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醒了。」实秋回头看见她,嘴角不禁愉快地往上扬,英俊脸庞上有一抹白白的面粉痕迹,显得格外傻气却可爱。
她的心瞬间融化掉了,痴痴地跟着他笑了起来。「这么早?」
「不早了,外头有几个老人家早嚷嚷着说要吃包子,我都蒸了一大笼让他们带回去吃了。」他笑道,双手奋力的揉着面团。
「你全会做了?」她一脸诧异。
「当然比不上妳做的,但是我这些日子认真学了不少,应该还可以吧。」他讪讪一笑。
一身紫衫袍,玉树临风的他揉着面团的样子,她不管从头看下去还是从脚看上来,怎么看都觉得他太委屈了。
她走近他身边,低声问:「你不会怨我吗?」
「怨妳?为什么要怨妳?」他黑亮的双眸疑惑地瞥了她一眼。
「你是个将来要做大事业的读书人,满腹诗书、胸怀壮志,我没有帮你什么忙也就罢了,还恶霸地硬留你下来干粗活……」她眼底盛满了深深的歉疚。「不如这样吧,君大哥,以后你就别做这些事了,专心在房里读书练字,风风光光地考取状元,也就不枉这一身才华了。」
实秋一怔,「那妳呢?」
「我?我怎么了?」
「妳要我从此专心在房里读书练字,那还有谁能帮妳?难道妳要我眼睁睁看着妳辛劳卖包子之余还为我张罗饭菜、端茶备水的?」他怜惜又不忍地摇着头,「不行,我办不到。」
「秋哥,你以后是要为皇帝老爷分担国事,也为百姓伸张正义的,现在又怎么能将时间白白浪费在我这间乡下包子店上?还有,我听说距离大试的日子也不远了,你得好好将心力放在准备应考上头才是。」她有些急了。
秋哥?谁啊?听起来像是一种鱼还是鸟的名字。
实秋愣愣地看着她。
「秋哥,我在同你说话,你认真点行不行?」
不管怎么样,她都不能将他这个才华洋溢、器宇轩昂的好青年留在这儿糟蹋。
卖包子是什么好出路呢?就算做得出这世上最美味的包子,在世人的眼中也只是下九流的小生意,上不了台面。
所以她不想耽误他的大好人生。
虽然……珊娘只要想到他不久之后说不定就会鱼跃龙门,一举成名天下知,然后就把她这个乡下卖包子的小婆子忘得干干净净,她的心里就阵阵酸苦揪疼,可是她也知道,浅滩是困不了飞龙的。
不管她再怎么喜欢他,他俩注定了只有擦身而过的短短情缘。
想到这里,她的喉头有些哽咽灼热了起来。
傻珊娘,为什么说着说着就想哭了呢?她早该知道,他本来就只是个过客呀!
「哦,原来妳唤的是我,可是……我不能让妳来服侍我,妳这么弱不禁风,才应当被人好好照顾着。」实秋浓眉紧皱,说什么也不答应。
「我不要紧的,如果能够在十里坡包子店里出了个状元郎,我也会觉得很荣耀啊!」她勉强自己挤出笑来。
他很潇洒,她却一定要比他更潇洒,才不要当那哭哭啼啼紧抱着男人腿不放,千哀万求着求人家不要走的娘儿们,这算什么?
大男人流血不流泪,小女子许笑不许哭,这一点洒脱她还是懂的。
实秋神情严肃地注视她,「珊姑娘,我答应过要帮忙妳半个月活的,我就一定会做到。」
「不行,我也决定了,就这样办,要不你马上收拾包袱走,到镇上随便找家客栈落脚,好好专心读书。」
「妳这个女人怎么这样固执?」他火气冒上来了。
就不能让他替她分忧解劳,好好照顾照顾她吗?脾气这么硬,性情这么倔,老是把自个儿累得跟只狗一样,值得吗?
「随便你怎么说,我不能让你的前途断送在我手里。」她是铁了心,话说完转身就走。「我去帮你收拾包袱。」
「珊姑娘──」他又惊又急,连忙追了上去。
「你想好了吗?是留下来读书,还是去别的客栈读书?」她回头望着他,晶莹明亮的双眸里有一丝可疑的水光。
他的心重重一绞痛。
「妳哭了。」他伸手紧握住她的小手,硬将她拉进自己怀里,「为什么?」
「有面粉飞进我眼睛,没事。」她低垂着头,忍住吸鼻子的冲动。
「妳是舍不得我走的,是不是?」他心神激荡,想也未想地冲口而出。
「见鬼了!谁啊?谁舍不得你走?你不过是我的客人兼临时工罢了,我怎么会对你生了感情,不想你走?」她想解释,却无意中泄漏了心意。「再说你现在不走,过些天还是得走的,难道你会永远留在我这间破旧的包子店吗?」
「不要再骗我,也不要骗自己了,难道妳对我真的没有一丝丝不舍的情意?」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她眨眨水汪汪的大眼。
「却也算是一见如故。」他坚持道。
「可是我们高矮差那么多……」
「身高不是距离。」
「但是我脾气不好……」
「没有人是完美的,包括我在内。」
「我只是个卖包子的……」
「我现在也不过是个──」他差点脱口说出「强盗」一词,急忙改口道:「穷书生。何况这跟妳是卖包子还是卖锅子有什么干系?」
「你的意思是……你……」珊娘惊喜若狂,充满希望地望着他英俊的脸庞,「你不介意我的身分,你要娶我为妻?」
「我几时介意妳的身分?我当然要──妳说什么?娶、娶妻?!」实秋登时惊得呆若木鸡。
什、什么时候,谁、谁讲到娶妻的事了?!
「秋哥,你真好。」珊娘欢喜激动得扑进他怀里,满腔的心酸不舍全被狂喜取代了。「我就知道,你是世上最值得我托付终身的好男人!」
「我──」他惊愕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好坏,明明心里早有情意,却到现在才表白,就差那么一步,我还以为我就要跟你情尽缘离了。」她在他的怀里哽咽笑叹。
他完全动弹不得,无法思考也无法言语。
事情怎会演变成这番田地的?
她是个好女人,他也喜欢和她说嘴抬杠,喜欢看她笑,喜欢照顾她,喜欢为她多做一点事,可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爱上她,更别说是娶她为妻了。
但事已至此,他又该怎么办才好?
实秋彷佛看见状元郎的官帽距离他越来越远,潇洒自由的日子面临结束,想娶得才艺双全好老婆的心愿逐渐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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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珊娘以为实秋间接向自己暗示求亲告白之后,她便自喜终身有靠,对他也更加嘘寒问暖、呵护备至。
而实秋却从那天起,就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里,面对她的柔情蜜意,内心却有说不出的万千复杂滋味,不知是喜是悲是惊还是怒。
午后风很凉,蝉声唧唧,他却觉得浑身上下烦躁难当,坐也不是卧也不是,最后索性起来踱步。
桌上摊开的「孟子」、「中庸」、「大学」连翻都未曾翻开,而中午她送来的一碗绿豆汤他也连碰都没有碰。
教他怎么咽得下这碗粒粒如绿玉的甜汤?在明明知道是她挥汗如雨之余抽空做的以后,他若是还喝得下这碗绿豆甜汤,那他还算是个人吗?
不行,不管他和她的乌龙亲事将来如何摆平,他都按捺不住自己,非得要下楼去帮她忙不可。
最近店里的生意越发好了,楼上的房间也来了一对要去北方经商的夫妻,她一个小女人怎么跑上跑下地张罗得来呢?
「傻丫头,脾气怎么就这么倔呢?简直是老牛转世投胎来的。」他自言自语,最后还是下楼去了。
楼下热浪袭人,虽然已经打开了四边的柳木窗,但许是客人多,加上自厨房传来的阵阵热气,将整个大堂烘得像是个大蒸笼似的。
珊娘就这样带着满头大汗和颊边两团红霞,一一将空碟子和小蒸笼收进厨房里,再捧出来放进小蒸笼里的热包子。
实秋心疼得不得了,忍不住一把夺过她怀里高高的小蒸笼山,「妳歇会儿,我来!」
「秋哥,你不是在楼上读书吗?」她愕然的看着他。
「晚上再说。」他将包子随便扔给客人们,「谁有点谁自己抢去,茶也自己加,吃完了自己把钱搁桌上……有没有什么问题?」
众人一见他来,连忙点头如捣蒜,个个都识相地改采「自助式」拿取包子,免得惹恼了他。
「秋哥,不能这样的,他们是客人啊!」珊娘慌了。「由古至今,哪有让客人自个儿动手的道理?」
「时代进步,卖包子也得跟着进步。」他不客气地环扫了全场一圈,「当客人的也得认清时势……你们说是吧?」
「是是是。」
「对啊!对啊!」
「说得好!说得好!」阿瓜伯猛拍马屁,「年轻人就是不一样,脑子灵活反应快,我还记得当年『青花阁』小青就同我说过,最上等客人不是等着人来服务,而是自己也得出力使劲,这样做起生意来才会有感觉……」
「你说到哪儿去了?」旁人纷纷捂住他的大嘴巴,好气又好笑。
「没正经。」
「老不羞!」
「说得好。」实秋差点笑了出来,总算及时忍住,「阿瓜伯,您真内行。」
珊娘有点茫然地望着他,听了半天还是搞不懂他们究竟在打什么哑谜,不过既然他们都说好,那就好了吧。
「珊姑娘,请跟我出来一下。」他伸出长臂一把将她架往大门。
「没问题呀,相公。」她笑吟吟的开口。
这一声「相公」唤得实秋险险绊倒,急忙稳住身形。「我、我们先出去好好谈一谈再说。」
「你作主。」她笑得好不灿烂。
她的笑靥如花,却让他的胃一阵难受得绞拧起来。
面对这样笑吟吟的可人好姑娘,他又怎么说得出「悔婚」这两个字呢?
可是男子汉大丈夫应当光明磊落诚实无欺才是,他对她从来就不是那个意思,或许曾经一时忘情唐突了,但是、但是……总之他不想伤她的心,却又不能骗自己,她就是他心中想娶的女子。
实秋沉默地将她带出野店,随即放开了她,负着手缓缓走上碧草如茵的十里坡。
十里坡上,榴花红似火,缤纷热烈地燃烧着五月天。
珊娘静静地跟随在他身后,脸上噙着幸福满足的笑容,眸光温柔地仰望着他宽阔的背影。
他是要同她私下商量婚礼的事吗?
其实她什么都不求,没有八人花轿没关系,没有大红花烛也无所谓,有没有宾客观礼,有没有凤冠霞帔也全不打紧。
她只要在发上簪一朵红榴花作吉祥,为他系上一枚如意双心红绳结,燃起一炷馨香以告天地、交拜天地就好。
重要的是她终于找到了知心人,从此以后夫唱妇随开开心心的,她就于愿足矣了。
「珊姑娘,有件事我一定得告诉妳,虽然我知道这对妳来说很残忍,可是我不想事情越拖延越糟糕,到最后我们俩被迫反面成仇。」实秋苦思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快刀斩乱麻。
「什么事?瞧你说得这么严重的样子。」她浑然未察觉他的不对劲,犹自笑咪咪的。「我们就快是夫妻了,有什么事当然可以说出来商量商量,人家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天大的事都能解决的,你尽管放心。」
实秋瞪着她,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说下去才好。
如果直说的话,会不会太伤人了?可是再隐瞒下去,岂不是更伤人?对,无论如何诚实是最好的法子。春风寨第七条寨规便是:坦白从宽,欺骗从严,做人难,骗人更难,还有宁可大王骗我、我不可骗大王……林林总总,无非都是在告诫春风寨的弟兄们,骗人是不道德的,尤其是骗大王,最最最不道德!
「秋哥,你到底想说什么?」珊娘睁大双眼疑惑的看着他。
「我想说的是,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面对当前莫大难关,我们唯有拿出最大的诚心和耐力来处理这个难题。圣人有云:世上最棘手的困难,不是它挡在我们面前,而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世上最棘手的困难,是它挡在我们面前,而我们却不知道如何处理……」
「秋哥,你就明说,究竟是什么事呢?」
「这件事,我知道一旦说出口了,我们俩之间的关系就会出现极为剧烈的变化,当然,改变是一定会带来某种程度的痛,可是没有痛哪有快乐呢?古人也说过:痛苦,是一时的,快乐,是永远的──」
「到、底、是、什、么、事?」她开始有一丝不耐了。
「妳准备好了吗?」他满脸抱歉不忍,「我要说了啊。」
「准备好了。」珊娘被他搞得也心浮气躁、焦虑不安了起来。「你快说了吧。」
实秋踌躇再三,最后还是猛一咬牙──
「其实我并不想娶……娶……」他心虚愧疚地偷瞄她一眼,瞥见她小脸瞬间惨白,不禁悚然大惊。
「你不想娶我?」珊娘眼圈迅速红了,一脸悲惨。「你不要娶我?」
快点头!快说对啊!只要这么一点头,所有天大的麻烦就全没了,君实秋,你快说啊!
理智拚命推、拉、踹着他,可是当他注视着她震惊伤心的小脸时,却心慌意乱得完全无法思考,满脑子只有「我弄哭她了!」、「我把她弄哭了!」的想法。
「不是不是不是!」他手足无措,心疼到了极点,拉着袖子捧起她的小脸,轻轻地替她擦眼泪。「我刚刚不是这样说的。」
「你明明就是这样说的,负心汉!」她伤心气苦极了,还不忘抓住他的手,张嘴用力咬下去。
「啊啊啊……」他惨叫一声,却还是没把手自她齿间抽离。
珊娘气得失去理智才会痛咬他,却在口里尝到咸咸的味道时,猛然一惊。
「你、你流血了,我把你咬流血了。」她怔怔地看着他手上那道很深还破皮绽血的齿痕,泪水扑簌簌掉了下来。「疼不疼?疼不疼?」
「不疼,我一点都不疼,没事的,真的。」实秋连忙安慰她,轻柔地摸着她的头,拭去她满颊的泪水。「妳快别担心了。」
「还说不疼,都流血了。」她后悔莫及,泪汪汪地抓起他受伤的手,急急吹气。「我们快回去上药,万一发炎可不得了。」
「哪有那么严重?」实秋握住她的小手,目光真挚地注视着她。「珊姑娘……」
「你叫我珊儿吧。」她鼻头还是红红的,语声有些哽咽。「现在什么都别说了,我们先回去上药再说。我那儿有上好的金创药,是个关东客进中原时,路过十里坡卖给我的──」
「傻珊儿,我堂堂七尺昂藏男子汉,这点小小伤口不妨事的,妳也别放在心上。」他温柔道:「别哭了,乖。」
「可是……」
他轻轻地将她揽入怀里,让她的脸偎靠在他胸口上,「没有可是。听我说,我很抱歉刚刚让妳伤心了,可是妳得让我把话讲完才是,对不对?」
「你方才说得很明白了,其实你并不想娶我。」她想起方才他的话,脸色苍白地挣脱他的怀抱。
一下子对她那样温柔,一下子又这样狠狠伤她的心,该死的混球,他究竟想怎样?
「呃,那个……是误会,口误。」他紧张得开始冒冷汗。
「误会?」她怀疑地瞅着他。
「对,纯属误会。」他点头如捣蒜。
「真的?」
假的。但是他想说的话全在看到她瞬间被希望点亮了的小脸时,自动僵死在喉头。
「那你本来想跟我说什么?」她松了口气,脸色恢复了些许红嫩。
「我……」他顿了顿,尴尬地开口,「吓到忘了。」
「秋哥,你真是的──」她先是羞答答一笑,随即警觉怀疑地瞪着他,「是不是唬我的?」
「不敢、不敢。」他心虚得直冒冷汗。「我真的忘了。」
「当真忘了?」她瞇起双眼。
「真忘了。」
「好,那咱们回去吧。」珊娘率先走了几步,随即回头俏皮狡滑地一笑,「也许晚饭前你就会想起来,刚刚想跟我说什么的。」
他不由自主呻吟了起来,「不要那么精明好吗?」
「没法子,天生的。」她笑得更开心了。「别废话了,如果你不想我再担忧难过的话,就把事说清楚吧。」
实秋瞪着她愉快离去的背影,一时间不知道她刚刚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是故意放他一马?还是等着挖个更大的坑给他跳?
可谁让他就是这么心虚内疚难言呢?他就是没胆子跟她说清楚,这才让自己越陷越深。
而且最让他害怕的是,待在她身边卖包子久了以后,他已经逐渐习惯、甚至有点喜欢上这种生活了。
唉,他的雄心壮志会不会就此丧送在一颗颗热呼呼的包子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