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母亲的丈夫张仁德在举家移民澳洲前,唯一没有变卖的房子,也是他留给她唯一的“纪念品”。
一年前当她从律师手上接过房地契时,同时拿到了一封张仁德留给她的信,信上便是以“纪念品”来形容这幢小小的木屋。
……我与你母亲结缡五年,虽然她的心从来都没在我身上,但我是爱她的,桓竹,正因为爱她太深,当时才无法接受那样的打击,这种心情,等你自己将来也爱上某一个人时,自然就会明白,我无庸赘述,只希望你不必吃跟我或跟你母亲一样的苦头,在感情这条路上,能够走得平平安安、顺顺当当。
最近我们一家四口即将移民澳洲,在整理财务时,才发现你母亲名下还有一幢小木屋,只因那地方是她与令尊孕育出你的所在,后来也是她难产过世的地方,我既不愿、也不忍再重临旧地,久而久之,竟然就把它给淡忘掉了。
经与内人商量之后,我们两人一致同意由你来继承这幢屋子最为恰当,赠与税款我已付清,木屋也请人去整修过了,往后你无暇去度假的日子里,每隔两周都会有人去照顾管理,我已预留了五年的管理费,你不用推辞,就当做我们夫妻临行前所给予你的一份小小礼物吧,这幢小木屋则是最适合送给你的纪念品。
其实一年前我已想与你联络,无奈每次都吃了令尊赏赐的闭门羹,好不容易才辗转得知你已离家自立的消息,个中缘由,我们不问可知,也因此更坚定了要把小木屋留给你的决心,这样往后你再受委屈,至少知道自己有地方可去,不致惶惶不安,无所依归。
孩子,千错万错,都是我们上一代的错,苦果却要你来承担,每一思及,总觉对你母亲不起,若早几年得知你的情况,或许我与内人早争取将你接来了。
但不管如何,你现在总算也长大成人了,信末附上我们在澳洲的地址,你如有空,请来澳洲一游,我们定当竭诚接待。
愿你母亲在天之灵庇佑你往后人生道上平平安安,我们也祝福你。
千错万错,都是上一代的错;桓竹想到张仁德在信上所写的那句话,不禁露出苦笑,他太敦厚了,其实千错万错,也都不是他的错啊。
三十五年前,父亲汤念泽因为需要邻近一块土地扩建工厂,不惜牺牲爱情,娶了拥有那块土地所有权,父母双亡,寄居在姨母、姨父家的萧翠婵为妻。
妻子娶了,土地也有了,念泽却对旧日女友夏韶君念念不忘,加上韶君极度眷恋念泽,两人于是一直维持着藕断丝连的关系,感情甚至因见面不易,加上有婚姻做梗而更加浓烈。
在翠婵生下长子华绍和长女华纯以后,韶君终于因久待无望而嫁给了在新营镇上银行工作的张仁德,本来以为男婚女嫁后,这段纠缠多年的孽缘可以告一段落,其间韶君更曾随夫婿调职到台北,有将近两年的时间未曾与念泽见面。
等翠婵再生下华维时,几乎也以为韶君不会再成为他们夫妻生活的阴影了,哪里晓得人算不如天算,在华维两岁的时候,韶君他们又调回新营,张仁德更升任为主管,为扩张纺织企业,常常得跟银行周转资金的念泽因此又与韶君再度重逢,也发现对彼此的爱恋及渴盼,竟比以前还要炽热,难道是因为中间分别了两年,思念美化了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形貌?
这份情意在有一天张仁德到台北出差,正逢台风交通中断,没有办法赶回新营时,终于决堤而出,结婚已四年多,却一直不孕的韶君发现自己怀孕了。
当时已三十二岁的韶君在想要生下所爱的人的孩子,和拿掉不是丈夫的孩子的心情中长期挣扎,身体一日坏过一日,精神状况也一直不佳,最后竟在难产中过世。
孩子生下来了,她临终前跟丈夫坦承自己的过错,并且要求他把孩子交给念泽,使孩子能在亲生父亲身边长大。
仁德爱她至深,韶君至死都没有被他所感动的事实当然重重伤害到他,更过分的是,为了孩子的将来着想,韶君竟要仁德主动揭发“绿帽”的难堪丑事,于是在极度混乱心情的催逼下,为了帮韶君完成最后的心愿,仁德跟念泽开出了他的条件。
“韶君虽然死了,但她终究是我张仁德的妻子,丧事你一概不准插手,不过这孩子既是你的,我就不可能养她,如果你不抱回去,我只好送她到孤儿院。”
就这样,桓竹被抱回了汤家,忍受丈夫出轨行为多年的翠婵终于也觉得忍无可忍了,桓竹要住进汤家可以,但念泽必须先答应她四个条件。
“第一,这孩子不能姓汤,看要姓张、姓夏随便你去决定,总之她不能和我的孩子同姓。”
“第二,我不亲自带她,你请个保母来带吧,那贱女人生的孩子,我不想碰。”
“第三,外人问起,就说她是我远房表妹所生的孩子,因为上头已经有八个姊姊,实在养不起这女娃儿,我看华纯一个女孩也没伴,就把她抱过来养,长大以后,她自然得叫我们阿姨、姨丈。”
“第四,你马上把公司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权让给我,其他两个男孩各占百分之十,华纯百分之五,剩下的你自己再去分配。”
“就这四个条件,你全答应了,我马上去接孩子回来。”
““就这四个条件”?翠婵,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一点?”念泽没有想到平日好像傻呼呼、有点迟钝的女人,一旦动起脑筋,点子竟是这般的“实际”,近乎“现实”。
“玩不起的话,当初就不该起头,我已经受够了,汤念泽,台风夜那一天,你知道你女儿汤华纯发高烧至四十度吗?我披着雨衣,背着八岁的她冒雨到两条街外的胡小儿科去敲门,还差一点被广告招牌砸中,结果你这个做爸爸的人在哪里?”翠婵越骂越火大,越觉得他和夏韶君是一对奸夫淫妇。“在新营和那贱女人胡搞,还把人家的肚子给搞大了,怎么她结婚三、四年连个蛋都下不来,你一搞,就搞出个小杂种来?你──”
念泽知道自己错了,错不该抛弃相恋多年、情投意合的韶君,错不该为了土地而娶思想几乎完全无法沟通的翠婵,错不该婚后还与韶君纠缠不清,害死了她,也害惨了他们才出世不久的孩子。
但他实在无法忍受翠婵用那么下流、恶毒的字眼骂韶君,韶君何尝不想离开他?何尝不想与他做个了断?那次台风夜的欢爱,是他们在她婚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结合,谁晓得就为他们留下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他挥手给了翠婵一巴掌,这也是他第一次动手打她,这一打的结果是让桓竹在孤儿院中足足待了半年,等到念泽终于咬牙全数答应翠婵的条件时,桓竹那小屁股也几乎快要因孤儿院中人手不足、照顾不周而红肿溃烂了。
张仁德在办完韶君的丧事后就请调到北部分行去,但有桓竹这么一个活生生的“证据”在,哪里挡得住一些流传的耳语和嘲弄。
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桓竹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能叫华绍他们大哥、大姊、小哥,却只能叫汤家夫妇姨丈、阿姨,她不明白亲生父母为什么从不来看她,不明白何以汤家所有人都住在三楼的房间里,只有她是睡在一楼邻近储藏室的小房间,更不明白为什么除了姨丈和小哥之外,阿姨和大哥、大姊,以及其他一干亲戚,对她总是冷言冷语,甚至还会作弄她或莫名其妙的斥责她。
直到十五岁那一年有天放学回家,看见华绍的妻子正在指挥工人搬走以前华纯练习用的钢琴,而他们的独生子天豪竟用她明天就得交出的设计图在涂鸦时,才因她的抗议,而使得她的身世秘密完全爆发出来。
“小豪!你在干什么?这是小姑姑明天要交的作业啊,现在被你涂成这样,我怎么办嘛!”
孙如瑛闻言,立刻丢下工人过来叫道:“唉哟,天豪,你要死啦,没长眼睛是不是?连小姑姑的设计图你也敢动,快还给小姑姑。”
天豪正画得兴起,哪里肯放手,如瑛见儿子不肯合作,不禁有些老羞成怒,就怪罪到桓竹身上来。“桓竹,横竖也不过是几张纸嘛,干嘛大惊小怪的,等一下这小祖宗若哭起来,我可又得应付他奶奶应付不完了。”
自己辛辛苦苦做了好几个月的功课,就等着明天要交上去打期末成绩了,竟被如瑛说成“几张纸”而已,才十六岁的桓竹怎么禁得起这样的扭曲,一个冲动便想从天豪手里把图抢回来,结果是用力过猛,不但图因天豪也紧捉住不肯松手而撕破,连带的三岁的他也被拖倒在地,马上哇啦啦的哭起来。
“天豪,天豪,你有没有怎么样?”其实天豪的哭大半是因为桓竹拂了他的意,人根本没怎么样,却因如瑛这一叫,竟把本来在房里打牌的翠婵也给引了出来。
“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这样呼天抢地的?”翠婵一马当先的走过来,把天豪“抢”入怀中。“谁把你弄哭啦,小心肝?告诉奶奶,奶奶帮你打那个人去!”
如瑛逮着机会,马上加油添醋的描述起来,于是翠婵便一边哄孙儿,一边斥责桓竹。
平常碰上这种事,尤其又有翠婵的牌友在场,桓竹是绝不会顶嘴或加以辩解的,但看到自己的心血被天豪用彩色笔涂得面目全非,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遂首次应道:“本来就是天豪的错,他怎么可以乱动我的东西?这要是姨丈在,也一定会说他不对。”
天豪本来是跟在翠婵身边打转,翠婵嫌烦,才把他赶出麻将间,被不知情的桓竹这么一说,倒好像自己也有错一样,再加上她提起到日本去的念泽,更是让已经意识到身边三个牌友都在等着看好戏的翠婵下不了台。
“弄哭天豪的人是你,哪里还来这么一大堆理由,还不赶快跟你大嫂道歉。”
桓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歉?阿姨要她道歉?“凭什么!”心里想着,话就自然而然的吐了出来。“我又没有错,凭什么要跟她道歉!”
翠婵见她瞪大一双酷似夏韶君的眼睛,想起平日念泽老爱赞她这双眼睛漂亮,每次碰上那种时刻,翠婵就知道他又在想念夏韶君,人都已经死了,仍时时在他们之间做梗,新仇旧恨齐聚心头,一起涌上来,让她终于失去控制的反手甩桓竹一个耳光。
“凭什么?凭他姓汤而你姓夏,凭他有父有母,而你只是个奸夫淫妇苟合下的野种!我真恨不得这辈子都不用再看到你这个私生女,你这个贱种!”
说完后她掉头就走,三个牌友加上接过天豪的如瑛也快步跟上,工人把钢琴搬出去了,只留下右脸颊仍火辣辣地痛的桓竹跪倒在地,迷惑不已、难堪不已、痛楚不已,终至痛哭失声。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只觉得双眼红肿、全身酸痛,大厅里暗沉沉一片,没有人喊她去吃饭,也没有人过来看她,桓竹想起翠婵骂她的那些话,真恨不得自己能够永远躲在黑暗里,再也不必面对隔天的阳光。
“桓竹,”最后来扶她的是甫上成大的华维。“桓竹,来,到小哥房里去,小哥帮你把作业补回来。”
两人不眠不休的赶了一夜,终于把设计图给完成了,隔天华维先送她到学校去交作业,再载她到成大校园去,时近期末大考,原本热闹的榕园几乎找不到十个人,华维挑了棵最老最大的榕树,要她倚着树根坐,接着就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说给桓竹听。
桓竹很专心、很平静的把“故事”听完,然后在沉默良久良久之后,才问了华维一句话:“小哥,那为什么你不像阿姨和大哥、大姊一样讨厌我呢?”
华维仰首向天,也一样想了好久好久。“坦白说,我不知道,桓竹,或许是因为你出生的时候,我还很小,所以不像大哥、大姊他们清楚的记得妈妈为爸爸与你母亲的事痛苦挣扎的往事,不过我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他蹲下来握住桓竹的手,由衷的说:“重要的是你已经到这世上来了,而且你是你父母相爱的象征,是你母亲不惜牺牲自己所换来的生命,在我眼中,你姓汤也好,姓夏也罢,总之你都是我最疼爱的小妹,告诉你真相,是要你更珍惜自己,好吗?”
泪水明明已在眼眶内拚命打转,但桓竹硬是没有让它流下来,她投进华维的怀中,重重的点头,认真的许诺,“好,小哥,我答应你,我一定珍惜我自己。”
桓竹用手背擦掉满颊的泪水,“珍惜自己”,七年来她在学业、工作上尽心,二十岁便出外独立生活,自问并没有辜负当年对小哥许诺的那句话。
但是爱是深仞,情是怒川,自己在纵身之前,又没有预留退路或先寻渡桥,哪有不陷溺的道理?
只恨那说好一同强渡浪头的人,竟撇下她不管,迳自上岸去了,甚至站在岸边嘲弄她别脚的泳技和贸然投河的冲动。
然而最真最诚最纯的爱恋,要求的,不都是这种义无反顾的纵身一跃吗?
甚至不在乎粉身碎骨?桓竹用越形消瘦的手臂环抱住自己,想起逝去的母亲:妈妈,你也是如此爱着爸爸的吗?不惜粉身碎骨?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既能完全谅解阿姨难堪的心情,也能完全明白她想对自己好,却偏偏做不到的窘况,越爱丈夫,越无法忘却他的曾经背叛,更何况爸爸从头到尾都没有掩饰他在婚姻上为何选择阿姨而舍妈妈的理由,也不思欺瞒在爱情上妈妈才一直都是他唯一的眷恋。
桓竹蓦然意识到父亲的自私,在这场纠缠数十年的情爱中,妈妈赔上了青春和生命,阿姨付出了她一生的痴恋,而爸爸,爸爸只是予取予求,根本没有真正的去怜惜妈妈的眼泪和尊重阿姨的努力。
说到底,两个女人,他都爱得不够。
就像于轩对自己一样,又或者她的处境越发不堪,只因为于轩从未真正爱过自己?
桓竹一惊,赶紧甩甩头,怎么脑筋转着转着,就会转到于轩身上。
她起身换上牛仔裤和大毛衣,又过了一周,该到镇上去打电话给小哥了?
***
拨通了号码,桓竹没有想到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竟然不是小哥的,而是……
“大姊?你怎么会到小哥那里?”
“桓竹,桓竹,你听我说,”华纯显得十分慌乱。“不,你先把住的地方告诉我们,我们过去找你。”
我们?除了她,还有哪些人呢?
“大姊,有什么事在电话中说也是一样的。”
华纯本想坚持,但似乎也能感觉到桓竹的倔强,便重重叹了口气说:“爸爸病了。”
“爸爸病了?什么病?要不要紧?”
“桓竹,不要着急,只是血压偏高,你别着急。”话筒被华维抢了回去。
“小哥,”桓竹仍然放不下心的追问:“爸爸真的没有关系吗?平常不是都固定在服药,怎么会──”
“真的没关系,”华维的声音中却透露出浓浓的疲倦与无奈。“他现在在医院中,有医生、护士照顾,不会有任何问题的,你放心。”
都已经住进医院里了,这……,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呢?不会只是因为她跑到这里躲起来吧?
“小哥,要我放心可以,但你总得先把话说明白啊。”
“桓竹,真的没有什么,爸爸是因为在泰国那边设厂的事出了点状况,心里一急,血压才突然上升的,你──”
电话又换人讲了。“你再不出面,我们汤家就完了,你知不知道?”是华绍一贯霸道的口吻,“桓竹,欧于轩运用关系冻结了我们在泰国的投资,工厂一日不盖好,我们这边就得继续亏损下去,不管我们汤家对你如何,好歹也养大了你,并且让你读书,供你到能够自立生活,就算是一条狗,也会懂得感恩图报吧。”情急之下,华绍显得有些口不择言。
“但是大哥,我不是狗,我是人,狗必须愚昧的忠于主人,我却有判断的能力。”
“不但汤家完了,”桓竹听到华纯在一旁嚷嚷着,“连周家也要倒楣,说不定到头来,我连这段婚姻也保不住,大哥,你口气放软一点行不行?你求她嘛,求她至少露一下面,不然欧于轩绝不会善罢干休的。”
“要我求她?华纯,你有没有搞错?我为什么要求她?若不是她勾搭上欧于轩,那混蛋也不会找上门来,现在我们就不会这么惨了……”
接下来华绍又讲了多少难听的话,桓竹并不知道,因为话筒已经又回到了华维的手中。
“桓竹,你不必听他们的,倒是那个表……”他突然欲言又止的。
“小哥,是不是有昌祥的消息了?”
“当初把红木盒子和表炼交给我的那位朋友,农历年时又去了一趟泰国边界,那个把东西卖给他的难民说若想知道怀表主人的下落,就一定要先找到现在的拥有人,可是欧大哥却什么都不肯说。”
欧大哥?又是欧于轩,他到底想要怎么样呢?
“桓竹,大致情形就是如此,爸爸的身体真的没有什么大碍,如果你不放心,明天再打电话来,我把他病房的电话号码告诉你,你直接打电话过去和他聊一聊,好吗?”
桓竹本想再多问一些,但华绍和华纯在那一头嚷嚷不休,她顿时失去了兴趣,而华维也急着收线。
“你自己多保重,不聊了,再见。”
***
隔天问明了爸爸住院的病房号码,桓竹便迅速赶下山去,趁汤家人都不在的时候,进房里去。
“爸爸。”她蹑手蹑脚的,悄悄来到床旁轻喊道。
但念泽仍然惊吓了一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牢牢的盯住她看。“桓竹?是你吗?真的是你?”
看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桓竹的泪水差点就夺眶而出,小哥骗她,爸爸的病情不轻啊!“爸,是我,真的是我,桓竹来看您了。”
“我刚刚梦见你妈,她怪我没有好好的照顾你,”念泽叹了口气说:“她骂的对,我的确没有善尽为人父亲的责任,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爸,您有的,您一直都很爱我,我知道。”桓竹拉来他身边的椅子坐下。
“这一个多月你住在哪里?问华维,他死都不肯说,而你那个叫珀贞的朋友,则三番两次打电话到家里来问,快把你阿姨给烦透了。”他居然还有心情开翠婵的玩笑。
“我住在关仔岭,一直都待在那里。”
“关仔岭?”念泽的眼眸立刻为之一亮。“是……”他以不定的眼神询问桓竹。
桓竹则点头道:“是的,我一直都住在那幢小木屋里,一年多前,张伯伯送给我的……”她把经过大约叙述了一遍。
“原来如此,”念泽说:“他也算是个有心人了。”
“爸,您怎么这么不注意自己的身体呢?事业再重要,也比不上身体健康来得要紧啊。”
念泽苦笑着拍拍她的手说:“大概也只有你跟华维会这么想,这么劝我。”
“爸,您别胡思乱想,我相信阿姨和大哥他们也都很关心您的身子,只是既然没有什么大碍,他们当然又立刻操心起其他的事来。”
念泽的心思敏锐,马上问道:“你知道些什么?是不是他们想强迫你做你并不乐意做的事?”
“没有,没有,他们没有,”顾及父亲的病情,桓竹唯有否认到底。“他们连我住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强迫我呢?我又有什么值得他们来强迫的?”
念泽松了口气道:“没有就好,桓竹,记住爸爸的话,不管他们怎么求你、拜托你,或者是骂你、强迫你,你都不能答应他们,知道吗?”
桓竹隐约知道这事和于轩有关,但其中的曲曲折折却不是真的完全明了,只能试探性的问道:“爸,和您在泰国设厂的事有关吗?”
“设厂……”念泽的眼光飘忽,仿佛落在不知名的远处。“这些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但持续扩充业务一直是你经营的理念和不变的目标,到泰国去设厂的事又筹备了这么久,爸,是不是因为那里出了问题,您的身子才吃不消的?”
“桓竹,我说过这些事用不着你操心,有你大哥去伤神就好,我这一辈子为了事业,已经牺牲了太多、太多,其中又以失去你的母亲,最令我痛心不已、追悔莫及!”六十岁的老人了,眼中竟隐隐泛起一层泪光,令桓竹吃惊、酸楚。“所以,爸爸绝不能再牺牲你的幸福。”
桓竹并不怎么明白父亲所说的话,却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跟父亲接近了一些,是因为他卧病在床,不似平常的威严吗?还是因为他提起了她从未谋面的母亲?
“其实……其实爸爸,”桓竹喊着,急切的想说出埋在心中已久的话。“阿姨也是可怜,妈妈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如果您愿意接纳阿姨的爱,家里的情况一定会有所改变。”
“你这话说的简直和你母亲以前说的一模一样,”念泽闭上眼睛,刚刚才打过针,他有点累了,眼皮越来越重。“你们的个性也是如出一辙的善良,但爸爸却宁愿你多为自己想一些,答应爸爸,不管碰上什么事,都不能拿自己一生的幸福来赔……”
念泽睡着之后,桓竹又在他身旁坐了半小时左右,然后才悄悄的离开,在为他收东西放进衣橱时,忽然看见一份厚厚的企画案,桓竹拿起来随手一翻,发现那是赴泰投资的详细计画书,这个计画对父亲而言,的确十分重要吧?现在到底遭遇了什么样的困难呢?
桓竹在门口转身再深深看了父亲一眼,多么希望自己能为他分忧解劳,即使只能帮一点点小忙也好。
***
在车站等车的时候,桓竹便给珀贞挂了电话,响了十几声都没有人接,她不会已经搬走了吧?
就在她想挂掉电话时,有人及时接起。“喂?”竟是个男人。
“喂?请问方珀贞小姐──”
对方不等她把话讲完已经叫起来。“桓竹?是桓竹吗?我是孝康,你在哪里?”
“小旦旦,”珀贞焦灼的声音混合著惊喜传过来。“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将近两个月找不到你,简直快把人给急死了!”
自圣诞节后一别,她们的确已经近两个月未见,桓竹心下一酸,话便全梗在喉中,近来她发现自己特别脆弱,动不动就想掉眼泪。
“桓竹,你还在听吗?桓竹,你现在在哪里?我和孝康去接你好不好?天母的房子就快装潢好了,你的东西我已经全搬到特别为你准备的客房里,你来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珀贞,”桓竹这才想到一件重要的事。“你们决定哪时候结婚?”
回答她这个问题的人是孝康。“这下你可问倒我了,桓竹,因为珀贞说于轩一日找不到你,她这个婚就一日不结,所以拜托你行行好,赶快跟于轩碰面,我才能尽快把珀贞娶回家去。”
于轩在找她?为什么?桓竹恨自己心中竟然还会浮现一丝的喜悦及期待。
“你别管他胡说八道,”电话又换成珀贞的声音。“桓竹,先告诉我你在哪里?”
“我在台南火车站,我爸爸病了,回来看他。”桓竹不让珀贞有讲下去的机会说:“珀贞,火车快进站了,我不跟你多讲,婚期快订下来,喜帖寄到我小哥那里去,到时我一定会去参加,记得快决定日期。”
“桓竹,桓竹──”
“我要挂电话了,你自己保重,再见了。”桓竹急急忙忙收了线,不肯再多说。
***
抵达新营时,天色已暗,桓竹搭客运上山,再骑脚踏车回自己的住处去,山路寂寂,但有虫鸣鸟叫,一路上倒不怎么寂寞。
看见木屋了,定时装置的开关发挥了作用,窗口亮着一盏灯,仿佛有人在里头等她似的,十分温暖。
桓竹把脚踏车停好,从皮包里掏出钥匙拾级而上,却乍见门前有团黑黑的人影,慌得她连叫都还来不及叫,已差点往后滚下去,幸好那人手伸得快,一把就扣住了她。
“桓竹,我总算找到你了。”山上夜来湿冷,他呼出的气息便显得分外温热。
桓竹瞪大了眼睛,难辨悲喜,这个男人,这个自己朝思暮想、无法忘怀的男人,他──
“我说过,你是我的人,是我的,这一辈子,你都休想逃出我的怀中。”
话一说完,他便将她紧拥入怀里,两片火烫的唇接着覆盖下来,蛮横的、霸气的、热切的强索着她的反应,不容许她有一丝的疑虑或反抗。
其实桓竹也没有力气反抗了,一个多月来的思念,已经瓦解掉她所有的抗拒,看到他、听到他、再接触到他,桓竹相信现在即使天地突然变色,也没有办法将她自他身边拉开。
经过一个多月的分别,面对今晚的乍然重逢,她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无法再收回对他的爱。
“于轩……于轩……”当他的双唇稍稍移开去吻她的面颊、额头和颈项时,桓竹只能一遍又一遍的这样喊着。
“我在这里,就在你面前,说你是我的,”他命令道:“说你再不会逃开,说你再不会莫名其妙的消失。”
桓竹仿佛溺水的人攀紧浮木般紧紧环住他的脖子回应说:“我再也不莫名其妙的消失,再也不逃开,我……”她的身子紧依着他,好像恨不得能融进他体内似的。“我爱你,于轩,上天罚我,但我真的已无可救药的爱上了你。”
于轩没有再多说什么,从她手中拿过钥匙开了门,挽着她进入屋内后,双唇便再度落下,这一吻更加的火热,直吻得桓竹双膝打颤,若不依附在他身上,恐怕早已瘫倒下去。
两人的外套同时落在地毯上,于轩半扶半抱的将她推进了长沙发里,滚烫的身子交缠着,他的唇舌正轻挑着她细致的耳垂,灵巧的十指则穿入她的发间摩挲着。
“你知不知道这阵子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你知不知道因为找不到你,我差点都要疯了?桓竹,你真忍心!”
桓竹搓揉着他的头发,从来没有与男人如此亲密过的她,根本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场面,只想要更贴近他,只希望他不要停,话不要停讲,人不要离开,手不要……
他一手环紧她,一手自毛衣下摆探进去,轻易的找到内衣勾扣解开,再把毛衣撩高。“你真美,桓竹,你真美……”
桓竹甫一接触他异常狂热的眼神,便惊恐的闭上眼睛,她阻止不了自己体内涌现的热情,似乎也挡不住他凌厉的攻势,但心底却仿佛有个声音在跟她说这样是不对的,他们之间仍存有太多的问题,而且……而且……
“我投降了,”突然听见于轩在她耳边低语:“我彻彻底底的投降,不管你是真爱我也好,是刻意诱我上也罢,我欧于轩这辈子已注定要栽在你们汤家两姊妹的手中。”
于轩的话如同兜头冷水般,彻底浇醒了她,桓竹心中一痛,不禁用力将他推开,大叫一声:“不要!我不是华纯的替身,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