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帧方打开文件,细读里面的每行字,她就是公司里大家口耳相传的超级战将?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离职,是被上司打压,还是有人挖角?
他拿起话筒,直拨叶组长的分机,“是我,严帧方。”听见总经理的声音,叶组长吓掉满身的鸡皮疙瘩。“总、总经理……有事吗?”
“夏日葵为什么离职?”
叶组长全身一颤,上下排牙齿在嘴里发抖,他、他知道了……他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天!完蛋,总经理一定知道他抢走夏日葵的业绩,知道他打压她,知道他对她有心结,常常在背后说她的坏话……他就知道,知道不能惹火超级战将,要把她当成神明供奉起来,早晚三炷香,都怪他小心眼,嫉妒心强,都怪他一天到晚担心她抢走自己的位罝,以至于扮命压梓她,现在东窗事发,他完蛋了
一颗豆大的汗水自额间滑下,答,滴在桌上的卷宗上。汗水又重又大,他几乎能够听到它的声音。
“总、总经理,我也不晓得,本来做得好好的,她突然说辞就;辞了,我求了她很久,她还是把辞职书丢了就走……我刚才有检命拉住她、拼命挽留,她竟然拿钉书机钉我的手,夏日葵虽然很会卖房子,可是她的脾气很坏,大家都怕她,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这样,不尊重办公室论理……”
“够了。”严帧方不要听这些废话,他下一道简单指令。“把她找回来,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说完,挂掉电话。
说不请为什么,他的眉头自然形成一道皱褶,对他而言,夏日葵只是个陌生名字,认真说来,今天不过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对个第一次见面的女人他不应该有太多的想法和心思。
把有关夏日葵的资料放进抽屉,揉揉发皱的眉心,他深吸气,投入下一个工作中。
叶组长能够留得下夏日葵吗?
当然不!
她是超级战将,卖房子功力一流,短短不到半个月,她卖掉自己的大公寓,并且付清贷款,然后大赚一票。卖房隔天,她带着妹妹夏玫瑰拉起两只皮箱回到垦丁乡下,去见那个六年前闹翻的外婆。
外婆年纪很轻,她十六岁就跟着外公跑了,十七岁当娘,她母亲身上流着外婆的血液,也是十六岁跟着阿蝥跑了,十七岁当娘。
照理说她的外公和阿爹,都应该因为诱拐未成年少女而吃上官司才对。但是外曾祖父开明,没狠狠修理大野狼一顿,而外公自己行不正、品不端,没有立场痛骂和自己犯同样错误的女婿。
因此六十出头的阿嬷有两个二十八岁和二十四岁的外孙女,也因此在夏日葵和夏玫瑰成长的过程中,最常听见的真心叮咛,都是来自外公和爸爸。他们常说:阿葵、玫瑰,你们要好好念书,外面的男人都不是好货,你们千万不要像阿嬷和妈妈一样被骗,年纪轻轻就当妈妈,很歹命的。
至于夏日葵为什么会和外婆闹翻?
因为外婆没和任何人商量,就把外公留下来的遗产拿去买一间已经经营二十年的老民宿。她以为民宿很好赚,一个晚上两千、二十个房间四万,一个月就有一百二十万收入,一年一千四百四十万的纸钞会让她数到手软脚抖、血压飙高。
民宿过户后,她一天打五个电话,闹着要女儿女婿回乡下看一看,并且小小给它建议一下,倘若两夫妻感觉还满意,可以带外孙女回去阖家团聚。女婿当CEO,女儿当厨房经理,两个外孙女当外场经理,一千四百四十万全让自家人赚。
人算不如天算,在夏日葵爸妈被烦到受不了、开车返乡的半路上,出车祸了,他们还没送到医院便宣告死亡。虽然当时夏日葵已经大学毕业,依然无法忍受丧亲之恸,更别说是才高中毕业的妹妹。
夏日葵哀伤而郁闷,她一边安慰不知所措的妹妹,一边承担她完全不懂的责任,她每天忙着丧事,心力交瘁,没想到外婆在丧事期间竟又旧事重提。
那一刻,满肚子的怨怒像火山似的爆发,夏日葵再也憋不住,她不孝不悌、不尊重长辈的指着外婆狂声大骂:为什么你要操控我们的生活,我们明明在台北过得好好的,凭什么因为你一个人的寂置,害得我们失去爸妈……接下来的话缺乏理智,她把爸妈的死全归咎到外婆身上,外婆哭了,她纤地低下头,承担夏日葵加诸在她头上的罪恶。
夏日葵有没有后悔过?
当然有,当她看见骄傲的外婆,脸上两串止也止不住的泪水,当下就后侮了。
那天夏日葵哭得厉害,玫瑰窝在她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死的是她们最亲最亲的家人呐,三个女人泪眼相望,对不起就压在她舌根底下,却怎么样也发不出来,一直到丧礼结束,外婆离开,她们都没有再交谈过。
她不是没想过向外婆低头,但台北生活很辛苦,每次念头浮上来,就被一波新的忙碌给盖过去,然后她就对自己说:没关系,下一次。
她当然明白自己在逃避,但她就是这样的性情,表面上勇往直前,比谁都敢冲、比谁都敢拼,但每次遇到细腻的感情问题,一旦解决不来,她只会逃避。
一个“下一次”、两个“下一次”……六年光阴就这样静静地流逝。
她不知道外婆会不会很自己,不知道那些话是不是像刀子,日夜凌迟她的心,虽然一直很懊悔,可她依然不知要如何面对,要不是情况不允许,她又想逃避。
夏玫瑰牵起姐姐的手,她一样紧张,六年不见外婆了,六年的不闻不问,她会怪她们吗?
“不要怕,没事的。”她向玫瑰说着连自己都没把握的话。
是啊,她也恐慌,如果外婆记恨呢?如果她不肯收留她们呢?如果那些恶毒的话摧毁了她们之间所有的感情呢?
是,夏日葵知道自己自私,在忙得精彩时,她没想过外婆,甚至为了躲避自己的罪恶感,连过年都不敢回来。
现在她需要帮忙了,需要有人在自己生病之后照顾玫瑰时,她才出现。这样的孙女不是普通不孝,可她没有其他办法,除了外婆外,她没有别的亲人能依靠。就当欠债吧,下辈子再来偿还。
咽下心口的优惧,她带着妹妹走进民宿。两个女孩、四颗圆滚滚的眼珠子四下张望,心底同时叹口气。
这间民宿实在太……平民,应该怎么形容?嗯,就是那种传统到不行的老房子,虽然占地很大,但一间很不怎样的小客厅,中间长长的一条走廊,两边各有几间房,不要说什么设计感了,现在已经找不到这种传统到让人想跳脚的格局布置。
她有充分的理由怀疑,阿嬷凭什么敢认为这种民宿能够一个晚上赚进四万块?
厅里没有人,她和夏玫瑰走进走廊,房间的门没锁,她推开一看,哇哩喇,里面比外面更阳春,一张床、床边一个小柜子,柜子上面贴着境子,浴室里面的设备……民国初年的饭店都没它这么阳春。
再往前几步,她们听见楼梯间传来声响,站在楼梯中间旋转处的女人发现有客人上门,立刻大声喊,“欢迎光临。”一个妖娇的中年妇人走下接梯,夏日葵和夏玫瑰同时举目向她望去。
她烫了一头大卷发,直披在腰背间,上半身穿一件花色鲜艳、缀有“宝石”的长版雪纺纱上衣,下面搭一件镶金葱的内搭七分裤。她画着美艳眼妆,妆画得不错,皮朕还算光滑平整,身材也保持得有模有样,不认识的人会以为她只有四十,知道内情的却清楚她今年已经六十二岁,而夏日葵和夏玫瑰是明白人,因为美艳妇女不是别人,她恰恰好是她们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