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从眼角觑见树阴间仍有几个男子在凝驻观望,那女子却不加理会,脚下不停,也不回头来瞧一下他是否跟上。如此走了一段路,径旁的树阴越来越密,满脸不放心的村人也见不着了,前头才露出了一幢大屋的檐角。
那是一幢古朴的大屋,装饰并不夸丽,所以在这样的荒郊里也能显出一派相安无事的沉稳气度。已近黄昏,围墙内的低檐下仍是一片昏暗,仅有靠近西边的一扇窗里透出些许桔黄光晕。
女子推开院门,退到一旁斜睇着他,春日却在此时有些犹豫了。
他还是低头跨入了石砌的低矮门楣,向扶着门等他进来的女子轻道了声“谢谢”。
说这话时他心下突然起了莫名的感伤,仿佛方才跨进的不是一道门槛,而是某种……命运的转盘。
女子神色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置一词又径直入了内室。春日以为她要领他去他的宿所,待到了西侧的房间门前发现不对,方才停下了脚步。
女子恍若未觉地独自进了那间屋子,便有低低的谈话声飘了出来——
“娘,我回来了,给您煎的药喝了吗?”
“喝了。”一个沙哑的声音答道,“没什么事情就好,你把灯熄了吧,方才怕你天黑后才回,见不着路才点了灯。我眼睛不好,点着灯也没用。”
“就让它亮着吧,您又不是完全瞧不见,看到光心里也亮堂一些。”
那沙哑的声音咳了下,突然问道:“有客人?”
“哎,”女子若无其事地应了声,“是大柱子的亲戚,避难到了这里,他家一时腾不出地方来,暂时在我们这儿住段日子,我会提醒他别烦到您的。”
“说什么话呢,你可要好好招待人家……”
接着又是一些琐碎的对话,春日站在门外听着这样家常的轻声细语,胸前竟涌起了难以言喻的暖意。
女子手上端着一个瓷碗出门来,仍是看都没看他一眼。春日尾随她之后穿过昏暗的廊道来到东厢,这次倒真是客房了。她一言不发地点亮了桌上的油灯,开始搬被褥、整理床铺,随后对无措地站在一旁的春日道:“跟我来,我指给你洗浴的地方。”
她简短地指点他如何打水后,指着西厢那一排看似空置的屋子中的一间道:“我就住在那里,有什么事在门外喊一声就行了。”
春日点点头,踌躇了一下,突然道:“我叫春日远。”
女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春日面上一红,可仍是坚持着一字一字重复了一遍:“我叫春日远。”
女子脸上闪过奇怪的神色,若不是想到双方敌对的身份,他真要以为那是忍笑的表情。
她偏过头,齐耳的发丝遮掩了半边面容。顿了一下,她淡道:“尹莫离。”语毕,撇下他转身隐入了廊道的暗影中。
春日带来的简单行装中换洗的衣物都为学府制服,从井中打水颇费了一番工夫,他却觉得很有趣,冲洗后带着一身的清爽打量起了今后的宿处。
与春日家的宅邸相比,这幢宅子说不上大,却也看得出从前住在此处的必是大户人家。如今许多房间都已废弃,整个宅子异常的安静。
屋前屋后各有一个小院,前院还残留着精心照料过的花园痕迹,后院却顺其自然,至腰间的竹篱门甚至直接通向没有人烟的后山。他就在后院找了处高石,坐着眺望暮色沉沉的山影。
在家里他最常干的事就是看书与发呆,曾被兄长与弟弟们讥笑为“软弱无用的爱好”,然而那也是年幼时的事情了,如今除非是碰到了面,否则他们恐怕也忘了他这个人的存在。
尹莫离去灶房时经由廊道,瞧见的便就是这样一个在暮晖中静静坐于院石之上的剪影。
她不由停下了脚步。
第一眼见到这个暗国人时,她便觉得他有些奇怪。
她见过许多暗国人,但很少有人拥有这么安静的气息。她想他应该有二十好几了,瞧起来却仍像个少年,一身高领的郁蓝色制服和略长的柔发在一群刺头的士兵中很是突兀。微笑时,他的眼角会略略垂下,在周遭敌视的目光中,这个暗国人便是这样笑着对她说:“初次见面,我是春日远。”
他身上没有入侵者张狂的气息,然而也不像不问国事的学者那般,在面对着另一个民族赤裸裸的敌意时张惶无措。
他只是微笑着接受而已。
夜幕笼罩前的最后一丝亮光将石上人的侧影勾勒得无比清晰,无论是额前弯曲垂下的发丝,或线条平滑的鼻翼,抑或交握在曲起的单膝上的纤长手指,几乎都散发着与主人一样的柔和气息。
这个男子会让旁人联想到一些美好而易逝的事物,而对这种事物,尹莫离一贯的态度便是远远站着冷眼看它们消失。
察觉到她的视线,春日转过头来,又开始了犹豫。
他是个有些优柔寡断的人,然而在她面前他犹豫的频度已远远超过了正常的范围,感觉就像是面对着一口不知深度的井。
这女子并没有给他好脸色,但作为昊国人,她对他已是相当照顾,春日在她身上感觉不到敌意,可也不知道她的底线在哪。
他从院石上退下,慢慢走到尹莫离面前,“请问……洗好的衣物应该晾晒在哪?”
尹莫离大为意外。
没想到这个公子哥儿模样的人竟会自己动手洗衣物?!
她将院中晾衣的横竿指给他看,交待一句:“晾完后就回房,我已将晚饭送到了你房里。”
春日笨手笨脚地挂好湿衣,回房时果然见到矮几上摆了几个小碟。当然不可能大鱼大肉地款待他,却也没有刻意烧焦或是怎样,平平常常的乡野小菜,分量刚好,于是他很给面子地吃完了。
吃完后他将碗碟收好,不一会尹莫离便过来带走,仍是没有多瞧他一眼。
山村的夜晚极静,春日早早吹熄了灯拉开被子。被褥上有种淡淡的久置不用的气息,但无奇怪的污渍或气味,虽然他觉得有才是正常的。
这一天便就算是安置了……不知明日会怎样?
想到这个词,他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一下。
对于明天,春日一向没有什么想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