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方比玉哲想象中要远,走了许久才到达。山上搭了石阶,丫鬟小心地在一旁为她撑伞挡雨,虽然护住了衣衫,脚下却早已被路上的积水给浸湿了。
早知道方才就不该逞强,接过红映的披风穿上,此刻至少能挡去这一路的凉风冷雨。
为了维持美丽的表象,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好冷,她后悔了。
丫鬟的声音唤她回神:“郡主,到了。王爷在阁中候着您,奴婢就送您到这里吧。”
她说着话,将手中的油伞递至玉哲手中,自己则以手挡雨,转身欲下山去。
玉哲一把拉住她,“下这么大的雨,你将伞给了我,回头不是要淋个湿透?”
丫鬟笑回:“奴婢只是个下人,没事的。”
玉哲未等她多言,直接将伞塞进她手中,“我只有几步就到了,伞你拿去吧。”
丫鬟吓得赶忙推辞,她却早已转了身,小跑着朝几丈外的阁楼去了。
丫鬟望着她的背影不禁有些感叹。这位远道而来的郡主,性情善良,难能可贵的是知道体恤下人。
只是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在王府中待着,让人都忍不住为她担忧起来。
若是王爷肯将她娶回来当侧王妃,也是他们这些下人的福气啊。
许是阴天的关系,阁中的光线有些暗,烛台上燃了蜡烛,走至门前便能闻到蜡脂燃烧的味道。
她扫了扫被雨珠溅湿的衣袍下摆,努力平复了一下心中的紧张,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阁楼比她想象中要大许多,以屏风为隔分成两间的格局。外面的这一间显然是厅堂,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桌旁立着一只暖炉,炉上温着酒壶。东方离便端坐在桌后,正执着铁钳去拨弄炭炉里的火炭。
她本能地将目光定在了他的身上。
眼前的男人生得一副清俊容貌,宽额窄面,眉眼过于狭长,此刻低着眼坐在那里,炉中的火光映得他脸上几分温暖颜色。
他完全颠覆了她对于男子相貌好看与否的定义。在她的家乡,男子多生得高大强壮,峰眉朗目,说起话做起事来也都是一副豪爽利落个性。不似他,容貌美得快要盖过女子不说,身量虽高,身形却偏于瘦长,怎么看都无法将他和统兵千万血战沙场的领导者联系在一起。
“你傻站在那里也够久了,外头不冷吗?”他平静抬眼,随意望了过来。
玉哲脸上微微一热,偷看被抓个现形,面子上总是有些挂不住。
可是方才她出门前还再三叮嘱自己,要表现出中原女儿家的那种温和柔顺,切不可一言不合就对他出言顶撞,否则这一身折腾了她半个时辰的妆容就全白费了。
默不作声地走了进来,待走近桌旁,看清了桌上的餐食之后,不禁露出惊喜之色。
全都是她家乡的东西,桌子中央居然摆着一盘看起来就让人很有食欲的烤羊腿。
虽然这些菜色自从府中请来蒙古厨子之后她就时常有吃到,但出现在为她庆生的餐桌上,总是令她心情愉悦。
忍不住偷偷捏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眼下还有正事要做,断不是胡乱感动的时候。
他见她像尊门神一样杵在那里,抬头淡然一笑道:“为何不坐?”
她心中暗想,眼前这男人的和气态度实属百年难遇,十分的反常。
她不动声色地在对面位置坐了下来。
东方离则是将一只空碗搁到她手边,提起暖炉上的酒壶为她斟满。
而玉哲一闻那一股奶香,就知道这不是普通的酒了,难怪要用火炉温着。
“王爷,怎么会有这个?”马奶酒,远在草原才会出现的东西。
他低着眉,专心为她斟酒,“有心去找,自然就会有。”搁下酒壶,他举起酒杯,“敬你这一杯,庆贺你的生辰。”
她执起酒杯,翩然一笑,“多谢。”
东方离无声凝眸,望向眼前的人。
平静无波也只是刻意维持的假象,她今日的装扮太过熟悉,加之七分相像的容貌和她有意维持的端庄姿态,如何看,都像极了当年的那个人。他也知在她身上寻找别人的影子是件很无趣且无望的事,可是本能却又促使他一点一滴地被她的样子及气质吸引。
只是他却不知,自己此刻的心思牵动,究竟只是因为她映衬了他心中的一个影子,还是根本就因为她本身。
不,他不该心意动摇。
他该关注的是,今日她这一身的素净妆容,到底是无心为之,还是意有所图?
“王爷为何总盯着我瞧?”她自是将他的打量目光看在眼里,佯装不懂地问一句。
东方离径自啜下一口酒,未回话。
她温然一笑,状似无心地继续道:“是否王爷在我身上,见到了故人的影子?”
他几乎是凌厉地扫了她一眼。
她并未被那冷厉的眼神吓退,笑容依然,淡淡地道:“此刻没有外人,王爷在我面前仍想隐瞒吗?半月前那一晚,王爷错认了我,那时我心中便已猜测出大抵内情……”
他冷声打断她:“那又如何?之前说记性不佳,现在却又打算同本王来清算吗?”
她平静地与他对视,“我绝无此意。听下人说,王爷这些年来每逢谷雨初时,都会有一日的失常。前几日我才想起来,原来那是姐姐的忌辰……”
东方离手中的酒杯摔了出去,一声碎响阻断她接下来的话。
“回头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碎嘴的奴才,告诉你这些事情!”
她微笑摇头,“王爷何必气恼,这一切我看在眼中,足以证明您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
他冷嗤一声,“这些同你好像没有关系吧?”
怎会没有关系?如果当年姐姐不是与他有情,她今日又怎会从千里之外的草原被带来了这陌生的京城?又怎需要舍弃本性学着伪善做人?
“王爷,如果你心中有‘容儿’的位置,就应当明白,我是她的妹妹,不是你的敌人。王爷的痴情令人感动,我也不过念及家姐心中唏嘘感叹,你又何必拿敌对的态度来对我?甚至远离家乡来到这里,也并非是我所愿……”
她说着,忽地悲从心中来,掩眸,眼泪便落了下来。
东方离蹙眉看着她,心中的一丝恼怒被歉意取代。她的确说得不错,她是容儿的妹妹,与他来说至少目前并无什么利害冲突。他也是一时被人戳了伤疤才会恼羞成怒。从袖中取出帕子,递到她手边。
她转过脸,不肯接。
他看着她赌气的举动,不免有些好笑,揶揄道:“好了,是本王态度不好,难道你是要我亲手帮你擦吗?”说着当真伸出手来,佯装要动手了。
玉哲慌忙一避,“刷”地将帕子从他手中拽走。
他脸上的神色转霁,低声一笑。
压抑自己的真性情多难受,这样的理直气壮才是她原本该有的面貌。
思及方才提起的人,他心中不免又是一黯,起身站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烟雨笼罩下的景致,这许多年来,第一回有了想倾诉的冲动。
因为身后的人,不是他的敌人,只是那人的亲妹妹。
“我遇见容儿的时候,十八岁。后来际遇错过,她被皇兄相中,带入皇宫册封为妃。其实也不过是一场少年时的情感,大约是因为那是我们都是情思初动,所以才会格外印象深刻。”
他简单说着,将整件事轻描淡写地带过。或许他心中的弱点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但他仍旧不愿将之扩大到人尽皆知。
这一刻,玉哲听着他的简单描述,心里的唏嘘与失落之意却是真切地油然而生。如果他对姐姐的感情真是如此平淡,那半月前那一夜他的失态所为何来?外人眼中他高高在上,看似冷淡寡情,又有谁知他心中那最刻骨铭心的一份感情,早已经埋葬在多年的深宫庭院中。
而这世上的感情与她看来,也无非两种:懵懂不知和太过执着。东方离,自然是属于后者。
这样一个男人,她忽然不愿与之为敌。
如果不愿为敌,是否就能真正为友?
那日皇帝的一番话逼得她不得不去考虑一些事,这一段日子下来所经历的人和事,都在迫使她学会成熟应对。
她不能因为一时感动于他的痴情,便忘了自己所背负的责任,不能。
无声走至他背后,她放低了声音,淡淡说道:“我知道你带我回来的原因。”
他没有回头。
她深深一呼吸,为自己积蓄勇气和胆量。
“如果我说,不介意你在我身上寻找姐姐的影子,你会如何?”
靠近一步,再一步,伸出去的手却有片刻的犹豫,终还是义无反顾地攀上了他的肩膀,将脸轻轻地贴了上去。
她感触到了他的身体微微一震,接着便是他冷静自持的声音传来:“郡主,你可知自己在做些什么?”
她当然知道,为了今天,这三天里她日日失眠,一颗心分成两半不断地自我肯定再否定。她明知道自己这样做太过冒失,可是她不想失去这个与他靠近的机会。
当真正行至眼前这一步,原来也没有她以为的那样难堪。
“我知道。”
“为什么?”
“我不是你们中原的女子,我们草原的儿女,一旦对谁倾了心就想大方地告诉他。”
这样听似直白赤诚的理由,足不足以让他相信?
身前的人久久未出声,突然一个迅速转身,她防备不及,便跌进他的怀里。
她知道,他心思敏锐,这个时候哪怕半分的退避之色,都会让他察觉出来。
所以她仰起头,神色坦荡地与他对望。
“你这话,我可以相信几分?”
她心中一警,“什么意思?”
他伸出手,勾起她的下巴,温香软玉在怀,却能依旧维持着从容之态,眯眼嗤笑一声,缓声说道:“我还记得,初见之时你对我态度恶劣,那时还扬言我若对你动歪念,你会杀了我再自尽。这些话说完也没有多久,为何这么快你倒先忘掉了?”
玉哲从容应道:“自然是因为‘此一时彼一时’。”
他低低地笑,“你这心思转变得倒快。”
她见他态度戏弄,眼中染上恼色,愤然道:“我总归是个女儿家,同你表白心思,你不接受便罢了,何必一再追问成心侮辱人?”
微作挣扎,出乎意料他并没有出手为难,放任她从他的怀里退开。
东方离,也难怪他防备心如此重,像他这种人整日都活着算计与被算计里,不肯轻易相信她也是意料中的事。
他唇角带笑,却是越发显得冷淡,“其实这样一个送上门的艳福,我本不该辜负你的美意,只因我这人生性爱计较,对于凭空掉下来的好事素来没有太大的兴趣,相较而言,我更喜欢靠自己双手得来的东西。”
可恶,这是在嘲笑她不知羞耻对他投怀送抱吗?当然,他说得也没错,但那又如何?是她心机不及他重,丢脸她也认了。
“说吧,你这段日子以来表现得如此反常,到底在打些什么主意?”
她讪笑一声,“既然王爷敏锐过人,难道还猜不出来吗?”
他扬起眉梢,点头道:“好,那我就来猜猜看。你肯同本王来京城,无非就是担心本王会迁怒到你的族人。而你刚才的‘舍身’行为,瞧起来也像是为了靠上本王做靠山,才不得已为之。”他将她一脸诧异的表情收入眼底,低声一笑,“我猜得不错吧?”
想不到他当真能猜到八九分,那么她该给出怎样的回应才算合理?她叹了声气,回道:“不错。”
他微微一扬眉,她承认得倒挺爽快。
“如果单只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无需做这样的傻事。”
玉哲别有深意地回道:“其实,也不单单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已。”
东方离睨她一眼,突然手臂一伸,再次将她揽进怀里。
她一时失了防备,神色一惊道:“你做什么?”
他吊儿郎当地笑,“自然是在找你那另外的原因了。怎么,难道只许你对本王动手动脚,本王就不能将刚才遭到的轻薄还给你吗?”
这……这个脾气阴晴不定的男人……发……发什么疯?
方才她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才勉强为之,哪似眼下他这般目光危险且一副百无禁忌的架势?
那张白皙的面孔在渐渐移近,就快贴上她的呼吸,她吓得闭起眼睛。
牙一咬心一横,就当是他方才没有回绝她,迟早也会发展至这一步,随他去随他去!
那呼吸停在咫尺之间,却又突然停住了。
她悄悄睁开眼睛,眨了两下,那张迫在眼前的脸便再无顾忌,倾身过来,在她唇上印下一吻,然后勾唇一笑,松开手放她退开。
“方才还一副要对我献身的样子,眼下不过被亲了一下就惊成这样,以你这点道行修为,日后又如何能在本王身边栖身?”
她心中恼火,又不能同他辩驳,末了也只能暗自咬牙,忍下这闷亏。
他眼中的笑容收起,神情间似有几分认真之色,“我要的是有一日,你真心的臣服。”
曲意承欢他见得多了,而不是他认定的人,他却是连看一眼也嫌多余。这许多年过去,他早已习惯了孤身冷情的生活,他所要关注的,亦不该是这些儿女情长。
“今日是你生辰,为何没见你同我讨要礼物?”
他这样脾性古怪一会晴一会阴的样子,她还敢随便开口惹他吗?谁知他是不是个吝啬鬼,她才不想讨那个没趣。
“不必了,不敢劳烦王爷破费。”
计策失败,眼前的人却笑得一副得意模样,她想想也觉得心中郁闷,便没了好脸色给他。
他却突然伸手,自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来,递至她面前,“这个给你。”
玉哲定睛细瞧,当下怔住了。是半朵牡丹花形状的玉佩,她当然是识得它的,与她胸前的那半只合在一起,便是完整。
他见她迟迟不肯接,便直接塞到她手中,低声道:“是容儿留下的。”
玉哲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玉佩,心头哽涩起来。
东方离的目光自玉佩上移开,将她眼中的悲伤之色看在眼里。
她们姐妹想必感情甚好,容儿与他相识相处的那半年里,她最常念起的,永远是那个小她八岁性格爽朗讨喜的妹妹。
“我保存了它八年,想着总有一日会将这东西送到你手上。”
玉哲看着他闪过哀伤的眼神,忽然觉察,至少在这一刻,她是真正对眼前这个看似冷然的男人,心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