!“你是在害怕什么!”念念咬着唇,逼到他身前,“我能从你眼中看到挣扎,能从你眼中看到对朋友的关怀,能从你眼中看到再次见到我时的惊讶与欣喜,难道让你承认这些都是你想要的就有这么难?难道你真的忍心让我,让聂大人,让所有爱你关心你的人再次失望?”闻及念念的一番话,朱朝夕浑身一震,他从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可以泄露出这么多的秘密,难道他对挚爱亲朋、对前尘往日真的有这么多的眷恋,却不自知?望着念念如花般的脸——小妹呀小妹,难道你不知道这一切的开始也不过是因你而起的么?他苦笑,垂目,轻叹:“有些事,既然已经过了,又何必再提?对不起,各位,我先走了一步了!”说罢,他拉着怔在一旁的小宝,头也不回飘然而去。
“胆小鬼,朱朝夕,你是个懦夫……你会后悔的……”念念忍不住在后面冷笑道,“枉我在这之前还想告诉你,我哪里也不想去了,只想陪着你一生一世,可是……你太让我失望了……”说话间,念念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此时此刻,她已将聂临风要她保持一个公主应有仪态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也早已经忘记了她是以他妹妹的身份出现的,他的话让她心痛,不知道为什么,她懂他,懂得这不是他的真心本意,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如此狠心地拒绝所有人的关怀!聂临风也为朱朝夕的表现所惊讶,站在那里良久良久,直到听到了念念的话,直到看到朱朝夕听到念念的话后身形明显一僵的反应,他眼中才出现了一丝值得玩味的笑意,念念的表现过于强烈,根本不像一个要扮演别人的人,恐怕她是动了真情而不自知,也许,便是这份真情,可以挽回些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