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荒山野地里,没医没药,纵然是再美丽的风景,对于此刻的我们来说,亦只是一个冰冷残酷的慰藉。
每过一秒,我的心就像在油锅里煎过一遍。一秒又一秒,我只能无措地咬着嘴唇跪在他的身边。
颤抖的手指伸出去,又缩回来。每一次,都唯恐再探不到他的鼻息。
怎么办?怎么办?
手指痉挛地紧绞着,巨大的恐惧如暴风雨前的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
无能为力,无法可想。
此时此刻,我唯一能做的,仅仅只是用衣襟兜了冰凉的湖水,不停地撒在他滚烫的颊上、唇上……而胸口上的刀伤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化脓、流血、溃烂……
如此无用!
原来我是如此无用!
我颓然跌坐在地,将脸埋在手掌心里,心痛无助的泪水顺着掌心里的纹路肆意泛滥。老天哦!老天!
求你看看他。求你看看他吧。
他不是腾格里的儿子吗?他是你的儿子,是战神临凡。你会保护他的,对不对?会让他顺顺利利地成为草原上最伟大的王的,对不对?
我忽然站起来,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对着天,叩拜叩拜再叩拜!
我一直不太相信老天,甚至痛恨他捉弄我,将我从幸福快乐的天堂推跌至血雨腥风的地狱。
然而此刻,我却只愿他当真有灵,可以听到我虔诚的呼唤。
救他!请你救救他吧!
手指深深地抠入地面,指甲折断,流了满手的血。但我感觉不到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拜完了天,再拜地,拜眼前那座苍白的旧坟……
人在无望无助的时候,除了寄希望于无所不能的神明之外,别无他法。
除了虔诚、信仰,别无选择。
“你在做什么?”忽然身边的人开口了,虚弱得毫无温度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才猛地回头。
只见冒顿脸色苍白,眉头微蹙,一双大而黑的眼珠深深地陷进眼窝里,唇色乌青。
我的心蓦地一松,又一紧,潮色泛上眼眶,连声音都带着些微微的颤意:“你醒了?太好了!没事的,你是天神之子,老天爷会保佑你的。”
他强自扯了扯唇,“你有拜天的那个工夫,不如给我摘些阏氏花来。”
我无意理会他语气里的揶揄之意,赶紧站起来,这一站,才发觉膝盖痛得厉害,两条腿又僵又麻。才动一下,整个人便因重心不稳而跌倒在地。
我一下子脸涨得通红,赶紧强撑出一丝笑,“没关系的,这里到处都是花,我马上采给你。”
只好以手撑地,半匍匐着爬行了一段距离,将一捧阏氏花送到他面前。
冒顿眼皮微抬,一直静静地注视着我,看我摘花,看我爬行,看我将美丽的阏氏花送到他面前,并满怀希望地迎视着他的目光。那双乌青的嘴唇才微微抖了一下。
“你害怕吗?”
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这样问我。是的,我心底知道自己有多么害怕,我害怕他突然死掉,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到最后也只能默默地死去,死在这一丛一丛红蓝色的花海里。
“怕是没有用的。”他试图撑坐起来。
我忙伸手扶他。
他苦笑了下,“可惜,狼锋刀遗失了。”
我知道他在这个时候提起狼锋刀绝不会是因为舍不得而责备我,疑惑的目光缓缓顺着他的视线往下,落到已经化脓的伤口上。
“你要剜去腐肉?”我惊呼。
“不过用箭头也是一样的。”他咬牙从腰侧的箭壶里抽出一支长箭,塞到我的手中,“快!剜去腐肉之后将阏氏花的根部捣碎,抹在伤口上。”
他的声音短促、无力,最后的几个字仿佛是含在嘴唇里,模糊不清。
不能再犹豫了。
我想。这是老天爷给我的启示。
我握紧了箭杆,用箭尖挑开了他胸前的衣襟。衣服和着血,已经粘在皮肉上面了。轻轻一拉,浓秽的血迹汩汩涌了出来。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割开腐烂的肉,缓缓挑了开去。
敷上阏氏花的根汁,再用撕下来的裙摆将伤口用力地捆绑起来。做好这一切,我已经累得直喘气。而冒顿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度昏迷了过去。
看着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薄唇紧抿,似是在睡梦中仍然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我又欣慰又心酸地舒了一口气。
“醒了?有肉吃,吃不吃?”我晃动着一只烤熟的马股肉,伸到冒顿眼前。
死了多天的马,肉质又臭又硬。吃了就吐,吐了又吃。
然而,我已学会,为了生存,不再挑剔。
“你还吃得下?”冒顿看着我的眼光有丝惊讶、有丝好笑,但更多的,也许,是赞许?
“吃不下,全部都吐出来了,不过,还算没有饿死。”我有些小骄傲。
冒顿忍俊不禁。估计是他没什么力气,要不然,看那样子肯定会笑得更大声更放肆。
“看在你这几天看顾我的分上,今天让你尝尝鲜。”
我好奇地看看四周,没错,除了在沙地里也能存活的樟子松之外,就是漫山遍野的阏氏花,除此之外,鸟禽不渡。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吃?莫非这花……
“你忘了那边还有一眼泉水?”
我猛地一拍额头,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有水的地方一般总会有鱼。
是我的见识太少了,总以为塞外苦寒之地,能有水已经是天赐的神迹,并没有去想,有山有水有树有花的地方,气候也一定适合其他生物的生长。
“‘祁连雪皑皑,焉支草茵茵。’原来这里就是焉支山啊?”我陡然想起这一句诗。原来,匈奴人口中的阏氏山,就是后人诗句里的焉支山。这里水清草美,风光宜人,在后世已是大大的有名。
“我不是告诉过你?”
冒顿并不明白我口中的焉支山和他嘴里的阏氏山有何不同,我也不说破,只笑嘻嘻地觑着他,“我也不白吃你的鱼,这几天无事可做,我倒是想出一条计策,只要你有胆子,并且相信我的话,我想,我们是可以重回王庭的。”
书,可不是白读的。怎么说,我也比这些古人看得多,看得远。
更何况,这几天生里来死里去的,脑中的潜能完全激发出来,原先不被记起的,忽略了的一些东西逐渐清晰。
再结合以往听过的一些故事,要想出相应的对策来,也不是很难。
冒顿沉吟了一下,神色平静,“说。”
他不太在意的样子让我有些微的失望,不过,想到我说出这个设想之后,冒顿脸上会出现多么震惊的表情,又不免有些暗暗得意。
“匈奴人最信天神,我们这一次就是要让天神降下旨意,告诉那些无知的人,你究竟是天神之子,还是恶魔煞星。”
淡淡自嘲的笑出现在冒顿唇边。
我顿了一下,慢慢走到他的身边,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说:“你相信我,这一次你一定要信我!只要你能带领着族人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都会相信你。会信你是天命的草原之王,会信你并没有劫持蕖丹。不需要解释,我们只要成功!”一阵静默!
时间缓慢得好似贴着我们彼此凝视的双眸,寸寸爬过。
“到底怎么样?”还是我先沉不住气。
冒顿微微一笑,看着我的目光像看着一个充满了幻想,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孩子。淡淡地,有气无力地问:“什么怎么样?你想说就接着说。”
什么叫我想说?
我气鼓鼓地瞪着他!
冒顿咳了两声,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我吓得不轻,唯恐他加重自己的伤势,连忙伸手去扶他。
他朝我摇了摇头。
我伸出去的手臂静止在半空中。
一颗心也悬在空中,看他吃力地往前挪动着脚步,慢慢走向泉边。
这个骄傲的人,从不允许自己在他人面前显出一点弱势。
但,为什么他不肯相信我?不信我也有能力将我们从困境中解救出来?激辣的泪水从眼里逼了出来,又被我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一股委屈和愤恨的感觉盈满胸腔。
我朝着他的背影大声地吼:“你不是想逞英雄吗?我现在有办法可以让你成为万人景仰的大英雄,你怎么不敢听?还是,你根本接受不了要一个女人想办法帮你脱困的事实?”
冒顿的身子明显地一顿。良久,他缓缓转过头来,漆黑的眼眸中带着一丝依稀可辨的脆弱与茫然。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帮我?你忘了你第一次帮我时,自己差点送了命不说,我不但没有答应你任何请求,甚至将伤重的伏琅囚禁在我的帐中,向你隐瞒他还在世的消息。你……还要帮我?”话落的瞬间,他眼里的犹豫、不信、狐疑各种混乱的表情一闪而逝,剩下的只有冰冷的讥嘲之意。
我心底一酸,苦笑道:“不是我要帮你,而是命运。是命运把我们两个拴在一起,救你等于救我自己。你说,我能不尽力吗?”
他止住唇边的笑,定定地看着我,仿佛在心底思索掂量着什么。直到我忍耐不住地蹙起了眉头,打算再刺他一下时,他才收回目光,淡淡地说:“是什么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轻轻地吐出一口长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仿佛难以负荷这句话的重量似的,“南渡黄河,收复失地。”
冒顿一震,陡然间大笑起来,“果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咳、咳咳……”
公元前215年,就是我来到古代的前两年,秦始皇命大将蒙恬率三十万精兵讨伐匈奴。一举肃清黄河以南的匈奴各部,给匈奴以重创!
自那以后,匈奴退守河北,再不敢与秦兵正面交锋。然而,痛失河南气候温暖,宜农宜牧之地,一直是整个匈奴人心底一个解不开的结。
如果,冒顿能带领士兵夺回失地,那么,将再不会有一个匈奴人怀疑他天神之子的身份。他说的话,也将再不会有一个人发出质疑。
“正因为不可能完成,所以,当我们回到王庭,向单于请旨,以成败来洗刷我们身上的冤屈时,单于才不会阻止。”
相信神明的匈奴人,自然认定,有罪的人一定会得到天神的处罚。让他死在战场之上,是最好不过的结局。
冒顿听后一怔,继而露出深思的神色,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