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烟雾缭绕,四五个男人围坐在一起,神色凝重。
“根据兄弟们所得的消息,车子疑是私人的。有人在培爱路就看到此车经过,方向大概来自公共租界,提供消息的人肯定那是枪杀冯组长的车子,警局里的探子也证实过车子曾停在三号桥,车里人在三号桥附近的烟酒杂货店里买过一包骆驼牌香烟,穿着跟刺客相像,灰色长衫黑围巾黑铜盆帽,人精瘦,左手指头有一残缺,面目埋在围巾里大半,看不真切,如果述说不出错的话,应该就是此人了,”阿刚面无表情把所得消息陈述一遍,“目前,这人寻不到,可能已经被送出此地。”
“最近新购进的道奇一共有三辆,一辆是民生银行的公车,还有一辆是陈公馆的私车,听传是日本人送的,最后一辆是法租界内一个商人购下的,但事发当天车子在修车厂内,因为前一天试车时已经撞坏,此人应该没怀疑的,还有两个就难说。”另一个男人紧接着跟述。
“陈老板?”坐书桌后的冯宣仁皱紧眉头,交臂抱胸。
“就是陈庆东,传说他与日本人有一手,联系上次金爷的事,他的嫌疑最大。”
“但是,现在还有一个可能性,车子可能是雇来新修过,故意把我们引到这条线上也有可能。”有人提出疑问。
“陈家的司机阿炳在与我喝酒的时候提起当天他被放假一天,还提早领了薪资回家,确是可疑。”
“但姓陈的做事向来谨慎,不会用自己的车子冒险吧?”
“吃不准,如果去租车的话,人多眼杂,反而是私车比较牢靠。”
“那就是他了,要怎么办?”有人狠狠地扔下烟头用脚碾碎。
“不要冲动,还吃不准。”也有人冷静地驳回。
“怎么不会,姓陈的和姓金的同一条船上的蚱蜢,何况此次日本人的东西又不知下落,难免会狗急跳墙发起狠来,本来他就不是吃素的。”
“就是要杀也得上头先发话,我们急个鸟?!”
“你……”
群情激愤,七嘴八舌地议论上了。
“好了,现在乱猜也没有用。”沉默许久的冯宣仁抬起一只手,众人立即闭嘴。
“我想知道的是……怎么会盯上我?”一字一顿,冷峻的目光兜着四周一转,入目者个个屏息。
“我没有直接参加刺杀,而且整个计划并没有丝毫出错的地方。更重要的一点,诸位怎么还好模好样地坐在这里?”口气放缓。
“呃……那是?”面面相觑。
这些人都不蠢,开始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有人本能地伸手向衣衫内侧,却又在半途中停止举动。无人敢引起他人注意,尤其此时。
半晌,一片寂静,只剩屋外的风声。
“大家不会忘记老高吧,”冯宣仁站起身面对窗外,出声打破死寂,缓缓道,“我回来之前,在这里的能说话是他而不是冯某,各位是老手,这点都明白。大家不知道的是,老高是我在国外的学长吧,他是我入社的推荐人,蒙他看得起,冯某回来就担此重任皆是他垫的底搭的梯,不想到最后还是替冯某吃了子弹葬身火海,实在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吐了口烟,回头看着沉默的众人,微微一笑,继续往下说:“我一直记得老高对我说的一句话。那时我刚进革命社,十分热血也很冲动,甚至想过要上前线,老高阻止我,他觉得我大可好好利用自己的身份,我同意了。想救国也罢想充当乱世英雄也罢,我对身边志同的兄弟们以满腔的信任对待,老高就对我说:志同者不一定道合者。不到一年的时间,我终于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拿起茶杯,啜口水,冯二少的笑容高深莫测,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森冷。
“冯组长,你怀疑……”阿刚吞下几口口水,他手边杯子里的水早就凉了,其他的人连口水都不敢吞。
“两年前死一个老高,两年后就轮到早就该死的冯某,如何?”手掌一垂,“啪——”,茶杯重重地被拍在桌上,水花四溅。
众人心脏猛得一跳,空气凝固。
“我想诸位心里都很明白整件事的蹊跷,如果被特务所发现的话,要的就不是只有冯某一条命,而是在座的所有人的命,既然能查到我,何况整个组?”
无人敢答话,个个表情沉重,两年的事又重返脑海,有人开始点头。
“不过,”收起笑容,凝重的口气,“我没有怀疑过在座的诸位,大家生死几年,彼此是交换过性命的人,冯某到这一步还怀疑各位未免太伤兄弟和气,”淡然一笑,“或许冯某真的在外面招谁惹谁了,让某位老兄看不过去定要我吃上一颗也说不定哦,只是我命大些,子弹入胸却未触及心脏,看来上帝不太喜欢我。”
所有人都暗松一口气,神情缓和下来,试着让脸上肌肉挤出丝笑容来。
“只是——”话锋一转,众人的心未落到胸膛又被提到喉头,僵在脸上的笑容上下两难。
“只是……还是希望诸位近日要小心行事,请勿把今日会议内容透出,以妨碍全组清查,否则,以叛徒同论!”
“是!”低沉一喝,众人异口同声,惟恐自己喊得慢了些。
*************
春快到尽头,夜风怎么还这么凉?
打开窗,让屋内的烟味散去,寒意却让冯宣仁不禁直皱眉头,受伤不久,身体还没有全部恢复。
“少爷……”阿三叫他,递上一件外衫。
冯宣仁接过衣服披上。阿三开始清扫满地的烟灰烟嘴,擦拭桌几,收拾茶杯,忙忙碌碌的与平日一般。看着那身影,站到角落的冯二少忽然觉得有些焦躁,也许近日事太多,难免身心疲惫,也许……看见他就会不由自主地计算日子。
罗嘉生回去的时间已经够长了,长到够个回来。
“阿诚,不要跟我较劲。”
冯宣仁不由自己不这么想,想完了难免会自嘲一番,阿诚那么顺从不知反抗,谈什么较劲,跟自己较劲的从来只有自己,只是不想承认心里的害怕,害怕最后的结局不可收拾。
“少爷,哥几时会来啊?”阿三不知窗边吹风人的心思,颇为哪壶水不开提哪壶的天真。
“嗯?啊,不知道。”冯宣仁苦笑。
“如果您让他回来的话,他一定会回来的。”
“是吗?”恬淡的,却失掉却几分自信。
阿三笑,仰起脸看着冯宣仁:“只要您开口。”
“……”
冯宣仁不可置否,但他不想开口,不能开口,因为他也害怕结局,纵然不想承认。这不是刺杀,一枪了断,也不是控制局势,理所当然。这叫不出名堂的纷乱和思念,只要求人在眼前就行,其它的……再说吧,这种迫切和当初想逃离何其相似。
“随他吧。”末了,他长嘘一口气,眼望向窗外。
阿三低头继续清扫,思量着少爷的态度和适前的自信又不同些了。
他与哥到底怎么回事?一直找不合适的答案来应付自己的疑问,任何托辞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以哥的性子,绝不知违忤,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事理,懂得克制和忍耐,何况他对二少爷一直怀着感恩的心情,可为什么两人在谈到对方的时候总是透着古怪?一种无法言喻的谲诡让阿三百思不得其解。
一个下人,一个少爷,天与地的区别,这种区别像呼吸的空气一样从小渗进他们的血液里,骨子里,思想里,也不知道如何地摆脱,更没有想过要用平等的目光来看待两者之间,这到底是悲哀还是庆幸,谁知?
“阿三,如果你哥坚持不回来的话,我会放你回去的,”冯宣仁沉默半晌说,“我想你不喜欢待在这里吧?”
阿三不知如何回话,盯着眼前少爷,他不熟悉他。
“我是说……”冯宣仁也觉得自己的话语有些混乱,略为停顿,继续说道,“可能你更喜欢回去吧?”
“少爷,你……是为了我哥,才留下我?”阿三挺机灵,很快抓到隐入话语里的意思。
冯宣仁无言,然后诚实地点了头。
“为什么要这样?”阿三紧接着问,这未免也太离奇了吧?
“因为,”冯宣仁很不想回答,只怪自己口不择言,“因为我和你一样想他啊。”
又是这句,阿三也明白这少爷显然是在唬弄他,可既然不想回答,他也不好去逼问,只是无端地困扰起来,哥到底来好还是不来好?真是一团乱麻。
语不搭调的对话进行过几次,每次的结果都让阿三越来越迷糊,少爷在他面前的话题永远只有一个,阿诚。难免让阿三觉得,如果不涉及哥的话,估计自己难有和少爷对话的机会了。一个下人和东家之间本无可交流,除了吩咐和接受外。可少爷对哥的在意,连阿三都不知道用什么借口让它显得不那么古怪,难道哥对少爷来说有重要的作用?阿三怎么会明白。
不明白也好明白也好,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
开始认识介亭街,除了初来时乍眼之下的排斥,阿三还是得承认介亭街的确是个好地方,这里看不到外面遍地的乞丐流民,看不到烽火蹂躏过的残颓和物质困顿下的萧刹,远离饥饿,没有痛苦,只有宁静和优雅,风动叶曳之间的冷清也是一种让恍若错于时代的安全,包容在表面,也是让人看着心里舒服点。
经过两年前教会医院的那一劫,纵使依旧懵懂,阿三也知道了这个年头的世界没有真正的平静,一无所有的小人物只能听天由命,随波逐流。
在介亭街里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让阿刚教开车。阿刚是个神秘的人物,偶尔会住在介亭街的寓所里,但更多的时候只是来对少爷说些事后就立马不见人影,但只要人在,他会和阿三侃上几句,话多程度和他的冷峻外表极不相称,并有次兴起,拉阿三上了冯二少的别克车,讲一大通压根儿听不懂的技术只引得阿三一脸木讷,最后也不说了,直接让他瞧着开车,在不大的庭院里缓慢而小心地绕来绕去。
阿三开始总有些局促,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碰触这么昂贵的机械,玩上手就兴奋起来,把住方向盘不肯罢手,即使不会开也要东摸西摸问个遍,过足瘾方肯罢休,毕竟是个半大的男孩子,天性使然。
冯宣仁也不去管他们,任其闹去,对阿三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男孩脸上的笑颜是常见的,这是与阿诚最大的不同,一个沉静一个开朗,双生兄弟的性子截然相反到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
清早的时候通常是阿刚心情最佳的时候,这一天也不例外,阿三拉住他要学开车,他笑着一口答应,但走到门口,却一拍脑门连连摇头:“哎呀,今天不行!”
“为啥?”阿三瞄着停在车房里的车子,从昨夜里少爷就没回来,车子一直空闲着。
“你不知道?”阿刚有些惊讶,“你家少爷没有说啊,今天要把未来的少奶奶接过来呢,车子等会儿要用的,万一不小心搞坏了可会误事哦。”
“啊?少爷要结婚啦?”阿三大感奇怪这楼的毫无动静,不像要办事的架势。
“不是,”阿刚嘻嘻而笑,“结婚的事要到年底呢,估计少夫人想过来检查未来的新家罢了,不必紧张。今天你可以看到未来的少奶奶,人可漂亮啦,等着瞧好了。”
“哎呀,少爷怎么没提呢,我得去清扫清扫整理一下。”阿三听着慌张起来,这楼里下人只有他和烧饭的老妈子,虽然平时一直做着清洁,但要迎接贵客的还是需要谨慎一点,何况是未来的女主人,万一看着不满意的话会不会吃苦头啊?
看着小伙子手忙脚乱地往厨房间跑,阿刚也跟着紧张起来:“时间还早,我也来帮忙吧。”要来的是一个大小姐,张司长的千金,冯组长未来的老婆啊。
其实等张丽莎跨进介亭街的寓所时已经天黑,两人显然刚参加某处愉快的宴会回来,衣着光鲜神态亲昵。不过阿三也没有白忙,张小姐第一句话就冲着站在身边的冯二少直赞:“这里很不错,又干净又漂亮。”
阿三站在旁边乐孜孜的。二少奶奶果然如阿刚所述,很美丽的大家闺秀,一身淡紫色的洋装,戴着白色的花边帽,长长的卷发用丝带绑起,面目如商店橱窗里的外国玩具娃娃,笑容高雅而亲切,配着身边英挺的冯二少爷,真正的一对天作璧人,很想多看几眼,却被阿刚拉到厨房去了。
“我喜欢这里。”张丽莎抚着摆在壁炉台上的唱机,对着一直默默注视自己的未婚夫妩媚一笑,她想他就是要听这句话吧。
冯宣仁微笑着:“我还是怕委屈了你,这楼并不十分好,太旧,还有些潮湿,要修的话会大费干戈,还不如重买一幢合算些的。”
张丽莎娇嗔地撅起嘴巴:“可你说喜欢住这里,我才想来看看的嘛,现在你又说不好。”
“我是无所谓啦,但对你可不能这样怠慢了,”冯宣仁走到她向边,揽住她的细腰,柔声解释,“如果作婚所的话,我倒不喜欢这里,父亲说要送一幢的,地址可能比这儿还要好。”
“真的?”张丽莎莞尔,“其实我也不是要求很多,这里就很喜欢啦,安静,地址也好,而且只要和你在一起,住哪儿都成啊。”
冯宣仁闻言颔首,把圈在腰边的手收紧,美人抱满怀,绯红的双颊,欲拒还休的表情,直诱人一亲芳泽,若非木头人,谁可抵挡?
冯二少不是木头人,他很适时机地俯下头去攫住那双粉唇。
待晚饭完毕,阿刚去书房见了冯二少后就拍拍屁股就要走人。阿三拉住他:“你不送少奶奶回去吗?”
阿刚瞪着他:“如果要送的话,你家少爷会亲自送人的,不过……”他“嘿嘿”一笑,神情暧昧,“我看今晚用不着了,你家少爷不会放人喽。”
“为什么?”阿三还是一脸不解,马上被阿刚毫不客气地在头上敲个爆栗,“傻冒啊,你!”骂完走人,片刻也没有犹豫。
“啊?哦……”捂着被崩疼的脑袋,还是有些迷糊。
“嗳,看你愣兮兮的样儿提醒一句,今晚上不要去打扰他啊,否则当心被踹!”阿刚一本正经地关照着,阿三连忙点头,一路把人送出大门,末了还要问一句:“明天你来不来啊?教我开车,好不?”
“会来会来,嘿嘿嘿,”阿刚笑呵呵地点着头,突然盯着他看,眼睛眨眨,“你是不是待这儿很无聊啊?”
阿三点头。
“哦,也难怪,”阿刚皱眉,“改天跟你家少爷说一声,我带你出去玩儿吧,小伙子老闷着也不行。”
“好啊。”阿三当然连忙应着,他的确觉得怪闷的。
“说定喽!”阿刚拍拍他的肩膀就匆匆离开,消失在夜幕里。
阿刚是个绝不能看外貌的人,表面一幅精干冷酷难以接近的样子,但底下的性子却是随和亲切很容易相处,他是阿三交到的最好的朋友。其实冯二少也是蛮温和的人,阿三却怕与他接近,也许是东家的关系吧。
关上大门,阿三谨慎地四处检察一遍,他想不通少爷不久前才被人刺杀过,而这宅子还是一如往前的毫无防备,甚至连老爷派给的三个保镖也马上被少爷打发回去,使得夫人三天两头跑过来一次要拖少爷回冯公馆去住,只是奈何不了倔强的少爷。
这门还是早点关的好。
回房间拿铁链的钥匙,出来却被吓了一跳,铁门敞开,门口立着两个风尘仆仆的人儿,提着包袱,盯着铁门正踌躇着。
“哥……”
“月儿?!”
来人不答话,抬头看着楼上曾经熟悉的桔色灯光,希望那双目光此时出现窗口,但是此时,灯光熄了。
熄了,一团漆黑。
**************
“你还是决定回去?”
“嗯。”
“好吧,”叹了一口气,罗嘉生不无遗憾,“如果你坚持的话,路上小心点,最近很乱。”
“我会小心的。”
“要不要先让我写信跟他说一声,让他来接你?”
“不要,”男孩连忙拒绝,淡然一笑,“我只是一个下人,何必惊动他呢,我自己会回去的,也许还会回来……我喜欢这儿。”
“哦?”罗嘉生皱眉,他不太能了解对方的想法:
“那你何必要回去?坚持的话他不会逼你,我敢肯定。”
“我知道……”男孩低头,然后抬起脸,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无意中和想念的人靠近,一如从未离开过似的自然,“我想回去,很想。但如果他不要我的话,我会回来,我不适合那里的,阿三也不适合,我们始终是山里的人,适合这儿。”他喃喃地说,声音低微,不知是说于谁听。
“好吧,你几时动身?”罗嘉生明白,情账只能让他们自己去算清楚,外人操不得心。
“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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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如薄雾般弥漫,阳光透过窗纱,半遮半掩地偷窥房内的风景。
冯宣仁凝视着床上人优雅的睡姿,俯下身体,在她颊上印一个轻柔的早安吻,对方抖动长长的睫毛,睁开慵懒的双目,还他一个羞涩而动人的笑容:“该起床了吧……”
“想睡的话就睡个够。”冯宣仁吻着她的眼睛,使美目阖起,嘴角边抿着丝甜蜜的笑容再次坠入梦乡。
披上衣袍,关门离去。
走廊昏暗,清涩的空气冷冷地吸入肺腔,竟能牵起疼痛,抚摸着胸膛处的伤口也不无庆幸,若不是它,他昨晚就不知道如何跟床上的人解释自己的无端败兴,想到此处,不由摸着下巴无声苦笑,幸亏是大家闺秀毫无经验,尚能搪塞过去,如果碰到那些个风月老手,非得扫了冯二少的一世威名不可。
到底怎么回事?背抵着墙,让疼痛隐下去,回忆还停留在昨晚那一刹的失魂落魄,古怪得很。
楼梯下面已经有动静,想是已经有人早起了。冯二少走到楼梯口:“阿三,给我送杯茶到书房。”
“哦,少爷,需要报纸吗?已经送来了。”略为迟缓,楼下人终于沉声应对。
“好。”打着哈欠推开书房的门,却未停留三秒,人被无名的咒言定住不知动弹,片刻后转身大步流星向楼梯冲去。心里难免疑惑,听错?一定是听错了!脚步却止不下来,急迫似心情。
客厅里早无人踪,一叠报纸静寂地躺在桌上,有微风过,揭起报纸的边角晃动,如此平淡。
怎么会是他?听错了,一定是听错了。冯二少摇头自嘲,踱到桌边拿起报纸一张张地翻着,静不下心来,烦躁地捏在手里悉悉唆唆地凌乱着。
门口微声。
“少爷……”有人低唤他,手里的托盘上端着一杯热气氤氲的茶,站在厨房入口的一片阴暗中,只瞧见闪烁着的目光,轻盈如一泓熟悉的清泉柔软地滑过心头。
名字是能脱口而出的,只是在此时把它吐出嘴却是分外的艰涩,冯二少总算知道自己没有听错,眼前的人他绝对不会再认错。
只是猛然间,不知如何相对……彼此怔怔,忘却语言。
阿诚把手中的杯子抬到手酸,不得不靠近咫尺的桌子,把杯子放下,鼓足勇气回视着对方那震惊下的灼灼目光。
他把杯子又拿起,举到冯宣仁面前。
“少爷,我回来了。”
白色的汽雾迷蒙了冯二少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手臂抬起,没有接杯子,一把握住举杯的手往下一按,杯子“哐啷——”跌在桌面上,淌了一桌热气腾腾芳香四溢的茶水。没有人被灼伤,两人的动作却为之停顿,被握住的窘促的手想挣脱,只是力不从心,被往前一扯一拉,连着整个人被拥搂进怀里,紧紧地怀抱,几乎要使人窒息……
认命的阿诚闭起双目,晕眩在这温暖的怀抱里,一颗由于忐忑不安而无法入眠疲惫不堪的心被挤得发疼发烫终被燃烧起来。
如果这样能燃烧殆尽,也好!
眼眶也热烫,水汽在里面蔓延,他咬着嘴唇克制,脑海里一片轰然,所有的委屈在此时灰飞烟灭,只剩下耳边人的喃喃而语:“真的是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
“是的,少爷。”语气竭力放平静:回来是等着你再次送走我的一天。他不无悲哀地想,如果幸福就是这样被拥着的话,他必须要承受拥抱远离的一天及随之而来的绝望。他怎么会不明白,拥抱终不会天长地久。
“阿诚……”低沉厚重的魔音冲破了所有记忆的闸门,本来就何其脆弱,经不起这一声的叫唤,让两年积存的思念和不安,绝望和挣扎像洪荒之水冲破心的防线一起堵在压抑的喉头,呼之欲出,死死地与自己抗争,两年的封锁原来只等候这一时刻,听来未免可悲,却又死心踏地。
相拥,寂默着,终于有人声从街外传来,微弱的却是触耳,提醒他们这个世界一切照旧。
“昨夜到的吗?怎么不跟我说?”冯二少终于发现此时此地不适任情作祟,他不舍地放开人,抚摸着对方短短的头发,半些恼怒半些不忍地问。
阿诚不语,勉强微笑:难道要我在你和少奶奶一张床上时跟你说吗?
仔细打量着这张熟悉即陌生的笑脸,冯宣仁发现眼前的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容貌比以前成熟了些,眉目之间的俊秀脱去稚气多一份沉静,漆黑的眼瞳依旧不改仿佛能一望到底的明净,细看又是深不可测,身形拔长,以前敬畏的仰视现已可俩俩对望,有一丝淡淡的压迫感从眸子中透出。
他似海,他几乎在他眼中溺毙。
“你的信……”阿诚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成一团的纸,“还给你。”
冯宣仁接过纸团,笑着问他:“相信吗?”
阿诚涨红了脸,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眼锋。
摊开纸团,淡黄的纸片上只有一句话:“留弟一用,以解相思。”
卑鄙,混账!阿诚早就在心中骂过千百遍,虽然他从没有相信过,而且见了人,更是一句话也骂不出。
冯二少打量着手中的纸条,揉得满是折痕,看来收信人曾经相信过上面的胡话。
“对不起。”他对他说。
阿诚惊讶地抬起头,难道上面的话成真了?
“我指的是两年前,送你走的事。”
心揪到生疼。
“少爷,不必道歉的,那件事。”阿诚阻止他的话语,他不敢听,也不给自己有能和这位少爷平等的错觉。错觉往往醒得最快,比梦还快,他宁愿拥着一个幸福的梦境,也不要一个根本是错误的感觉。两年状似平静的痛苦挣扎,足够他认清许多事。
冯宣仁微怔。对方显然已经不是当初他送走的那个茫然无措的少年,明白被伤害是成熟的催长剂。但他想解释,虽然这解释有点无力。
“哥……少爷。”
背后乍起的声音,让两人的神思一下跌回现实,打开房门的阿三睡眼朦胧地瞧着站在客厅里离得如此近的两人,满脸怪异。
“少爷,哥昨晚上来的。”阿三忙给冯宣仁解释。
“我知道了,”冯宣仁点头,微微一笑,“你哥刚跟我说来着。”
“哦,那月儿的事也行啦?”
“月儿?”冯宣仁扬起眉头,转头看着阿诚,阿诚无视他的目光。
“月儿是哥的……”阿三搔头,不知如何给出一个正确的称谓,他只知道月儿喜欢哥,才会拼命跟到这儿的。
此时,着青色旗袍梳两只麻花辫的秀丽女孩儿从兄弟俩的房间里怯怯地走出来,轻攥住阿三衣摆,把半个身体隐藏在他身后,大而亮的黑眼珠子却毫不顾忌地上下打量着站在厅内高大的男人,她知道这就是阿诚哥的东家,一个看上去很斯文的大人家少爷。
冯宣仁着实想不到阿诚会给自己这么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阿诚的女朋友?”好半天,他才想到这个称谓,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浮上脸庞。
月儿的脸一下子通红,她从没有想过这个名称,但听得出这个山里人从来也不会说的名称的含义,她十分的喜欢。
阿诚尴尬地清咳了几声,解释道:“月儿是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她想过来看看,所以……”
“明白了。”
冯宣仁点头,他显然不想听什么解释,伸手取起桌上的报纸,转身走向楼梯消失在客厅里的三人眼中。
怔忡半晌。
“少爷没有生气吧?”阿三有些不安地问他的哥。
“没有。”阿诚摇头,其实他心里很明白,那人越发的沉默,心中的火气就越大,但他却不觉害怕,而且心头涌上些隐晦的快感。灯熄,恍然若失从那刻起,他也亟需发泄,一种不敢承认的发泄,从来没有这样的情绪像条阴冷的小蛇盘缠在心内,它找不到出口,甚至连停留的理由都没有。
他怎么能给身边的两人解释?
“少爷肯定不会生气的。”阿三加重着语气,转首给月儿一个安心的笑容。
月儿走过去挽住阿诚的手臂,小心地问他:“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吧?”
阿诚瞪了她一眼:“现在你还说这个顶什么用?!当初死缠着要来的时候怎么没替我想过?”
月儿皱着鼻子坏坏地笑,毫不为意,因为看阿诚假装生气的样子就知道没事儿,就算是有事儿,阿诚也会替她挡着,这点她坚信。
何况,总算来到这里了啊,刚下船的兴奋被旅途的颠簸和劳累给压抑住了,而现在正是释放的时候,这儿的一切陌生却那么的绚丽,如此接近梦想。她不惜对故土不辞而别,抛弃令人乏闷的山村,不想使自己的一生如野山茶从生到死都让美丽困在深远的绵绵山岭中。
“反正谁都知道我跟你私奔了,”月儿揪着阿诚的耳朵边儿,细软地叮咛着,“现在也不能回去,回去一定会被爹妈打死被乡人笑死,你可不能不管我哦。”
阿诚看着她,认真地说:“月儿,玩过后还是回去吧,这个地方不适合你。”
“什么叫不适合啊?哼,”月儿撅起小嘴,“反正我不想回去,你等着瞧,我一定会在这里活得很好,你们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月儿!”阿诚发现一时的妥协会犯下大错误。
“好啦,不要吵啦,”一旁的阿三看不下去,“哥,人都来了,月儿玩腻自会回去,你现在不要催她,她才刚到嘛。”
“还是阿三好。”月儿扯个鬼脸给阿诚。
“是啊,未来的嫂子,我只有帮你说好话啦,省得将来被你欺负嘛。”阿三苦巴巴地回答。
“死阿三!”月儿伸出尖尖的小爪又羞又恼地去抓阿三。两人像在山里时一样地闹腾上了,嘻嘻哈哈地围着阿诚打转。
“好啦!”阿诚叹口气伸手拖住两人,“不要闹了,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这个城市,这条介亭街,根本不是他们能拥有及支配的世界啊,阿诚突然觉得自己还犯了个大错误:根本不该回来的,纵然甜蜜和晕眩还留存在身体里,但是将付出什么代价,他根本无从知晓。
桌上的瓷杯依旧倒着,茶水一滴滴地淌下地板,濡湿一大片。
放开两人,阿诚扶起茶杯,回厨房重新去泡了一杯茶水出来,走向楼梯。
“哥……”阿三叫住他,神色古怪,瞥了一眼身边的月儿,欲言又止。
“什么?”阿诚问。
“你……为什么会来,不是说不想回来的吗?”
阿诚低头盯着手中的托盘:“还不是为了你。”他扔下这句话就举步上楼,未给阿三继续提问的机会。
“你胡说……”阿三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断然反驳:你不是为了我。自杯子“哐啷”一声坠落,他就在门后窥到两人紧紧相拥,热烈隆重到他不敢出声,紧抓着门框,沉默而讶异地瞧着这一幕,仿佛永不会结束的暧昧拥抱。
这难道是东家和下人之间的拥抱吗?哥的面容怎么会这样的如痴如醉?他知道哥喜欢少爷,可这是种什么样的喜欢?!两年来始终不敢确信的隐约疑虑像根藏在棉胎里的针终于扎到了肉里,他一直反驳着双生的相通灵犀带来的暗示,因为这样的哥对他来说太陌生,太难以让人接受,太可怕了!他害怕以这样难堪的方式失去自己的哥,自己的整个世界。看着身边恍然不觉的月儿,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能帮他留住哥,而不要让哥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沉沦。
“阿三,你怎么了?”月儿奇怪地看着身边沉思的阿三脸色青白交替。
“没什么,”阿三挤出丝笑容,“你再去睡一会儿吧,乘船几天一定很累的。”
“还好啦,”月儿笑着,“还是你去吧,昨天让你们睡地铺真是不好意思哦,你的活我来帮你干吧。”
“不要哦。我去帮你把厨房后面的屋收拾收拾,老妈子不住这儿的,那间屋你暂时住着吧,哥会跟少爷说的。等几天没事儿,我们就陪你出去逛逛,好不好?”
“好喔!”月儿嘻嘻而笑,早已心痒。梦想化为现实,她走了第一步如此顺利就没想过回头,只怕等到想回头的时候,已经不见了来时的路。此时的女孩儿怎么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