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记得是谁说过的话,不过略加修改,就可以诠释她的简单生活,「她不是在家,就是在蛋糕店,要不就是在往蛋糕店的路上。」
没错,就是这样毫无变化。也因为如此,她婉拒了全兰黛最初一起同住的计划。
她可以想象自己的一生在这样的日子中安然度过,但她没有办法接受花样年华的全兰黛陪着她在这样的日子里耗着,不行!绝对不可以。
万垂青蹒跚地往小坡上爬,因为贪图便宜了五百元的租金,她选择了陡坡之上的出租公寓,放弃坡脚下商店林立、食住行明显便利的另一个出租公寓得付出的代价,就是她得每天气喘吁吁的爬一个坡之后才能回到自己的家。
「万垂青。」
「小、小老板?!」大口喘息、吃力移动着如千斤重的小腿的万垂青,循着声音看到了站在家门口的常接业,她惊讶的出声。「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特地来找你的。」
「找我?」她不解地道,「为什么找我?千里迢迢的特地从菲律宾来找我,难道是春村怎么了吗?!老板他……还好吧?」
不会是!人生变化无常,更何况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家……
「爷爷他很好,春村也很好,自从你掌厨过后,春村的生意就一直很好,忙碌得不得了。」
她点点头,「那你找我做什么?」
「呃……」她的直截了当让常接业哑口,踌躇了一整个晚上、憋了一肚子的话反而现在全都说不出口。
「你平常也都这么晚下班吗?」他转移着话题,凌晨两点才回家,她做的是什么工作啊?
她点头,「是啊!回家也没事情,所以我习惯待在店里打发我下班以后的时间。」
「喔。」他局促地找着话题,「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蛋糕店。我和朋友合开了一间蛋糕店。」她想起手里提着的蛋糕,「喏!你要不要吃?这是我从店里带回来准备当明天早餐的蛋糕。」
不等他回答,她迳自打开白色的长盒,从里头挑出一个蛋糕递到他的手中。
「尝一尝,这是我晚上试着用薄荷及巧克力和奶酪做出来的奶油蛋糕,奶酪冰冰脆脆的口感我很喜欢,你觉得呢?」她期待的等着他的评语。
「很好吃。」张嘴吃下第一口,还没咽下喉,他的称赞就直接道出。
「真的吗?」她微笑,笑意直达双眼,黑色的瞳孔犹如繁星点点,闪耀晶亮的光芒。「我还有很多,你多吃一点。」
他回以微笑,久违的晶亮双眸让他的胸腔涨满热潮,他一边吃着蛋糕,一双眼一边紧盯着她的脸庞,舍不得移开。
「你还没说你特地来找我做什么?」
「咳咳咳……」她突然拉回的话题让他岔气,嘴里的蛋糕跟着困在咽喉里不上不下,让他难受地猛咳着。
她赶忙替他拍着背。
在他的咳嗽稍稍平复之后,他继续吃着手中的蛋糕,心底紧张地盘算着该如何开口。
「我的问题让你这么紧张?」
常接业看向她,被说中的僵硬感让他不晓得该点头还是摇头。
「噗——哧!」她忍不住笑出声,又从纸盒里递了一块蛋糕给他。
他接过蛋糕,默默地吃着,一口接着一口藉以掩饰自己的尴尬,直到蛋糕剩下一半,他捏着蛋糕,犹疑的开口,「你觉得春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是指你对春村的看法、印象怎么样?」
她挑挑眉,思索了一下后摇摇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你问我对你、对老板的看法、印象怎么样,我还比较可以回答你。」
「那你对我爷爷、对我的看法、印象怎么样?」
万垂青眯起眼,无法确定在昏暗路灯的光线下,他脸上的一抹红所代表的含意,她略过不去深思,轻描淡写却又深刻的诠释着,「老板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大男人,吃苦耐劳,占尽一切能占的便宜却又能表现得其实给尽人好处的是他,得理不饶人、顽固又不知变通。而你,斯文、孝顺、听话……就是个好好先生,我想不出其它的形容词来形容你了。
「啊!我晓得我对春村的看法了,春村像是绑住你们祖孙俩的一条绳索。」她喃喃地说着自己的联想,「幸好,幸好后来春村的生意愈来愈好,不然对一个想要后代子孙能发扬家业的顽固老头,及一个近乎愚忠的孙子而言,恐怕会变成一条残酷的枷锁……幸好啊!」
他仔细地聆听着她的喃喃自语,「难怪爷爷称赞你会是一个好媳妇。你是这么的纤细、敏锐又勤快,我真不懂你那个厨师男友怎么会舍你而选择那个俗不可耐的女人。」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她从她男友及未婚妻手中接过喜帖时,脸上惨白的表情及笑容。
「每个人都有选择他终身伴侣的条件,我们无法去帮当事人评断好与坏、对与错。」她微微一笑。
「你走出来了?」
「什么走出来了?」
「你从你前任男友带给你的伤害中走出来了吗?」
「他从来没有带给我伤害。」万垂青摇摇头,「我一直很清楚我们之间的问题点,他只是在他的婚姻里选择了对他有意义、有帮助的对象,我并不怪他,反而我还该谢谢他帮我上了一课,」堂震撼的课程。」
「那为什么那阵子你成天把自己忙得昏天暗地,弄得脸色苍白,消瘦得这么快?」
「噗哧!」她笑出声,「你真的很爱很爱你爷爷呢!」爱能够遮蔽一个人的视线,所以才会对他的所做所为视而不见啊!
「啊?」
「你晓得为什么我的好友会强逼着我离职吗?」她道着,「她就是看不惯我在异乡失去了男友后还被你爷爷指挥来、指挥去,一会儿忙厨房、一会儿忙跑堂,弄得昏头昏脑、脸色苍白、体重急速下降。」
「啊!我想到我对春村的另一个看法了,春村实在是个欠缺劳工的地方。噢,小老板,如果你真的想要让春村的生意能够长长久久、日渐壮大,那增加援手真的是首要之务。」
她的话让他羞惭地抓着头,脸上的潮红即使在微弱的光线下也能清楚看见。
她微微一笑,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我不想做,那么老板再过份的要求我都可以拒绝,所以你别自责了。」
「垂青,如果、如果、如果……」他的手覆上她的小手,激动得结巴着。
「嗯?」她继续保持微笑,心底想着的是要如何不留痕迹地将自己的手,从他冰凉的手心里抽出。
「三更半夜,你倒有雅兴和个男人在路上卿卿我我。」一个粗哑、低沉的嗓音插入他们的谈话之中。
「啊!」从她身后笼罩而来的阴影让她下意识的就是一颤,她根本不用回头就能晓得出声的主人是谁——渥夫沃,全天下唯一能吓得她皮皮挫的男人。
噢,她该感谢他的出现吗?让她可以光明正大的把手抽回来。
「半夜不做亏心事就不用整天像只老鼠一样吱吱乱叫。」渥夫沃冷哼着,朝着常接业抬抬下巴,不客气的问:「他是谁?」
「他是我前任老板。」他没教养的问话方式让万垂青蹙眉,抱歉地向常接业介绍着,「小老板,不好意思,他是我店里的常客,个性总是这样直来直往,你别介意。」
常接业对她点点头,客套地也对着突然出现的巨大男人点点头表示礼貌。
渥夫沃并没有回以相对的礼仪,一双锐利的眼睛停在他手里捏着的蛋糕,质问起万垂青,「我为什么没有吃过那个蛋糕?」
如果他的表情不是堆满了凶神恶煞,她相信自己一定会笑出声音来。
「那是我晚上才试做的蛋糕,还没决定要不要在店里卖,你想吃的话,这里通通给你。」她将手里的纸盒塞进他的怀里,声调不自觉的放软,「你怎么这么爱吃甜食啊!」
「哼!」他哼着,伸出双手,左手接过她递来的纸盒,右手却停留在她的指尖,他伸展着自己的指头,顺着她的指尖缓缓向前移,进而包覆她的手掌。「天气再热,半夜的温度还是很凉,你想找死啊!」
从手指传来的炙热让她的心一颤,先前常接业的冰凉掌心所感染的凉意全都消失在他厚实的掌心之下。
「咳!你怎么来了?」她转移着话题。
「带我到全兰黛的住处。」
「要……」
「你废话很多,到车上去。」
她皱皱眉,不想和他不耐的心情对抗,「我先和我朋友说个话。」
他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她有机会转身,「上车。」
他吐出的两个单音气势惊人的令她不敢反驳,乖乖地越过他,朝他身后的车子走去。
「她在台湾很好,不会想要再回菲律宾去。」他看着常接业,「你的『如果』可以永远都不用说出口,她没兴趣当你那间小店的小老板娘。不见了!」
丢下话,没有多余的客套,他连期待下次再相逢的礼貌都懒得说,更别说挥手再见了。
万垂青这样的女人也有人喜欢?第一次有这样的体认让渥夫沃纠起了浓眉,心底的不悦像麦芽糖,浓稠粘腻得令人发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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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很尴尬,非常尴尬!
几乎从踏进远来饭店开始,万垂青粉颊上的红润颜色只有不停的加深而没有变浅淡化的趋势。
在运送蛋糕、陈列蛋糕的一连串过程中,她的脑袋里只是不停地塞进「尴尬」这个形容词,最多加上一些无关紧要的修饰词,她的脑袋仿佛踹进无穷回旋的程序,被令人羞赧不安的情绪狂挤塞爆。
远来饭店的甜点厨房名闻遐迩,她们奶油盒子只是沾了和「床侍寝饰」有长期性的合约,所以才得以入主远来饭店,成为床侍寝饰召开记者会时的「座上客」——就是这种裙带关系让她尴尬到了极点,那种越俎代庖的感觉,让她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将自己就地草草掩埋,死了还比较快活。
就在万垂青在远来饭店调派来帮忙的外勤人员虎视耽耽的注视下,快要尖叫捉狂时,她的工作终于全部完成,她甚至不用思索,马上拔腿就逃。
她以惊人之势钻进电梯,等不及电梯门缓慢阖上的速度,她像是被蟑螂爬上身似地,火速连扒带拉地将身上绣有奶油盒子四个字的白色围裙给扯下,扔在地上,就差没有踩在上头以泄心头尴尬的窘意。
「呼!」她大口深呼吸着,双眼的视线紧盯着电梯上的液晶面,专注地看着数字跳动,而不是地上那块碍眼的白布。
「叮。」随着电梯发出的声响,两扇门跟着缓缓开启。
「甜点厨房」四个字在远远的彼端映入万垂青的眼帘里,站在甜点厨房门楣下的一对男女很自然地也进入她的视野范围内,两人登对的模样在她的视线中异常清晰,周围的景象顿时成了失焦的模糊。
不明所以地,万垂青一踏出电梯就问身躲进电梯旁摆放的盆栽后,动作就像刚刚逃离会场般敏捷而不带意识,完全地出于本能。
那是渥夫沃……她微眯起眼,他身旁的女人就是那次在粉红缎带和他一块儿用餐的女人,她记得她纤细匀称的高挑身材以及白皙迷人的外貌。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他们在说什么?他们是什么关系……」连串的问题在她心头涌出,她不自觉地蹙起两道秀气的眉毛,恨不得她躲藏的盆栽能自动往前挪近五十公尺,这样她的一堆问题就能靠偷听来解决。
远端——
「你没事装丑干么?」渥夫沃瞪着临浮云。
「你也觉得很丑吗?」她对他眼底厌恶作呕的神情沾沾自喜着,「我告诉你,我可是有高人指点,自然门的狂风亲自开班授徒,我是他唯一的徒弟,光是冲着这点,我的丑绝对是世界之最。」
「神经病。」他啐着,「这么喜欢你干么不整张脸通通弄丑?搞得一半能看、一半难看,这之中的动机显示你这个人心态不正。」
他不掩饰的啐语引来她银铃的笑声,身体因剧笑而轻微的晃动,也扬动了垂在右颊上的黑发,露出隐藏在长发下的丑陋,引来他的兴趣。
「啧啧,靠!你还真是彻底,半张脸你毫不浪费,完全利用到极至。」他倾身靠近她,撩起她的长发,原以为她只毁了自己顶多四分之一的脸,没想到……
「啧啧啧!」他仔细端详着原本该是细致皮肤的脸颊,如今却换成斑驳不堪,有红有紫有白有焦黑,甚至有凹凸不一致如蜈蚣般扭曲长疤,以着数条力势纵横窜爬她的右颊,惊人的势力范围从额头波及到眉毛形成断眉,再往耳朵延伸到颈项,她的半张脸简直就像被炮火炸过般,只有残破、恶心、令人触目惊心。
「如何?极至的美丽与极至的丑陋,这样冲突的形象绝对令人印象深刻吧!」
「你有病。」渥夫沃摇摇头,放开她的发,「你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应。」
「是吗?会吗?」她眨着无辜的黑眸,一只手掩住口故作惊吓,「噢!我真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他摇摇头,「想必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这个一直没有露面的远来饭店董事长,成功地打响了我们饭店的名声。」
「废话!」她故作娇弱地倾倒在他的怀中,「这段时间我不停地接受各大报章杂志的专访,我虚弱的身体都快禁不住了呢!咳咳……我说渥大先生,你要如何报答我啊?」
「报你的屁!」他毫不怜香惜玉地推开她,「别像摊烂泥一样粘在我身上。」
「哎呀!」临浮云低呼着,一个巧劲暗施,纤细的身体又倒回他的怀中。
渥夫沃灵敏地就要闪开——
「你躲吧,反正你没心没肝早就是事实了,哎!只是枉费我在忙店务之余,还不忘费心盯着手下帮你找到一本死亡之书,哎!无奈我对你的一片用心啊!」她低声的自语成功打退了他的闪躲,她柔软的身躯嘟嘟好地躺进他乖乖伸长的手臂,两人搭配得天衣无缝。
「你说什么?!你说你找到那本该死的书了?!」
「叮咚!」她弹着手指,赞赏有加地道:「真好,你的猫耳没有因为你的幻化成人而有所退化,我说得这么小声你还能听得清清楚楚,真是了不起呢,」
「那本书呢?」他懒得和她废话。
「在我的办公室桌上。」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扔在桌上?!」
「唔……很重要吗?」她又眨眨眼,「并没有人你争我夺的跟我抢这本书啊!也没有人出高价赏金要自然门让出这本书啊!」
她不以为然的轻拍他的手臂,「渥夫沃,你电影看太多了,这本书没有人把它当成一回事。」
「它对我的意义很重大。」他狠狠地道。
她吐吐舌,难得地不发表意见当做是认同他喽!
「你看过没?里头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我回去圣界?」
她摇摇头,「我虽然会说古埃及文,但对古埃及文字并不熟悉,我看不太懂。」
「没关系,有人懂。」
「啊?你不懂吗?」
「哈!你以为一个没父没母,在『红土』里为了生存而被迫不断厮杀的野人会有机会识字?」他嗤之以鼻。
「那谁懂?」
「地司忒。」
「就是另一个有家归不得的猫?」
渥夫沃点点头。
「哎!」她大大的叹了口气,「好吧!送佛得送上西天,我就辛苦一点,帮你翻译好了。」
「不用这么麻……」
「这、是、我、的、书。」她脸色一变,「不是我翻译,你也别想看。」
渥夫沃瞪着她,眼露凶光,腾腾的杀气盛焰将他的气极表露无遗,却仍旧无法吓着她。
「想吓我?」她不客气的打了一个呵欠,「我觉得你把吓人的精力留来快快决定你是要让我翻译或是拒看会比较有效率,快唷!我改变主意的话是任谁也难改变唷!」
「你真的有病。」
「谢谢赞美。」她当他的话就是同意,吟吟地笑着,「哎呀,我怎么突然觉得四肢无力啊?渥夫沃,我没有力气走到办公室耶,你说怎么办?」
能怎么办?这个女魔头,
他弯下腰,将她拦腰抱起。
她的笑声像银铃般流畅地跟着响起。
躲在树后的万垂青紧紧拉扯着树叶,她的表情五味杂陈,有惊吓、有恐惧、有难解……还有深深的失落感。
她听不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但不管是那女人骇人的右脸颊,或是无畏她毁了容的渥夫沃,甚至是他们之间的亲昵通通都让她大大的震撼。
她皱起眉,抚着心口。
这震撼的力量太过强烈,强烈得让她的心头剧烈的发麻疼痛。
「好痛!」她惨白着脸,默默地离开盆栽,往他们的反方向踉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