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侍一时间没应声,五、六秒溜过,声音正常滑出。“您需要花束吗?”
“不用。谢谢。”他微颔首,走到廊口,说了一句:“她对花过敏。”
“哈啾--”进入Flore花坊,田安蜜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寻望花草空间里的花神。
今天,木犀花开了,全开了。她看不到任何一朵,但感觉得出来,羞涩花苞爆裂地款待人们,以它清奇之芬芳令这花坊更像城堡地下室。
那绿得深暗的长春藤爬成一面面高矮墙,墙里长出吃人似的大花和挑人心的小花。田安蜜每次走这迷阵,总得花不少时间,走到尽头,手里也就抱了一把色彩姚冶的花束,好像她在迷阵里抓到坏妖精。那花神--天天穿着高腰帝政线雪纺纱长裙当工作服的花坊老板--何欣会帮她整治它,用缎带、用奇妙的碎布或写满诗句的神秘纸张包捆起来。
听说这花坊是请来与加汀岛同一海域的苹果花屿之名人--汤舍设计。汤大师喜欢透过空间说故事,说新奇故事、说古老神话,这花坊融入两种元素,视觉冲突强烈,却诡异中带自然。
阳光流掠眼形天窗,落下报时锋芒,人形兔雕像拿着怀表告诉她花了多少时间在绿迷墙红花丛里魂游。
“安蜜医师!”察觉外方动静,走出工作台的何欣显得有些惊讶。“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美眸直盯站在石兔日晷钟旁发呆的田安蜜。
“哈啾!”
喔!不是发呆,那表情是在酝酿一个秀气的喷嚏。
“木犀花开--哈啾!”又一个喷嚏打断田安蜜想好好说话的声音。她拉掉两边耳机,收进包包里,单手挟着花朵枝梗,一面翻找方帕。
何欣回头往工作台抽了张面纸,递给田安蜜。“怎么有空来这儿感受木犀花香?最近不是正在举行医学研讨会?”帆船手特区有医学背景的人士全为这事奔忙,她的儿子正是这样,人难得在岛上也像没在岛上。
“杜老师没要我一定得出席。”田安蜜找不到方帕,只得用何欣给的面纸轻掩鼻子,按揉着,回道:“再生医学不是我的研究领域……”语气含糊。
“这样啊,那你可轻松了。”何欣没多问研讨会之事,接拿田安蜜选取的花,说:“要买点木犀花回去吗?”
“嗯,得买一些回去。”美眸瞧见木犀花泡在工作台后方的岩壁水池,田安蜜走过去,何欣跟着进工作台,继续早先中断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造心工作。
“你戴那帽子真好看。”何欣插着花,边说道:“若若戴起来硬是少了点感觉--”
“谢谢你肯割爱。”田安蜜移开面纸,丢入充满断枝残叶的垃圾桶,笑着响应。“若若遗传自你的绝色容颜,是美女呢--”
“所以我戴这帽子也不对,当然让给你了,安蜜医师。”何欣柔声细语。
田安蜜听着听着,笑了两声,摘下帽子,蹲近水池畔,专心选花,没再开口说话。水池中央浸着一尊雕像,只露出头在水面,雕像上方有果树遮荫,枝叶悬着熟艳果子偶尔下垂又上提,水位也是高低涨退,没个恒定,唯一不变不动是直立水中的雕像。这同样是汤舍大师的杰作,听说舀点水倒进雕像嘴里,或喂它一颗果子,可得天机。
田安蜜对天机没兴趣,尽管挑选揽网线圈中的木犀花。拿足花量,她眸光灵动,睇一眼水中雕像。天机有什么好,知多必不祥,你不就是因为泄漏天机,才得永世站在水里被头上的果子钓钓弄弄。
她站起身,捋捋有点沾湿的长裙摆。
“好了吗?”何欣提着水桶和喷雾罐过来汲水。
田安蜜将花朵放进水桶中,说:“这些请与刚刚那些衬风船葛一起包束。”
“风船葛?”何欣凝思。“不是说要买回家?”
“先去爬香槟山,回来另买一束。”田安蜜感觉鼻腔痒痒,赶紧再抽张工作台上的面纸。
“我记得心蜜对花过敏--”
“我今天就是要让她打喷嚏打到跳起来。”田安蜜擤擤鼻,坏心眼地笑道。“让她晃着两管鼻水跳起来!”
何欣像在看一个俏皮孩子般地瞅着她,久久,红唇微缓弯抿一个柔笑。“心蜜也说过同样的话。”
“我跟她学的。”田安蜜点着头。“不过,我这些年有练过,她休想再像小时候那样整我……”声音淡了下来,神情也淡,飘烟般的邈然。“如果她跳起来,我一定把她带来你这儿。”最后,她如此说。
何欣颔首。“嗯。”
她们俩感情很好。
像双胞胎,每当有人这么说,其中一个肯定会抗议。
不是双胞胎,年龄差二十个月,二十个月的意思就是两人之间还可以塞进两人!
二十个月就是以后她会比她晚死二十个月!田安蜜小时候总是这么对姊姊田心蜜说。
“现在,几个月了?”
又过了多少时间?
一季、两季、三季……或八季?
香槟山石阶步道两侧的黄馨,永恒凋谢、永恒绽放,开得让身体终于、慢慢产生受性。
“所以、所以,你不会打喷嚏打得跳起来?”
倒挂的藤,悬摇一缕缕殊雅宁香,淹盖古城墙。该开的花开得山腰、山头迤逦亮丽,折光灿熠泡泡柔彩,七色流飞,染缀整山没了遗址灰颓。这儿说山非山,真正面目是一座凿山而建的城堡。城堡已古,半世纪前辟为加汀岛近代英雄长眠用地。
大部分加汀岛的名人埋葬在此--艾恩赛林墓地。
这墓地太漂亮,比世界上任何公园都美,绿树长在城堡垛后走道上,嫩草钻出砖地,层迭出跳的各处平台像空中花园,简直不像坟场。那些一米高的石帆整整齐齐,一列列,每个两坪大的嵌地石船,船首都摆花,仅只她的没有。
安秦摘下贝雷帽,放往应该摆花的船首。风吹乱他云浪一般的中长发,他旋足,迎风远眺。山下一个城墙、城楼形成的休憩小港口,帆船收着帆、张着帆都有,即便短时间暂泊,今天不适合出航,就没有一艘会驶出湿坞之外。
转回身,安秦面对粉红大理石切磨的帆形墓碑,风再次把他的头发吹得遮盖脸庞,他伸出手来,细细抚摸墓碑上的刻文。
田心蜜,她也是个加汀岛英雄,死时相当年轻。貌美的照片瓖镌在粉红帆上,这儿的习俗不用谁谁谁之墓,她的梦幻墓碑有“永远出航”的字样。这是不会返航的出航。
“那么,你现在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安秦拾起贝雷帽,往帆顶挂戴,稍微掩挡了照片里的清绝眉眼。他说:“你朝哪儿出航?风的方向吗?今天,吹海风,我当你在这儿……”
HowIwish,howIwishyouwerehere
深深聆听男人的嗓音,田安蜜没注意他正一步一步靠近。
在盛开黄馨、饱散木犀科气味的长石阶,她抱着一束花,头上帽子也有花,走没几步一个喷嚏,她喃喃自语、呢呢跟唱--
“你不会打喷嚏打得跳起来,我会打喷嚏打得躺下去……We’rejusttwolostsoulsswimminginafishbowl--”
“心--”
男女声调陡顿在一个喷嚏响、一个撞击声、一个阳光晒醒沉睡花苞,香氛大肆攻陷香槟山的午后。
若不是男人抓着女人,她大概滚下石阶了。她抬起头那秒,他的双眸闪过几不可辨的惊讶。或许不是惊讶,是不耐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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