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一处又一处的殿堂,转过后梁,是一条直长的信道,武装的侍卫来来往往的巡逻,守卫十分森严,连素来大意的风潇剑亦能感受到一股压迫。
前方黑鸦鸦一片,冷风微拂,透得刺骨寒。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他搓著发毛的手臂,吞了吞唾液,有意无意地蹭到莫晏的身边挨著人走,低声问道:「兄弟,这儿这么大,咱们要上哪儿去?」
「安静些,跟著我便是。」莫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趁卫兵回绕的当口,立即朝他使个眼色,纵身一跃,眨眼间,已著地在一座大殿前。
风潇剑抬头一看,只见金璧辉煌的殿堂上头挂了一块扁额。可惜他不识字,搔著头正想问这是哪儿,莫晏却已先回答。
「熏风殿。」
仔细瞧了眼这座庄重威严的宫殿,殿内灯火通明,射出的光采如同深夜的一盏明灯,将四周照得通亮。昏黄的灯光映在一张白皙细致的俊秀脸孔上,本就带些阴柔的五官,显得格外妩媚动人。
风潇剑看得怔住了,心口怦咚怦咚直跳,心底深处像是冒出了一些东西,自胸口流窜至全身,燥燥热热的,宛似一股看不见的热流,一点一滴地渗入骨血。
很陌生、很突兀,这样的感觉他生平头次感受到。
茫茫然,他有些不知所以,下意识抬手扯住前襟,口干舌燥,似乎连吐出的气亦是浑浊炙热。
风声呼啸而过,带来一阵凉意,他颤抖了下身子,总算回过神来,把眼一抬,但见莫晏眉间凹陷一道深沟,专注却又神情复杂地盯著跟前的殿门,似在迟疑。
浮浮荡荡,似悲、似喜、又愁、又伤,眸中映出的百般情绪,不禁教风潇剑暗自吃惊。
素来冷静自持、天性淡泊的他,竟会有这样的表情?或者该说,那淡泊的性子,并非与生俱来……
还在揣想著,身旁不意传来一声叹息,风潇剑闻声转头,莫晏却冷不防地把腿一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闪身入殿。
此突来的举动令风潇剑错愕不已,没多想,提拿著剑,也立即跟了上去。
「草民莫晏,叩见万岁。」
无声无息中突然冒出一道嗓音,本昏昏欲睡的当今新周圣帝赵儒一下子惊醒过来,抬眼看向堂下的陌生人影,只见来人身袭月白长衫,仅管是跪著,浑身却散发出一股冷冽的气息。
「你……你是来刺杀朕的?」自新周开国以来,盛世繁荣不衰,这一、二十年来倒未曾有剌客行探之事,如今,真可谓是头一遭,怎不教他心慌意乱,这话也就直觉问出口了,赵儒虚白的脸上布满惧意,瞪视堂下,或许是紧张的缘故,竟淌得满额汗水。
莫晏抬起头来,毫不避讳地仔细打量眼前人。眉须花白,已过不惑之年的容颜显得老态许多,可仍瞧得出当年英姿飒飒的风范,只那眉眼鼻唇,隐约掺杂著陌生的熟悉……
他微微一笑,直挺著身子道:「惊动圣驾,实是万不得已,草民受人之托,必忠人之事,仅想将一物呈还于圣上,望圣上恩准。」
人都已闯入宫里来了,哪有准不准的事儿?脸庞罩上一层薄怒,衰败的双目始终教赵儒看不清堂下人究是生得何种模样,只把褶子摆放一旁,沉声问道:「何人所托?」
「待圣上见过此物,自然明白。」单跪在地,莫晏双手抱拳回道。
总之,什么都不愿说就是了。赵儒重重哼地一声,百般踌躇,终于做了个冒险的决定。
「呈上来吧!」
只见莫晏缓缓起身,跨上堂石阶,自腰间掏出—只玉佩连同匣子呈于桌案,接著回到原处,面对堂前,淡淡说了句:「草民之愿已了,就此告辞。」
说毕,他把手一拱,随即转身拔腿就走,后头却传来一声急唤。
「慢著──」
然而,莫晏的脚步却未停歇,直到耳畔传入「十七妹」
一语,这才停下步伐,方转身,赵儒竟已亲自至堂上走下,手里紧紧握著那只玉佩,眸底竟是不敢置信。
「你……你是十七妹的儿子?」细看他的双眸,思绪回至尘封已久的过往。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场往事,一场……令人不堪回首的往事。赵儒望进他一双幽蓝的眸子,音容样貌皆和记忆中的模样十足相似。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抚上那瘦伶伶的脸颊,直喃道:「像……实是像极了!」
不管这眉这唇,都和十七妹何其相似,不细瞧,当真以为十七妹再世,惟这双蓝眸是遗传至父亲,亦是一场不该有的情缘孽证。想到此间,赵儒不禁老泪纵横。
一位新周圣主竟在人前就这般地哭了出来,风潇剑一进来便见到这样的景象,楞在当场,可当他一见到一只手竟抚贴在莫晏的脸上,火气立刻爆了出来。
「放手放手!」他怒气冲冲地冲上前去隔开两人,直护在莫晏身前,仿佛跟前的人是什么豺狼虎豹。
感伤的氛围立刻被这突如其来的闹事给冲散,赵儒已冷静下来,整顿一身庄严,回至堂上,自匣子里拿出一封信,仔细地瞧了一回,再看向那张极其柔媚的脸面,哑嗓轻叹:「匣中的信,你瞧过没有?」
「此乃他人所托之物,草民不得瞧见。再者,此物既呈于圣上,必为重要大事,信中内容为何自与草民无关。」
一声声自称为草民,这话摆明说绝了。赵儒把信放入木匣阖上,直间:「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姓李,名莫晏,无字。」
晏?此名乍闻一般,可暗地多在嘴里嚼念几回,仿佛大有深意。赵儒挑了挑眉,再问:「你这名,是谁取的?」
「草民不知,可据草民的师父说取名之人,惟愿淡泊一生。」
「你可明白你的身世?」
莫晏摇头不答,只把唇儿微扬,滑出一抹看似无谓的淡笑。
赵儒深深地吸了口气,重重一叹,瞧他的模样,说不明白是诓人的,信中所载,他必不可能全然不知,亲人相对,为何偏装陌路人?他抚额叹息:「晏儿,是朕对不起你……」
突来的一句话不免让莫晏震摄住,心头一热,水气急速盈满眼眶,竟差点就要滚下泪来。他低垂著头,硬忍住泪,装作若无其事地道:「圣上之言过重了,草民仅一介平民,实承受不起。」
「你乃浦阳公主之子、朕的亲外甥,这是你真正的身世啊!」赵儒半掩著脸,以一种十分苍老的声嗓道:「只怪当年朕错信小人谗言,竟铸下这样的祸事来,教十七妹含冤而死,造成皇室操戈,手足相残……十多年了,朕无时无刻活在懊悔中!此为朕心头一大憾事,幸得上天垂怜,至少在朕有生之年,让朕见著十七妹的后人。」他状似欣慰的点点头,极力睁起看不真切的双眸,眯起一道慈爱的目光注视著。
见著了又如何?尽管他说得如此真情真意,可在他眼里看来,更显得惺惺作态。莫晏唇角浅浅噙著笑意,却是掺杂著毫不掩饰的讥讽。
在他有记忆以来,时常见著一身形挺拔的贵气男子,谈话中,隐约得知男子的身份,而他也明白,自己并非四师父自大雪救起的婴孩,一切只是场掩人耳目的戏码,以此蒙蔽世人、躲避难以免去的杀戮──只因,他是浦阳公主当年与清净庙里的和尚所生之孽子。
可知道了,又能改变什么?唇上无声嗤笑,渐成淡漠。
在旁的风潇剑一见,悄悄挨近他的身畔,莫晏面上一派轻松悠闲的笑,瞧来似乎过于虚浮。
自他俩相识以来,何曾见过他使出这样的笑容?
心底纳闷,无视新周帝君在前,更没想接下来的行为让人瞧来是有多么暧昧,他随即出手朝莫晏的脸庞轻拍下去。
突如其来的举动令莫晏一怔,笑容即敛,只拿眼一扫,便把目光调回堂上,面不改色地道:「皇上圣明,草民此番前来只为一偿他人宿愿,其余之事,皆与草民无关。」故将「他人」二字说得极重,随即就要拱手拜别。
闻言一听,赵儒顿时面有恼色,望著他良久,语气净是难掩凄然:「晏儿,你这可是在责怪朕?」
「草民不敢。」
「你可知,你这声『草民』听得朕心底难受……」
莫晏沉默不语,连唇边最后一丝笑意都散了。
自始至终,风潇剑仍理不清究竟是发生何事,这一来一往的对谈,就像打哑谜般,越听越不解,唯一听清的是,他的这位好兄弟,似乎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唔……不过这也都仅是跟前的老人信口说说,是真是假,也未可知。况且这身穿黄袍的老爷子是怎么回事,一见到人,便哭得不能自己,直道些他听不仅的话。
搅不清是怎么回事,风潇剑搔著头,挨至莫晏身旁,低语道:「兄弟,我瞧这老爷子挺可怜的,他要认你,与其让他苦缠著,你就允了,反正多个亲人,对你也不妨事,就当是行善积德吧。」
行善积德?真亏他想得出这样的话来,不过……这也就是他。莫晏轻瞥了风潇剑一眼,微露笑意,心中那团不散的积郁似乎渐渐澄明,宛如拨云见日。
心感微讶,说也奇怪,因他这一句话,确实是舒坦多了。
「晏儿,朕是明白的,你之所以不愿面对,是心底扎了个结,而这结却是朕亲手系上的,如今,朕想亲手解开此结,可这结太实太紧,光凭老夫一人之力,怕是无法……」赵儒特意昂脸睨他,欲自神色揣测心思,可惜他隐藏得太好,脸上仍是一贯的笑。「难不成,你真非逼得朕以皇喻令之?」见莫晏迟迟不语,他真是有些动气了。
「皇上,前尘之事皆成过往云烟,纵能回去过往,焉得扭转乾坤?时也、命也,既已成过去,何必再提起?草民……」莫晏倏地住了嘴,唇边的笑渐成苦涩,改口道:「莫晏望皇上切勿自责。」
赵儒闻言,怎会不知话里的意思?既自称其名,表示佳有转圜的余地,这梗在心底长达十多年的结,终是可解了?
喜不自胜地走下堂阶,赵儒再将人细细打量了一回,口里连声说「好」,拉起莫晏的手开始细问过去,是否识字?念书没有?家内还有什么人?仿佛要将十多年他未来得及参与的过去一一问个明白透彻。
这一番忘情的恳谈倒把风潇剑给晾在一旁,他很不是滋味地瞧著跟前一老一少,心底像是沾了初生未熟的青梅子,又酸又涩。他张口欲言,却始终插不上话,眉头紧皱,整张脸黑得跟木炭似的。
「晏儿,你就在宫中住下吧!你的亲生娘亲既是浦阳公主,自流著咱们新周皇室的血脉,也算是咱们赵式一族的人了,怎能埋身民间?朕也该替你留个身份……可什么才适当?」赵儒烦恼地来回踱步,灵光一闪,脑中突然有了主意,随即回身欣喜道:「是了是了,朕就赐你个青光禄大夫,也算是补了你母亲夫家的缺位。」
「皇上……」面有难色,莫晏欲开口推辞,却被赵儒抢白了去。
「嗳,你甭推辞,朕怎会不明白你的心思?虽你和姚家毫无干系,可你母亲毕竟为姚家入祠媳妇,身份名义上,你仍是姚家后人,这官位由你来补任,是最适当不过了,也可堵天下悠悠之口。」赵儒挥了挥手,示意他勿再多言。晃眼一瞥,这才注意到他身旁的高大汉子,疑惑笑问:「这位是?」
「他是微臣的……义兄。」莫晏别有深意地睨了眼,笑道:「这一路上,是风兄护微臣上京。」
赵儒闻言朝人打量几回,瞧他方面大耳,皮肤黝黑,整体瞧来浑身散发著一股极为浓重的草莽之气,可眉宇间不畏的英气却教人赞赏,一看即知是个练家子。他虽非江湖中人,更非习过武,光瞧自是分不得武功高低,但看整身气势,这好坏倒还分得清楚。
思量再三,细瞧两人眉目,他抚著花白的长须缓缓笑道:「护你安然上京,也算是大功一件,朕就封他个随侍之职,你们俩就一同在此住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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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灯如豆,在此偌大的寝殿,更显清冷。
软榻丝被,就连躺著的床板都是上好的檀木制成,雕刻精致,不时飘散幽香,这是常年以天为帐以地为床的风潇剑哪里睡得过?
如此一尘不染,反教习惯脏乱不拘的他辗转反侧,夜已深沉,耳旁传来更漏声,以往此时他早睡成死猪样,如今不知是走了啥好运,让他有幸睡上一顿好觉,该死的双眼却怎么也闭不起来。
反正睡不著,他突然呼了一口长气,闲著无聊,一张嘴也就闭不住了。
「兄弟,你睡了没?」他翻过身去,只见躺于对边的莫晏同样睁著眼。
想他是醒著,风潇剑因此也没了顾忌,打开话匣子。
「兄弟,你说这老爷子奇不奇怪,叽哩咕噜说个不停也就罢了,还封啥什么的青光劳什么大夫、侍卫的,当他是谁咧……」更过份的是竟直拉莫晏的手,瞧得他是又气愤又……羡慕。风潇剑越想越不对劲,把眼一偏,「兄弟,你听见了没,我是在和你说话啊!好歹也应我一声。」
「风兄,你说的那位老爷子,可是当今皇上。」
「皇上?啥劳什子的?」
「皇上乃万民之首,天下大事,甚至生杀大权,全捏在皇上一人手中。」
「哇,好大的权呐!可我瞧这『皇上』不过就是一般的老头子,又不是神,怎么人的生死都能掐著?」想不透,风潇剑挑起一边的眉。
「啧,不过就同你说个话,好歹也多瞧人一眼,怎么又闷不吭声的?」垂下眼眸,嘴里嘟哝著,偷偷觑向烛光下的侧脸,卷长睫毛如扇,眨呀眨的,不知在瞧些什么。
顺著他的目光看去,却见墙上挂著一幅仕女图,画中女子有著如花般的艳丽脸庞,身后为繁花似锦的牡丹园,一片姹紫嫣红,比肩瞧来,明媚的丽容犹胜三分。
女子无忧无愁,手捧牡丹于园中嘻笑,似乎能听得见那银铃清脆的笑声,只灯光昏暗,看不真切,风潇剑索性翻身下床走近,脸几乎对上画轴,眯眼仔细观。
这一瞧,当真目瞪口呆。
图中的女子,怎么好生眼熟啊?眼熟到他拚命揉著眼睛,又想弄瞎自个儿的眸子了。
风潇剑回头望去,正想问个究竟,却巧地对上莫晏的目光,朝他微微笑说:「图画中人便是浦阳公主。」微仰脸,用著一种世间罕有的清冷语气道:「也是我的生母。」声调极缓极轻,对映脸上的笑容,化为讽刺无情。
闻言惊愕,风潇剑再把视线放回图像上,比较两人神态眉目,当真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只他眉宇间多了份难以言喻的惆怅,纵使唇上挂著无谓的笑。
「风兄,你可曾见过自个儿的亲生爹娘?」
这突来的问话不免教风潇剑楞了楞,方回神,不觉皱著眉头道:「啐,你说的这是啥话?我从一睁眼,见的人就只有师父一人,我爹娘是生是死、何种模样我哪里晓得。」
「是了……对不住,算我一时错嘴。」莫晏轻轻一笑,神情显得恍惚。
「兄弟,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沉默好半晌,莫晏这才幽幽开口:「风兄,我同你说个故事可好?」
「故事?好哇,我最爱听人说故事了,快说快说,我掐耳听著呢!」风潇剑难掩兴奋地凑了过来,伸长脖子直往他靠去。
侧身背对他,莫晏把脸搁在手臂上,动也不动,发出低沉却又清晰的嗓音:「十五年前,苏州下了场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雪,有日清早,天还未亮,远地便走来了个人。说也奇怪,这位男子模样秀朗,一身华服,却衣衫残破,但仍不掩与生俱来的贵气,他走到一户人家,怀中抱著熟睡中的孩子,他睡得极熟,甚至让人抛下了也不自知。可当孩子一睁眼,已是三日后的事了,当初抱著他的男子已杳无踪影,眼里所见,即是他日后的师父们。」
顿了一下,瞧风潇剑听得认真,他继续说道:「因此男孩就在这户人家住了下来,拜了五位师父,之前的一场大病,让他几乎记不得所有前尘往事,所有的记忆皆是师父们替他拼凑齐的。在他过了八岁的那日,突然来了一位身穿战甲铁胄的男子,什么话也不说便急忙将孩子给带走了。那自称是孩子三叔的男人抱著他骑上快马,低头定定地望了他一眼,只说:『你大了,越发像你母亲了。』说著便落下泪来,之后不再说话,直来到一处深宅大院,走进荒废的园子,他将孩子牵到院落的一间厢房,他睁眼一看,只见里头躺著一个女人。」
莫晏眯起眼,像是亲眼所见般娓娓说道:「那女人很美,瘦伶伶的脸蛋十分艳丽,只眼窝深陷,映出两团黑,面唇苍白如雪,尽管身著朴素,仍流露出不凡的高贵气息。他把孩子带了进去,对著床榻上紧闭双眼看似睡著的女人,似是自语又似说与她听:『十七妹,我将你和莫意的孩子带来了,你瞧,都长得这样大了,这面容多么像你呀!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快,就是身子骨差了些……』他转头看了下孩子迷惘的小脸,嘴上嗤著苦笑,抚摸孩子的细发,缓缓地说:『三哥知道,这孩子是你唯一放心不下的遗憾,当莫意走的那刻,你的心魂早巳不在世上,终日宛如行尸走肉,就是让人无端按上个叛国罪名,你也甘愿受了……从小到大,什么事三哥都依你,可这回,三哥错了、错了──』他懊恼地抚在女人的身旁痛哭,哭了一会儿,似是麻木了,抬起眼来睁睁地瞧了许久,他忽地拉住男孩,像疯了似地大吼:『孩子,这是你的母亲!你要记住!』……」
说到此,莫晏忽地住了嘴,把眼移向墙上的挂像,在风潇剑的疑惑中说出一句更数他惊愕的话。
「那日子,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生母,同样地,也是最后一次。」垂下眉睫,他像是呓语般喃道:「不……合该说,那是我对她仅有的印象。」
「她是一个天生的美人,身份尊贵无比,因此多少沾染上皇家儿女的娇气。她心高气傲,俾睨一切,仿佛天底下的人都该在她裙下臣服,可再怎么样高傲的女人遇见心中至爱,同样无可自拔──偏偏教她遇上个和尚。」
转头瞅著风潇剑震惊的脸庞,他自喉头发出低笑:「当时,她躺在一处荒废的院落里,四周飘散淡淡的恶臭,我知道我就站在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前,紧闭的双眸就像是睡著般,翠眉凤眼,纵始心魂不在,她依旧艳丽无双。我站在那儿静静地瞧著,对我而言她仅是个陌生的女人,可心头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甚至我几乎肯定,在遗落的记忆中我曾见过她,一同生活,耳旁似乎还传来遥远缥缈的讼经声,那样的熟悉、那样教我移不开目光……」
莫晏仰首望著画中人,幽幽一叹:「不怕不惧,不悲不泣,我足足望了一日一夜,直到泥土将她美丽的脸面覆上,从头到尾,我就那样睁大眼直睁睁地看著,甭说是泪了,就连一丝难过悲伤,我也感受不到。」偏过脸,唇角扬起淡淡的笑容,他用种很轻很轻的声调说:「她是我的生母,可我一滴泪却不曾替她流过……」
「那一夜,自称是我三叔的男人流著泪,细说所有前因后果,这是一段很长且悲哀的故事,可当年仅十岁的我哪里明白,我只傻楞楞地听著,看著他脸上的泪水,心底只想,这亡故的女子究竟是谁?什么公主、什么和尚、什么争权互斗,一切的一切,又与我有何干系?」没来由地,他叹了口气,仍浅浅笑道:「直到大了,心头渐渐开明,方才明白……或者该说,更早之前我就已明白所有的事──早在三叔告明的当口……」
「为何当下我不愿面对?爹娘的死,为何人所致?就是到了现下,对于她的死,我依旧不感到难过……」十五年了,他参不透、理不清,却又不得不想,惟有深埋尘封,视而不见,久了,也就成了过往云烟。
可……为何,他仍记得如此清楚,三叔的一字一句,就像是刻在心版上,深深地烙印著,那股沉重的落寞始终挥之不去。
悠悠地,他带著笑意再次轻叹,绵远而流长。
明明是悠然的笑却显得格外悲凉,风潇剑不住抚上他紧拧的眉,粗声粗气地说:「皱啥眉头,心底有不舒爽的事大声说出来就是了,何必要强装著笑?」
「没的事。」莫晏一楞,轻轻格开他的手,笑得一脸云淡风轻。
「明摆著呢!你当我瞎眼不成?」幸幸然地缩回手,风潇剑索性跳到他的床上盘腿坐著,朝他的背影道:「莫晏,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你老摆著一张笑容,早也笑,晚也笑,时时刻刻无不笑著,倒真不妄这名,老教我以为你的脸是给粘上人皮面具了。那时我真想不透,啥事有这么好笑的?可现会儿,我终于明白了……」
「笑容,就是你的人皮面具。」他咧嘴划出一个大笑容,随即把脸一正,难得肃目道:「往日相处,素来我也只当你性子淡然,无欲无求,甚至可说是到了无情的地步,但现在跟前的你,爱恨极重。我倒觉得,这样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莫晏但笑不语,把眼淡淡一捎,嘴上嗤起一抹不明所以的笑。
这人,面上粗迈不拘,怎地有这样的七窍心思?
赞他观察入微吗?不过才短短数日啊……竟能自他的笑,将他看得如此透彻……或者该说,在他面前,是自个儿不知觉地泄漏过多的心绪……
但心绪这玩艺儿,岂是用肉眼瞧得出的。对于风潇剑的一番言语,莫晏仍选择沉默以对。
寂静中,悄然溢出一声叹息。
「夜深了,睡下吧。」说罢片刻,便隐约地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见他闷不吭声,以为是睡了。风潇剑伸出手,轻轻推了他一把,见他动也不动仿真是睡熟了。他不禁张嘴轻唤:「兄弟、兄弟……」唤了好些声,背对的人依旧毫无响应。
自上头往下看去,双眸紧闭,当真是睡沉了,风潇剑怔怔地注视著他的睡脸,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细忖方才之事,回忆他是如何说著自个儿的身世境遇。
这是他首次听得莫晏说了这般冗长的话。
以往,莫晏虽不至奉守沉默是金,可也非多言之人,若无必要,绝不赘语。据这些日子相处以来,多少知晓性子为何。
他说,他不悲伤,甚至到了现今再提起往事,亦无所觉……若真是如此,那唇角的笑为何掺满了哀凄?难道他不知,自己说话时一张脸上全是哀凄之色?托著腮,风潇剑暗暗思忖,心头没来由蓦地一痛。
「爹娘吗……」他梦呓似地自喃,伏下身,仔细再把悠然的睡容瞧了遍,不自觉地拿手扫过拧起的双眉,眼底浮出心怜。
想他自小也是没爹没娘,当年一场大水冲散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满目皆是,好在他福大命大,一个襁褓孩儿就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中活了下来,或许是命不该绝,没多时便让师父捡回去,砍柴烧水和习武,日子过得好不惬意,逍遥快活又自在。
同样无父无母,他也不曾为素未谋面的爹娘伤心难过。转脸看了眼墙上的画像,再低首瞧身旁的人,双目紧闭,发出的呼吸声均匀绵长。
真不够意思,当丢下他一人独自梦周公去了。
眼看窗外天色已蒙朦亮起,风潇剑精神仍大好,百般无聊之际,只频频盯著背影看去,竟盘坐榻上呆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
想著呆著,丝丝倦意袭来,他索性向后倒去,直接就在莫晏身旁的空位躺下,没一会儿功夫,便呼呼大睡起来,睡得十分香甜。
听著忽高忽低的鼾声,本该睡沈的人竟星眸微张,一滴泪,不问情由,缓缓地自眼梢溢落,滑过脸庞,渗入枕榻,终至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