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里的机关大多需要人力板动,她担心它们年久失修会误发,总是不着痕迹地带着春日绕开这些机关。除此之外她并未给他任何提示,可他像是有目的似的,碰到了岔道口也不见犹豫踌躇,随意便进其中一个,到得后来,他们所入的深度早已超出了地图的范围,他还是一味往里走。
他们的行进速度极慢,尹莫离只要一显出支持不住的迹象,春日便立刻停下来休息。两人吃得都不多,估计在洞里也不过一两日。尹莫离几次睡醒,总看见他靠着石壁闭目冥思,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段时间内她腿上换了几次药,每次都是他动手包扎的。她想自己来,可春日不让,在某些方面他的坚持竟会让她无可奈何。
每每瞧着他低头换药时额前垂下的柔软发丝,尹莫离心里奇怪的感觉便越延越深——他们,现下到底是什么关系?
敌对?未免友好得过分了。
难不成是朋友?
这个词让她不由冷冷笑了一下,纵使他们自己愿意,这辈子恐怕也与这个词无缘了。
洞里静得过分,他们我尔会交谈几句,说的话竟比在洞外那十几日中说的还要多。他们……真是对彼此没有敌意呢。某次休息时她随口问及他的父亲,便见他脸上闪过微微异样的神色。
“他是个……典型的暗国皇族,”最后他偏了下头,如是答道,“对皇室很忠心,也很有权力欲,因此个人感情便淡薄了。”
见她了然地不做声了,春日又笑笑,“不过,他又是个极爱面子的人,倒也不会表现得太过独断专横,形式上仍是会做出一点为人父的关心的……尹将军又是一个怎样的父亲呢?”
从他的话语中,尹莫离大致能猜出他们父子间淡漠的相处模式,只是没料到春日会将问题丢回来。莫名犹豫一下,她还是照实答了:“他很好,个性温和又豪爽,从不因我是个女子就让我不问世事。外人听闻他的事迹,以为他一定是个大义凛然、慷慨激昂式的人物,其实他并不是这样子,他让我从小就学习许多东西,却很少灌输给我什么固有的想法,只说许多事情都要自行去判断……”
语调柔和下来,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大褂,笑着揉她头的男人。他会在母亲嗔怪时说:“离儿聪明得很,这些事情无须瞒她。”
父亲甚至连自身将遇的不测都会坦然分析与她听,也许正因如此,她在携母亲避难途中听闻他的死讯时竟能平静地接受,母亲却哭坏了眼。
“是吗?”春日温和地打断她的思绪,“听起来倒与我的母亲有些相似。”
母亲在他年幼时过世,至今回想起来已很模糊了,只记得是个美丽的女子,还有便是……她自身拥有极强的驯兽能力,却在临终之前抚着他的脸低语:“春日,若有可能,母亲希望你不要生在皇族,不要有丝毫的能力……”
两人皆陷入沉默之中。
春日闭目靠壁坐了一会,突然睁眼凝视不远处几个岔洞口半晌,对她道:“你先休息,我离开一会。”说着,竟连探灯也不带,起身进了其中一个黝黑的洞穴。
尹莫离虽感诧异,也不为意,当真就闭上眼睛养神。
许久仍不见春日回来,她便有些不安了,竟会担心他若是在黑暗中误触到了什么机关……
咬咬牙,她抓过探灯站起身来,一瞬间竟有些头昏目眩。几日来吃得甚少又跟着这疯子乱走,这身子……怕是坚持不了多久吧。
她扯唇讽笑一下,扶着壁蹒跚地进了春日方才消失的低矮岩洞。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摸不清距离的一处竟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光点,尹莫离定睛细看,才瞧出那似乎是……从外头透进曲折甬道的光亮。
莫非这地方竟另有出口?她脸色一变,顾不得腿上疼痛加快了脚步。
那光亮越来越近时,身形却顿住了。她以为早已逃离岩洞的男子正站在甬道另一头,痴痴地望着山壁。
尹莫离慢慢移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由也屏住了呼吸。
她原先看到的光亮并非从洞外透进,而是自山壁上一道丈余罅隙中发出。那道裂痕从陡然拔高的岩洞顶端垂直而下,仿佛是被传说中的天人用巨斧一劈而成。成簇的冰状物体便嵌在这罅隙深处,夺去每一个目睹它的人的呼吸。
暗灰得近乎墨黑的半透明晶体,流转着没有丝毫温度的荧光,仿佛这个被困在山壁之中的庞然大物正用冷冷的眼光睥睨着脚下这两只卑微的爬虫。
“啪”的一声,尹莫离手中的探灯滚落在地。
春日自怔然中醒觉,有些迟钝地转过头来,“你……怎么过来了?”
她却置若罔闻,仰头望了半晌,面色苍白地对他说:“我没想到它这么……大。”
“是啊,我也没想到。”春日苦笑。
“你知道吗?”尹莫离突然开口,“一开始我并不确定这样做是否值得,毕竟洞里有晶石矿只是个传闻而已。但现在,我却连后悔的权利都失去了。”
她仿佛沉浸在了一个人的世界,只面色越来越白地望着晶石自语:“又是暗色,海水,天空,这个世界为何总是暗色……”
眼前似乎又浮现了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的暗海,汹涌的海水与天际翻腾的阴云连绵成一线。她自小沉静少语,可不知为何这般天地一色的景象却深深地烙在了心头。
凄厉却令人移不开眼睛的颜色,究竟是它逼狂了人,还是人玷污了它?
胸口丝丝的抽痛似乎有渐渐扩大的迹象,她不由按上心口,慢慢弯下腰去。
“尹姑娘?”恍惚听见耳边有人疑惑地唤了一声,她勉力抬起脸,眼睫却被额上淌下的汗珠模糊了。
最后只见着那人碎散的惊愕面容。
似乎是走在长长的昏暗走道中。
低头一看,赤裸的小小脚趾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白色荧光,煞是可爱。
因为夏夜里的一场骤雨,让她觉得有些凉意,迷迷糊糊地下床便去找娘讨今早洗晒好的秋被。厢房里灯光未熄,爹娘还没睡,她从门缝间望去,瞧见爹只着中衣与娘就着烛火对坐着,娘正在缝补爹的外袍。
心下便有些暖意,她自小被教导少悲喜,莫动情,每每瞧着爹娘这样的相处却仍是莫名欢喜的。
突然听得娘说:“这雨下得真大,离儿不知睡得可好?”
“若不放心,一会可去瞧瞧……离儿都九岁了,你还是爱将她当娃娃一样地操心。”这是爹取笑的声音。
“能不操心吗?她那身子……”娘叹口气,突然幽幽地道:“说起来,真有些对你不住。”
“又提这种话了,你别多心,我欢喜离儿得很,现下拿个男孩儿来换我还不干呢!再说了,如今这世道,离儿这样子说不准反而是件好事。”爹一如往常笑着劝慰娘,她心一跳,悄悄退离房门,在稍远处故意弄出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