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病情恶化得超乎所有人的相像,他始终在遮掩。群医束手无策,说楚王多年以来积劳成疾,又有心病不胜医,已经到了大限。慕蝶只过来看了一眼,便走了出去……
“你要去哪里?”我叫住她。
“风雷山。”她答,很平静地。
我看着身后淡黄缎带飘飞的寝宫,它们在微风细雨中失了色,晚春幽凉的气息渗透了一泓春水,满树桃花,“一日夫妻……怎可如此薄情。”
她回头,一滴泪顺着她青瓷瓶般的脸颊缓缓而下,只有一滴,便足够了这一生悲哀,“我十三岁始研习医术,就是指望有朝一日能救他,可惜……这天下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她说完走了,我转身回了寝宫。昭和躺在床上,睡得很不安稳,他紧促的眉宇间压出了两道深深的辄痕……这就是大楚王朝的盛明君主。他的母后,妹妹,兄弟,朋友……所有的人都被他杀了,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只有宇文和胡宜站在他身边……
我坐到床边,反复临摹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孔,真正的形消骨立。我趴在他身上,曾经以为很宽阔的胸膛,原来如此单薄……“我不甘心,大吴国就亡在你这种没用的人手中。”
像是听到我的说话,很突然地,耳边传来一声急促的呓语……“母后,别压着我!”
他猛地怔醒,口中低低的吼着……“杀!”
然后就是一口血,污了被褥。
他杀了大家,也杀了自己。
黄昏渐近,熏风萎迤的从每一处角落靡靡直上,将冰冷的宫殿里染上了一层安详的空旷。
他机械似地看看床梁,冷汗顺着他的眉梢滑入鬓发,一只手缓慢的伸到我背上,“琅琊,你还在这里……真好。”
“不许你死,”我伏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道,“我的报复还没有开始,你怎么可以又选择了逃避。”
他笑了,一个游丝般温文尔雅的笑。“傻瓜,你杀不了我的……不过我也要死了……你可以解恨了。”
我静静地趴着,我的脸贴在他脸上,每一次都是如此安逸,他的脸颊冰凉的入骨,
“何……何渝,其实我想……”
我怔了怔,榻上的人已经听不见了。
……
“宇文啊,你说那个叫夸父的人,他为什么要去追太阳呢?……他真的很笨。”
“因为那是他最真诚的梦。他并不笨,他对人生充满了希望……只是他不知道,这个梦从一开始就带着虚假和欺骗。”
“那,如果有一天,太阳被切去了一块,他还会去追么?”
“当然会,虽然已经不再完美了,但依旧是他残缺的梦。”
“如果有一天,太阳又被切去了一块,而剩下的最后一角,已经变了颜色……他还会追么?”
“还是会。虽然他很清楚一切都变了质,可即使残阳化血,他却无法收回自己的感情了……因为那个梦,已经在他心底扎下了根。”
……
根……么?我看了看床上业已僵直的尸体……“如果有一天,整个太阳都没有了。他还会追么?”
“那,他该往那个方向追呢?”
……
我茫然的看了看宇文,双腿一软,便是一阵虚脱倒在他身上……然后整个人被他抱住了。同心共济,治国安帮,万死不辞……一个激情如血的梦。最终,只余下了一个执迷不悟的人。
“夸父是个幸运的人,他的日始终完美,直到精疲力尽的那一刻,都入了满眼的辉煌光彩。”
“东方,已经被挖空了么?”他有些艰难的看着我,却比任何时候都深切坚定的说道,“……既然什么都没有了,就把自己交给我!”
我骇撼于他此刻的决绝,一种说不出的异常,整个心情都揪成了一团乱麻……我累了,所以就是掉到沼泽里也挣扎不动了……
突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我一下子抽身起来,在昭和的床褥边左翻右找。宇文和胡宜都惊呆了,他们不晓得我要做什么,直到我冲他们吼道:“快,兵符,帮我找。趁着大家还不知道楚王驾崩,这东西还有用。”
胡宜匪夷所思的看了我一眼,就低头开始翻弄。宇文无所适从的僵直的站在原地,“为什么……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你居然还有如此重的功利心!”
我猛地一回头,难以掩饰的紧张,“宇文,我自私、贪心、胆怯……如今朝中无人与你争位,我怕你在这种时候丢下我,所以不能……让兵权落在你手里!”
他一愣,有些恍然的错觉,然后小声低估了句,“胡说。我若舍得丢下你,你还能在我眼皮底下拿走兵符?”
然后兵符找到了,我把他放到胡宜手中,“吴军十万,楚军十一万,加起来就是整整二十一万。胡宜,你敢不敢冒这个险?”
他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甚至也不问问宇文那些楚军若倒戈相向该如何应对。他一手接过兵符,眼中燃烧着炽烈的火焰,如星辉朗朗,“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理当挺而走险,披肝沥胆,创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宇文看看我,又看看胡宜,终于叹了一声,“你到底没有全说实话……你这种人,就算全身的棱角都被磨平了,也要挣几下。”
我凄疚的看着他满眼释然又有些纵容的脸孔,就像是看到了江浪卷不去的千古磐石。我想告诉他其实……其实幸运的人并不是夸父,因为没有人能拖住他的脚步,因为他不懂得贪心,因为他只珍视他的理想,因为这世上还有如理想一样真挚的……情感,心中仅余一角渐渐扩散……感谢上苍,你还在我身边。
对不起……对不起宇文。有的东西东方始终放不下,最后一次任性执迷,至少让我……还有一个寄托。
***
楚国的另一名将领叫做勾礼,无卓识之才,楚王自然不把他放在眼里,有六万楚军归于他麾下……当我们携符至其府上的时候,他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昔年魏公子窃符救赵,晋鄙不肯出兵……”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胡宜已经一刀剁去了他的脑袋,然后回头看看我,“……所以该敲碎他的头。明知大势已去,守死善道,迂腐。”
这一刻我有些惊骇,他跟我们永远不是站在一个角度看待事物。我想到他第一次入伍领兵,被我打了二百军棍,想到胡承何死的那一年,他对我说‘逃出去,’,想到去年同他一起出征,他是主将,然而每一道命令的下达都是我的,他拼命的在学一些什么,却在最关键的时刻把战刀架上了陈炀的颈……我曾经想在他的陷落上找到自己的出路,可是我错了,他另辟蹊径给我一种奇异的安慰,他那样自然的侍机等待着天赋使命,并在这其中一点点的成熟、老练,甚至狠利果断……
突然间我想起了一个人,转身问向一脸淡然的宇文,“文大人的府邸在哪里?”
***
眼前是一所很清贫的宅子,同我想像中的一样,这小子清高节俭。
文政睡眼惺忪的拉开门,然后看到我,明显地诧异了一下。我连几句搬套都来不及说,抓紧时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我希望他能够跟胡宜走。他显得不在听的样子,只是重复了那一句,“楚王驾崩了”,然后暗自笑了一下,有些诡异的。
我心底陡然漏了一拍,他这一笑实在让人毛骨耸然。原来……我已经愚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几句花言巧语几个动容的表情,我就当了真了,连一个年轻仕子都能欺骗我。宇文刀已经出了鞘,我知道这个人不能再留了,可我还是我挡在了他身前,“宇文,你要做什么。”
我毫无力气的说着……宇文却将刀收回了鞘,“是我多心了。”他说。
我回头看向文政,他不知何时已经哭了。“我终于将了你一军,不是么?”他有些据傲的说道,清淋淋的泪水映着皎洁的月光,将他年轻的面孔冲刷得没有一丝瑕茈,“可是你害了我一辈子,你毁了我最真挚的感情……以为这样就能弥补我么?”
我胡乱擦去他满脸的泪水,“文政,你还是留住这玩意吧,文政,快去收拾东西,跟胡宜走。堂堂正正建出一番事功业,将来名标史册。”
他进去裹了几件衣服便跑了出来,最后对我说,“其实你很傻,我比你聪明多了……可我怎么到今天才发现。”
我一愣,他低头堵上了我的唇,然后满眼挑衅地看看宇文,宇文在我身后把关节捏得嗝嗝作响。
“那些谣言是真的,原来宇文大人也会嫉妒,其实我一点机会都没有……骗子,我知道你想功名彪炳,所以你嫉妒我,我让你继续嫉妒直到有一天忘不掉我。”他说完对我恨恨磨了一下牙,翻身跃上马背,走到早已准备好的胡宜身边。
“胡宜,此生不见。”
我向他们抱以一别。
胡宜讷讷的转过头,“好,此生……不见!”说完策马扬鞭……
清脆的马蹄声踏破了昏沉的天幕,官道上扬起两条纤长的尾尘……我远远地看着夜色里两道快马赶赴城郭调兵的身影,他们载着我所有年轻的梦想,还有那个遥远的禺怏宫里,四个举天盟誓的少年对山河的无限寄托……
但愿这一次,能打下一片骖龙傲雪的清明河山。
***
第二日清晨胡宜一夜卷兵的消息传开,满朝震惊,各路文武官员都要面见楚王。宇文封锁了楚王驾崩的消息,于大殿假宣征讨列候的王旨,盛陵君百余家兵堵在楚王寝宫前……所有人都认定他要谋反篡位。
直到第四天夜里,接到了胡宜的飞鸽传书,二十余万大军已经压离楚境。
心中大石落定,我转身看到昭和被我洗得发白的尸体,如一张纸一样铺陈在床上。
我走近拉了拉他的小手指,“……呢,先出局的笨蛋。不晓得这样我会翘尾巴么……”一下子感到委屈极了,鼻子一酸,却什么也掉不下来。
宇文站在门边给包袱打了个结,然后抬头告诉我,“该走了。”我起身随他走了出去。
郊外的露水很大,我们没有骑马,鞋子衣摆全都湿了。
直到天光有了一丝明亮,我远远听见钟楼里敲出的钟声,宇文驻足不前……九五丧钟,一声一声敲了半个时辰,我的心随着钟声缅怀、然后逝去。天是苍白的空寂,一个帝王除了江山,剩下的……就是一点点向往的可怜心情。两个月,楚国称霸东南仅仅持续了两个月……
春天,已经结束了。我仰头望着楚国湛蓝的天空,突然觉得……一切,不过是一场荒唐。
***
楚君无后,并弑其兄弟,百官群龙无首,朝野纷乱,天纲不济,则地动。五月,楚崩,裂二十六国,三百诸侯乘其弊而起,以至天下大乱,各路枭雄拔地如雨后春笋……
万民流离,狼烟满四方,唯见焦土地。
列国元年,东方兴起中江大国,二十余万铁骑踏足西北燕、季、尉、羌等国,一举扫平半壁江山。
列国二年四月,中江西北抽兵,遂逐鹿中原。九月,东南六十余国不战称降,归入中江版图。
列国三年,中江壮国,展开了有史以来最为血腥残酷的屠城战,大举诛歼再度兴起的吴楚余贵。
三年九月,天下一统。中江王胡宜改国号魏,立都茂梁,始称魏武衡帝。
武帝元年元月,大局初定,百废待兴。
武帝元年四月,文相与朝中新贵编制魏法,开科广赈,规划田亩,设四州六省五十一郡……至此,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昌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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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宇文走在昔年吴楚之间一片政通人和、阡陌四州土地上,这就是胡宜统治下的国都——茂梁。
时势造英雄。短短三年时间,黄沙回首、百万旌旗的列国时代如风卷残云般滚滚而过……如今千门宫阙次第开,锦绣成堆,楼宇可凌云,有江南的温文,有岭南的尔雅,也有西北的豪放粗犷……万象更新,又是一代江山。
这三年里,我和宇文随着所有逃荒的百姓一起颠沛流离。也去过东海蓬莱荒迹,潇湘八百里洞庭,五湖苍州,蔽隐山林,莲花始信两飞峰……
直到今天再度踏上故土,看着这一片劫后青空,百姓们当街叫卖,繁华喧嚣,时有士大夫的马车穿行而过,向每一个擦肩而过的陌路人,展示着他们的丰功伟绩。
宇文背着一身卖艺的行头走在茂梁城的南大街上,我拿着一只弓跟在他身后,彼此看上去都有些滑稽的。然后我走得有些累了,拽他停下来找一处茶水摊喝茶。
夏天喝茶的人很多,都没有位子座,我们只好站着喝。身边说书的老先生打了几下惊堂鼓,开始讲一出脍炙人口的故事,那是前吴国的一位将军,他三年沙场屡建奇功,最终却背叛了他的君主,让楚王吞灭了吴国,结果到了楚国,又帮魏王窃取兵符……他是吴楚两国的叛臣,一个真正的乱臣贼子,却又是我大魏的开国功臣。
“那……他的结果呢?”身边有人问道。
“死了,肯定死了……这样朝秦暮楚的人,他的下场只有死。”
“可我觉得不像是朝秦暮楚,这个人戎马一生,最终却不在大魏皇朝为官拜相。”
“是啊,你说……他翻来复去到底想要什么?”
说书的老人尚且没有回答,底下的人们争议不绝……
我转眼看去那个老人,须发业已斑白,却又有几分返老还童的年轻气象,不知道从他嘴里会吐出什么样的结局。结果他出乎意料的对我笑了笑……这时候我才发现,这个世界真的很小。
他是申臻,即使容颜退去了功名的尘埃,唯有那祥和而缅邈的笑,始终如一。
以前同在一座庙堂里共事的朝臣,彼此在这样一番尴尬的境地里相遇,却是一份默契不语的闲逸从容。
叛臣?功臣?……原来也不过如此。
我抬头,正午强烈地日光让我有些眩晕。宇文伸手一遮我的眼,“你最近身体不太好。要不,今天就别……”
我摇了摇头。最近不晓得怎么了,多年战伤一并复发,尤其是小腹的伤口,可能伤到了肠子,随百姓流离的时候也吃了些不干不净的草根树皮……
我们放下手中的杯子正准备走,突然感觉到似乎有人在看着我,我拉住宇文回头望过去……
他穿着一品相服,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显得尤为突兀……放眼看去,就像一匹独立于世的白驹。
那是文政,和第一次见到时同他在一起的楚国官员……一切的一切都如同我们初遇时的场景。这个在我际遇中走过短短两个月的青年,众口皆碑的一代良臣,他已经拥有了我追逐了一生梦想……
“文政,你一定看错了。宇文大人最诗情了,还有吴国那朵花,多妖腾啊……你看,他们看到你都没有表情,只是两个卖艺的百姓,俗不可耐。”他身边的官员说。
“可是,那弓,那箭……”
“卖艺的都带这玩意儿,走啦走啦。”
“可是皇上在找他们。”
“我都跟你说了不是。他们不想见皇上,就不会来这天子脚下……”
……
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最后听不见了,我和宇文掉头离开……在这繁华似锦茂梁都里,接连遇到了两位故人……这一天的收获似乎很多,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的样子。
一小片倚着墙根的方地,竖起几支稻草扎成的靶子,我拉弓,架箭……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人群中有几个叫牌的,他们说射头我就射头,他们说射脚我就射脚……
直到最后,宇文展开掌心,一只活蹦乱跳的蝗虫立刻飞了起来,我凌空中一箭将它钉入靶心,人们瞬间爆发出一片激烈的喝彩,伴着叮叮当当丢在地上的铜钱声……
那喝彩的声音就那么一阵,下一刻便会被遗忘,却是我整个人生历程的小小缩影。每一天,我在这样的短暂的瞬间索取一份即浅又深的满足。
……
天色晚了,大街上的行人稀稀疏疏的散去。我弯身拣着地上散落的铜钱,回头看到宇文已经收拾好了行头,正等着我……
我走到他面前,把手中一小捧铜钱放到他手心里,“宇文,你看……我们今天晚上可以吃条鱼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