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一看,四周的野草又长又尖,足有半个人的高度。他顾不得敌人的追捕,连忙爬起来,细心地拨开野草寻找着——
云韶磊中的是什么毒他不清楚,不过他自小跟随在学识渊博的养父身边,对毒药有一定了解。
那个黑衣人说“两个时辰就会内脏破裂”,这就证明那是一种急性的沿血液蔓延的毒药,据他所知,有一种草药是专治急性毒的……
凤悠林拼命找着,忽然一阵恐怖的咕囔声从头顶传来,他惊恐地抬头——刚才那只袭击云韶磊的猫头鹰正站在树丫上!它瞪着铜铃般的眼,注视着凤悠林,仿佛准备随时扑过来。
凤悠林吓得跌坐在地上,他看到那猫头鹰脚上的钢刀已被取下,不过它的爪子依旧闪着锋利的寒光。
他面对着它往后退,那猫头鹰转动着脖子,它突然猛地跃高,往他飞扑过去——
到底过了多久了?
痛苦的时间好像过得特别缓慢,自从凤悠林离开山洞之后,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但是对于云韶磊来说,仿佛熬过了几个世纪一般。
凤悠林堆起的柴火早已熄灭,漆黑的山洞里一片寂静。
为什么还不回来?云韶磊意识模糊地想着。
他撑起身子,想出去找他,但是还没站起来,他就全身乏力地倒了下去。
“啊……”他痛吟出声,他感到体内仿佛有条毒蛇在穿行一般。那蛇似乎在他的五脏六腑里面翻转搅弄,剧烈的痛楚几乎让他昏眩。
云韶磊蜷缩着身子,毒素开始蔓延,他感觉自己快死了……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云韶磊深吸一口气,将意志集中在,让真气汇聚在心脏。
扑通——扑通——扑通——
渐渐地,疼痛减弱了一点……他不敢放松,继续跟体内的毒液抗争,汗水不断从他额头淌下,他躺着的地面上甚至形成水迹。
云韶磊感觉自己被浸泡在一个大浴盘里,浴盘的水时冷时热。冷的时候刺骨地冰寒,热的时候又几乎把他燃烧怠尽。
精神禁不住折磨,他的意志再也无法集中了。真气挡不住毒素的入侵——内脏已经痛到麻痹了……他的意识渐渐飘离,在他生命中出现过的人的景象从他眼前掠过。
他的父母,姐姐,哥哥,师傅,红粉知己,结拜兄弟……好像还缺了一个……还有谁……
他睁着失去焦距的眼,看着光线模糊的洞口,月光的银色光辉透过山洞入口照了进来。一团小小的黑影出现在光亮的尽头,云韶磊的眼珠慢慢地对焦……
黑影越走越近,伴随着呼呼的喘气声。
凤悠林怀揣着一株结满紫红色野果的草药跑进来,他全身泥泞,身上布满了血口子。
“是你……?”
云韶磊无意识地低声喊着,凤悠林举步为艰,他全身乏力,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云韶磊的视野又逐渐清晰开来,他注视着对方沾满泥污的脸,一阵强烈的哀伤攫住他。
凤悠林不慎绊倒地上的土丘,惨叫一声跌倒了。
“喂……”云韶磊虚弱地呼唤他,对方扑在地纹丝不动,他怀疑他是不是晕倒了。
“呼……呼……”凤悠林咬着牙,撑起身子,爬着来到云韶磊身前。只是这么简单的动作,他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了。他摘下几颗野果,放进云韶磊嘴里,后者连咀嚼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嗫嚅着含进去。凤悠林的力气不比他多多少,但他双手颤抖地把野果取出来,放进自己的嘴巴嚼烂,再嘴对嘴喂给他。
温暖的气流随着一股甘香灌进云韶磊的口腔,生命的火苗也在他体内重燃。凤悠林喘着气起身,使劲拔下药草的叶子,这时云韶磊才发现,那药草的茎竟然是长满尖刺的!
“嗯……”云韶磊呻吟着,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翻起身。
凤悠林又把药草的叶子放进嘴巴咀嚼,云韶磊拉过他的手——掌心已经被刺出了点点血红!他再度乏力地倒下,凤悠林挤出身上唯一的力量,费劲地将他的上衣脱下,接着把嚼碎的叶子吐出,撕下衣袖,将液汁跟残渣敷在云韶磊的伤口上。
云韶磊已经被痛楚麻痹了意识,他耳边再也听不清任何声响,就连几道来势汹汹的马蹄声停在了洞口前,他也没有发觉。
“他在这里!”
“杀了他!”几条人影闪了进来,是刺客们!云韶磊的神智猛然恢复清醒。
刺客们握着剑围了上去,凤悠林惊恐地拖着云韶磊往后退。
“快逃……”云韶磊语不成句地哼道,凤悠林哭着摇头,扑在他身上以自己的身躯掩护他。
“快……”云韶磊还没讲完,为首的刺客举剑往凤悠林背后刺下——
“啊——!”
凤悠林的尖叫声贯入云韶磊的耳膜,一片鲜红色在他眼前闪烁而过,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
云韶磊睁着血红的眼,看着凤悠林像一具破败的木偶一样,被刺客抽起来,鲜血沿着他的消瘦的手臂宛然流下……刺客狠心地将仰身他扔到地上,四名男子同时举剑刺向他的胸膛——
“不——!!”云韶磊发出震天咆哮,一股强大的能量从他的体内爆发出来,他嘶吼着扑过去将刺客们撞开。他们意想不到他还能活动,被撞得措手不及,为首的男子被他扑倒在地。云韶磊疯了一般出掌击碎了他的颅骨,男子惨叫着,整个头颅爆裂——
其余的人涌过去围攻他,云韶磊抓起刺客的剑,疯狂地反击,两名刺客的手臂被硬生生削掉一层肉,顿时鲜血四溢。
“啊!杀掉他!”他们在小小的山洞厮杀起来。
蓬头垢脸的云韶磊简直像被恶鬼上了身似的,他呐喊着出剑,招招狠毒,一个刺客被他迎面劈开两截,不完整的尸体倒下,鲜血溅满云韶磊的全身。
“呼……呼……呼……”云韶磊满脸是血,发出野兽般的喘息声,其余两人都被他恐怖的模样吓坏了,争相逃离。云韶磊眼里寒光闪过,纵身越过去,挥剑而过——扑通!两人应声倒下,再也不会爬起来。
云韶磊扔下血淋淋的剑,琅跄地走到凤悠林跟前。
“凤悠林……凤悠林!”他抱起他呼喊着。
“嗯……”凤悠林痛吟一声,嘴里吐出血,昏迷了过去。
“不要——!”云韶磊疯了似的抱着他冲出山洞,跨上马儿直奔出去。
深夜,月色撩人,寂静的小村落里传来巨大的拍门声——
熟睡中的一家人被惊醒,男主人匆匆披上外衣,拿着烛台出去开门。
一名浑身血迹的英俊男子抱着一名同样鲜血淋淋的少年站在门外,少年脸色惨白,四肢无力地垂下,俨然已经失去生命气息,男主人吓得放声大叫:
“死人了——!!”
“住口!他还没有死!”云韶磊恼怒地揪住他的衣领,大吼着问:“这附近有没有大夫?”
男人被他吼得直打哆嗦,颤声道:“村里没有大夫……不过咱们村长懂得一点医术……”
“那就带我去!”云韶磊扯了他就走,男子引着他来到村长家。睡得正香的村长被挖起来,不过他心肠不错,二话不说就答应为凤悠林疗伤,期间他们问起云韶磊的身份。云韶磊糊弄着说凤悠林是他的仆人,两人遇到山贼才受了伤。
那村长虽然略动医术,但毕竟无法彻底医治凤悠林,加上村里的药物不足,无法很好地给他疗伤。他为凤悠林做了简单的包扎后,让云韶磊带他去几里外的市镇找大夫。村长还好心地把马车跟车夫借给他们,以免凤悠林的伤口因路途奔波而裂开。
云韶磊让自己的“白蹄鸟”跟村长的马一起拉车,加快车速。由于他不认的路,赶车的责任落在了车夫一个人身上,云韶磊抱着凤悠林坐在狭窄的小车厢里。
感觉到怀中人的瘦弱身体逐渐冰凉,云韶磊不禁更加用力地拥抱着他。直到此刻,他才深切感受到对方瘦到何等程度,简直稍微用力就可以把他的骨头捏碎了。
他到底受了多少苦……云韶磊心里升起酸涩感。
马车在布满碎石的小路上行走,车子微微晃动着,云韶磊怀抱着凤悠林,倒在柔软的椅垫上,意识渐渐飘离。疲惫跟还没有彻底清除的毒素折磨着他的身心,他忽然感到好累,好睏……
眼皮开始重了,脑袋里嗡嗡作响。
不行了……他好想睡……
云韶磊到底敌不过疲累的侵袭,沉沉地睡着了。
眼前闪过姹紫嫣红,凌乱的景象像镜子的碎片一样包围着他,一个小小的人儿在光影中忽隐忽现。
这是什么……他想伸手,却发现四肢犹如被埋在泥土里面似的,完全不受自己控制。那小人影忽然停下,几道耀眼的银光猛然贯穿他的全身,鲜血顿时如喷泉般从他身上飞溅出来——完整的躯体顷刻间碎成无数尸块!!
“不——!!”他狂叫着睁开眼。
是梦……是梦……
云韶磊气喘吁吁地从床上起来,他摁着自己剧烈跳动的胸口,茫然地环视四周。这里是一个很简朴的农家泥砖小房子,明媚的阳光从木头小窗外透射进来。
已经是早上了?他什么时候来到这个地方的?云韶磊摸了摸胸前的布条,看来昨晚睡着之后,他跟凤悠林就被送来了大夫家,对方也给他重新治疗了伤口。
他掀开被子跳下床,一块还沾着污迹的碎布从被子上掉了下来——那是凤悠林用来给他包扎伤口的衣袖,他心中一热,抓起碎布往兜里一塞,快步冲出门外。一名老仆正在外面的庭院打扫着,他见云韶磊出来了,主动告知:
“公子,你那位受伤的仆人在主屋里。”
“谢谢。”云韶磊直奔他口中的主屋,年迈的大夫领着他去见凤悠林。
凤悠林还在昏睡中,他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物,由于是背部受伤,他必须趴着睡在被窝里。他一头墨黑的发丝披散在肩膀上,黑发衬托着他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大夫安慰着担忧的云韶磊,说凤悠林已无大碍,剑伤没有伤及器脏,他要卧床休息二十天左右,期间用药膏外敷,还要内服药汤。等伤口完全愈合了才可以下床走动,这段时间内他不可以继续赶路,需要找一个地方静养。
大夫边说着凤悠林的伤势边感叹:
“这孩子受了不少苦啊,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还有不少是难以消除的淤伤,而且他身子很弱,血气不足,看来是长期吃饭不够造成的。”
云韶磊听得心里一阵阵的抽痛,他跟大夫道了谢,准备带凤悠林到郊外好好休养。他托人找到一处清静的房子,虽然距离不远,但他还是特意雇了一辆马车,小心翼翼地把凤悠林送过去。
凤悠林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才醒来,云韶磊也在他身边守了一天一夜。
见他醒了,云韶磊心里虽感安慰,但面子上却拉不下来。让他一下子对凤悠林变得和颜悦色,他办不到。他只得别扭地摆出阴沉的脸色,交代他好好休息,自个儿出去煎药了。
凤悠林死里逃生,身体依旧相当虚弱。云韶磊单手把他扶起来,把盛着药茶的碗凑到他嘴边,又犹豫地收回去。他让凤悠林先躺下,自己则拿汤匙搅拌着热腾腾的药,还不时吹上几口气,待药茶凉了一点之后,他才放心地让凤悠林喝下去。
凤悠林隐约感觉到他的改变,向来对他大呼小叫的人忽然对自己关怀备至,叫他不吃惊也难。
“你想吃什么?”喂了药之后,云韶磊问。凤悠林一再确认他是很认真地问自己这个问题之后,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在被子上写到:饭。
“你想吃饭?”云韶磊仔细想了想,道:“你现在身子弱,先吃一些稀粥吧。”
他说完,很自然不过地摸摸云凤悠林的头,出去了。
他居然摸他?他以前都嫌他脏嫌他丑,要不是情势所逼云韶磊是绝对不愿意碰他的!
凤悠林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离开的身影,久久不能反应过来。
养伤期间,云韶磊的转变屡屡叫人无所适从。照顾凤悠林的工作他绝不假手于人,无论是上药、擦身、喂食,他都亲力亲为。虽然他看着凤悠林的眼神依旧是冷冰冰的,可他每一下动作都是那么轻柔,那么谨慎,仿佛是对待什么无价之宝似的。
凤悠林从来都不是什么得意忘形的人,尽管对方对他的态度改善了很多,可他依旧觉得自己只是云韶磊的负累,自己是不可能与他平等相处的。
或许他是见他受伤了,所以才这么关心他吧……凤悠林想着,等他复原了,彼此的身份就会恢复旧貌了。他仍旧只配跟在云韶磊五步之外走,只配蹲在角落里吃饭,只配裹着披风睡在椅子上。凤悠林一直没有为自己的王族身份骄傲过,事实上他对自己的处境很清楚,他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流浪儿,而且还会随时丧命于刺客手上。
自己只是一个如此卑微的人……要不是受了重伤,云韶磊怎么会这么善待他呢……
凤悠林一再地警醒自己,不要沉溺在对方的温情中,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你配不起他的,你只是个没有身份的孤儿。正是因为这样的心态,凤悠林在接受云韶磊的关怀时总是诚惶诚恐。
而云韶磊,内心也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知道经过这件事之后,自己不可以再用以往的冷漠态度对待凤悠林了,对方在他心目中再也不是那个只会制造麻烦的丑陋哑巴。
是什么时候变化的……?
当凤悠林不顾性命危险冲出山洞为他寻找解药时,当凤悠林伤痕累累地拿着草药出现在洞口时,当凤悠林把生命再一次注入他的体内时……
人心肉做,他并不是不感恩的,但是,他应该把凤悠林放在一个什么位置才对?
其实,他无须烦恼,他就把他当作恩人吧,就将安全送他上京当作报恩吧。只要以后不再刻薄地对待他,只要以后不再嫌弃他……
可为什么,自己觉得这样还是不足够呢?云韶磊也渐渐迷失了。
在同一个屋檐下,各怀心事的两人渡过了漫长的二十天疗伤期。自从前一批刺客被云韶磊全部歼灭之后,他们销声匿迹了很久,或许是元气大伤,所以暂时不出动吧。托他们的福,凤悠林总算可以平静地养伤。这段时间内,彼此改变了多少,他们自己也说不上了。
当凤悠林背后的刀伤完全愈合的时候,他们终于重新踏上了赴京的路途。
云韶磊为免凤悠林劳碌,还特意买下一辆小马车,自己亲自驾车,让他高贵的“白蹄鸟”跟粗壮平凡的黑马一同拉车,让凤悠林安心地待在车子里上路。
对方对自己的体贴显而易见,可凤悠林依旧是那么胆小、畏缩,依旧是不敢主动靠近云韶磊,依旧是以低微的姿态去迎合他。
云韶磊知道他对自己的畏惧与保留,发现自己的苦心没有感动到对方,他刚开始有点不悦。但他很快醒悟到凤悠林的心思,对方长期受欺负压迫,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开朗地跟自己相处了。因此,他不再在意了,就让凤悠林继续胆怯下去吧……
距离上京的路程剩下不够一半,云韶磊想起自己当初打算去“梅兰山庄”参加试剑会的计划。试剑会历时七天,他们现在前去或许还能赶上最后几天的比试。或许是偷闲心态作祟,云韶磊忽然改变了直接上京的路线,转往梅兰山庄的方向去了。
对一切都随遇而安的凤悠林,自然没有提出异议的余地。马车走了两天,终于到达梅兰山庄所处的地方——靳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