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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剑笑 第十章 作者:童茵
    深夜三更,玄阳宫内却灯火通明。

    全无外伤,仅是动了真气罢了。一一检视完毕,「望闻问切」首字心底已然有数,可深宫内,闻问皆不得,莫晏唯有拿手搭在脉上,凝神细诊,脉象虽有些纷乱杂错,倒还平稳,心中的大石算是卸了一半。

    而另一半教人悬心的是,夜宴上饮入过多的毒性已快速漫行全身,身子极烫,脸面烧红,但静观神色却完全没有中毒者该有的灰败之相,模样看上去应非中毒,倒像是……

    莫晏再替他切了切脉,反覆推敲,赫然发现酒中之毒,并不似寻常毒药。

    风潇剑所中之毒,乃是一种名为「鸠蛊」的药,是毒也非毒,端看如何调配使用。无色无味,唯一的特点便是掺入酒食中越能提发浓香,若只有少许倒还无碍,仅是可提振食欲,藉此让食用者无所节制,待药性凝聚散发,中毒者先是虚软无力,两刻钟后身子宛似火烧般滚烫,只需一个时辰,立刻揪心难当,吐血而亡。

    然他为何会变成这样子,原因乃出于之前的那颗救命药丸上。

    怪只怪他不肯听劝,夜宴上吃喝太多,单凭先前的那一颗药丸最多仅是抑制作用罢了,哪知他又动了真气,毒性漫散全身,也幸好主脉未能教他冲破,一时间倒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可余毒未解尽,残留体内,与药性相合,竟意外转成销魂蚀骨教人难以忍受的春药了。

    眼下的景况是他从未预想到的,现风潇剑中毒已深,到时春性大发,再不想个法子,他必狂燥至死。

    于是莫晏掏出一粒药丸放入水里摇散,待尽溶水中,成了墨黑般的色泽,一手扶起风潇剑的头,一手灌药。

    无奈药汤沿著嘴边尽流而下,眼看是浪费了。

    这下向来沉着的莫晏亦不免急燥起来。这心里一急,倒急出一个计较,他把药丸放入嘴里,接著含上一口水,先是略撬开紧闭的牙关,俯身凑近,便毫不迟疑地将唇瓣覆了上去。

    约莫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但见眉睫微微扬动,似有苏醒之兆,莫晏不由得越发凑近身子,俯倾在他上头,屏息注视。

    「风兄,你觉得如何?」

    一睁开沉重的眼皮,听得便是这句极为关切的话,风潇剑用力甩甩头,是想令自己清醒的表示,莫晏会意,取来早备在一旁的巾子替他拭脸,又自被褥拉出手来,再切切实实地诊了一回。

    平稳多了。莫晏不禁宽心一笑,不多想,遂把水递了过去。「风兄,喝些水醒醒脑,只要能熬过这夜便好了。」

    哪知鸠蛊厉害之处就在遇水则强,哪怕只有丁点儿,一碰水即是药性大发,犹如石灰沾水越发热烫,方入喉,风潇剑便觉似火烧灼,铿地一声,手里的水已洒了一地。

    「啊啊──热死人了!」不过眨眼的时间,风潇剑只觉身燥如焚,竟像头发狂的猛兽朝天暴吼,躺在榻上滚来滚去,胸前衣服被瞎扯得难以蔽体,身子内像是有把火在烧,烧得人六神无主。

    翻腾了好一会儿,似是力气用尽,他宛如张软蛇皮瘫在榻上喘息不停,两眼涣散,直睁睁盯著帐顶。

    见此景况,莫晏心里暗叫不好,急忙搭手切脉,望了望他的神色,顺势拿手熨贴上去,竟真如火一烧烫。

    药一入喉,已然性命无忧,本想在旁静观守候,等毒性发尽,自然无碍,可见他难受成这个样子,心中著实不忍。

    耳旁不时传来低喘呻吟,莫晏眨眼不响,心绪颠乱翻转,盘算许久,终是不敌似地勾起几许复杂无奈的笑。

    忽尔,他站在床沿,俯身下来,用著十分轻捎的声调低问:「风兄……你是喜欢我的,是吗?」

    床榻上的人压根不知他问了什么,只是微侧过脸来,眯起通红的眼,瞅著那张令人心醉的面容,伸手探出,冷不防地便紧扯住他的衣摆。

    既然如此,那就无所顾忌了……莫晏叹了口长气,脸上似笑非笑的,欺身上去,封佐他的静穴,嘴里频频自喃:「这可是你自个儿愿意的,到时千万别怨我。」他又叹了声气,却是笑叹,双手并无半刻停歇。

    转瞬间,屋内的灯芯尽熄,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是一片旖旎风光。

    ****

    翌日晨光大好,日头刚升,便照得满室明亮。

    热辣辣的光线劈头洒在脸上,床榻上的人左右来回辗转几回,把手放摊,不意扑了个空,凉得他立刻缩回手,人也跟著清醒了。

    昨夜,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他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风潇剑真正是丈二金钢摸不著头,直拿手搔著后脑,半点头绪也没有。

    只隐约忆起昨夜吃得痛快极了,好酒好菜尽摆眼前,全是他打出娘胎来从未见过尝过的山珍海味,接著在他恰好吃得太撑想好好磨练拳脚之际,一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黑衣人竟闯了进来。

    一阵打杀,从殿内打出外边,夜黑风高月正明,他一个回旋反刺,轻而易举就把人给制服了,之后……

    之后?之后……他到底是怎么了?

    眉间紧皱,千回百折绕来绕去仍回到原点,风潇剑拍向自个儿的脑袋,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忽地一阵强烈的痛楚袭卷而来,疼得他是眼泪鼻水直冒,差点没哭爹喊娘的叫出声。

    老天爷!他的屁股怎么这么疼啊?

    风潇剑忍著痛,只得隔靴搔痒似的在腰椎又搓又揉,万万不敢往下造次。

    『风兄,你是喜欢我的,是吗?』

    于此同时,带著几丝困惑,几丝笑意,飘邈如幻的轻语呢喃在耳畔响起,他不禁傻楞住了。到底是自己犹在梦中?还是真有这么一回事?

    一脸迷茫,仿佛心神未归,他呆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消磨多少辰光,这才小心翼翼地掀被下床。

    方穿好靴子,他一抬眼,便见到莫晏一身轻装素衣的走进门。

    见他手里提著剑,额上佳有薄汗,看样子是刚练完剑回来。

    风潇剑本想开口招呼,可那句话又在耳边回荡不去,张嘴立闭,反是莫晏见他已翻身下床、精神奕奕的模样,立刻眉头舒放,唇边漾出一抹极淡的笑容来。

    看上去浅淡的微笑,映在风潇剑眼里,却是种极为深刻的感受,让从不知羞涩为何物的莽汉野夫此刻竟臊红了脸,牛眼睁得老大。

    莫晏含笑走近,拉来一张凳子坐了下来,伸手便往他手腕一抓,将青葱如玉的指腹贴上去。凝神细思,忽觉一道炙热的视线直盯不放,他抬头笑问:「风兄,身子觉得如何了?」

    「好、好得很!」风潇剑叉腰大笑,仿是要证明所言不虚,一面说一面比手划脚,虎虎生风、拳拳有劲,大拍胸脯显得十分得意。「哈!你瞧我健壮如牛,区区一个臭小子哪能伤得了本大爷一根毫毛。」只、只是他屁股痛得很呐!呜呜……

    「不……」莫晏见他神态扭怩,透著些许的不自然,随即把视线下移,不知该不该问出口,尽管沉醉之际能够即时回神放轻劲道,可毕竟自己未经人事,对这档事也是头一遭,下手的轻重拿捏是否妥当,是真个「冷暖自知」──唯有受者心里才明白。

    迟疑片刻,他终究还是将那句话问了出来:「风兄,你那儿还好吧?」

    「啥?」风潇剑莫名奇妙的瞅著他,楞了许久,顿时发现他一个劲儿的直往自个儿身后看去。

    猛然意会,他只觉一道响雷直劈脑门,轰得人乱糟糟,张著嘴结结巴巴的说:「没……没事,一点事儿也没有。」就在此刻,昨夜的缠绵回忆纷纷回笼,他深深朝上吸了口气,难得一本正经。「你甭担心,我身强体壮,这点儿苦算不了啥,由我来受就好了。」

    俊颜微窘,却是一闪即逝,他神色泰然的说:「不到紧要关头,不出此下策,昨夜你中毒过深,实是情非得已……咱们同是男人,自是明白那种……煎熬的滋味,你要是介意,就当被山老虎咬了口,便罢了。」

    好哇!一句话将他撇得干干净净。

    「我介意,简直在意的要命。」盘坐在床榻,像有些负气似地,片刻后他又把脸偏了回来,一双牛眼在莫晏脸上绕了绕,嘿嘿笑道:「可我知道,你也是在意得紧。」

    「兄弟啊兄弟,你就老老实实承认呀!」单手拖腮,他嘻嘻笑说:「你是喜欢我的。」脸上尽是得意欢喜,指著自己的脑袋瓜子,挤眉弄眼地说:「你别当我睡胡涂了,昨夜的事我是全记得清清楚楚。」

    「好了,暂不去说它。」莫晏别过脸去,摆出不愿再提此事的神态。

    怎能不说?好不容易逮著剖露衷曲的机会,当面锣敲当面鼓,非把他的意思弄明白不可。

    打定主意,风潇剑伸手揣住他,一脸痞赖地笑道:「我非要提。你若不在意,为啥昨夜还要多问一句『风兄,你是喜欢我的,是吗?』……」他刻意学得怪腔怪调,偏偏硬要扯著这话题打转。「你若不喜欢我,就不会这样好心了。」

    莫晏仅是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我师父常说,隔层肚皮隔层山,一个人的脸皮生得如何那是他爹妈的事,就是人心最难测,长得漂亮的人,未必有个菩萨心肠。我想了很久,现会儿终于想明白了,兄弟你呀──有个菩萨脸,倒没菩萨心。」牵丝攀藤好些日子下来,他前思后想,将所发生的种种一切囊括融合,倒理出一套「独门心思」,此刻正好说上一说。

    「之前咱们在山上遇上一群歹子,你不让我杀了他们倒不是你心软,而是留著活命于你有用处,再说后来那皇后不是在你跟前,死个人吗?你会如此伤心难过只因触景生情,自始至终你只为己喜、为己悲,从不为谁,可现在你却替我担心了,你若不是喜欢我,图的又是什么?」

    他两手一摊,仍是嘻嘻笑著:「我啊,是粗汉子一个,无财无权更无名,我晓得你老嫌我吵,做事太过莽撞,净惹些麻烦事,碍手碍脚的,但你自己有没有想过,为何要揽个像我这样的麻烦在身旁?如果是为了好玩,实在没有这个道理。」

    长篇大论,为的就是问他这个?

    「呵,你真把我看透不成?」莫晏把剑握在手里,唇畔勾起有趣的笑来,语调却是异常清冷。「不过,你倒提醒了我,留个无用处的人,确是麻烦。」

    不惊不惧,风潇剑丝毫没有闪躲的意思,反把胸膛一挺,「这有啥不好,我看透你,日后你也看透了我。」他嘻嘻一笑,抬手握住剑身,领至自个儿的心窝处,十足认真的说:「如果我说错了,你尽管下手,最好一剑把我给杀了,我这条命是捏在你手里了!」

    「你真是个傻子。」莫晏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倘或我要杀你,又何必费尽心力救你性命?」说什么一条命交到他的手中,要他当真狠下心来,此时的风潇剑早成了一具死尸。他收回剑,沉着脸冷冷地道:「以后,别再拿自个儿的命开玩笑了。」

    「我说过,我一条命都在你手里,天下间,也只有你能取我性命。」

    把命交到他人手上,自是任凭宰割,也只有到了至情至性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明知他的心思为何,莫晏仍不免觉得好笑,故意问道:「你这话倒有趣,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吗?」

    这下,风潇剑反倒楞住了,一句句出自肺腑,哪来多余的心思去琢磨,情到深处,水到渠成,自然而然便脱口而出了。

    他支吾了好半天,猛抓头不知该作何回答,心里一急,竟猛然抓住莫晏的手将人揽进自个儿怀里,兜头就把嘴凑了上去。

    两片嘴唇准确无误地贴上略显冰凉的薄唇,压得紧紧的,莫晏不曾想他会有此一举,很是愕然,但最教他吃惊的是,自己并无任何怒意,反而别有一番说不上来的万般滋味,似水流淌,悄悄溢入心头。

    好半晌,四片相合的唇瓣终是分开来,风潇剑不言不语,只拿著一双眼紧盯著那被自己吻得有些红肿的双唇发楞,眼底情欲未散,整个人却像丢了魂似的。

    相较风潇剑的傻样,莫晏倒是一脸镇定,抿抿嘴,仿佛刚才之事从未发生,开口便问:「昨夜那黑衣人,你可看清他的模样?」

    风潇剑仍在回味留连,被他问得一楞,抬头想了会儿,眉头霎时揪结成块,以一种不屑的口气说:「嗟,什么兄弟,竟是仇人!」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抓不著影儿,莫晏只得这么猜测:「你指的是那两个侍卫?」

    「不是,你想是谁?就是太子身边的那小子。」

    此言一出,莫晏恍然明白所谓「兄弟成仇人」作何意,却也越觉困惑,不由再问:「那少年是何身份?叫什么名字?」

    「我听那丫头说,好像叫子矜,是……是……」脸红紫涨,风潇剑窘迫的频抓头,粗声粗气道:「反正是和太子相好在一块儿,我哪知是啥身份?」

    了然于心,莫晏笑笑不响,随又扳正脸色,沉吟不语。如此听来,那名叫「子矜」的少年绝非寻常侍童,既与太子同寝同起,关系自是亲密,到底有何缘故要加害于太子?

    反覆回忆当时景况,他转念一想,兴许从头至今,子矜要杀的人,并非太子,此举不过是声东击西之策……不!这也不对,倘如对像不是太子,又是何人?

    陡然想起凤后轻捎不经意的一瞥,莫晏似乎有些明白了,可一切仍在猜测中,并无真凭实据。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太子好歹是她的亲生骨肉,为了名利权位,难不成真这般狠心绝情?

    ……然这一切若真是凤后一手谋划,用意何在?

    思潮起伏,他想来想去,总觉欠缺情理,细思下去,也是徒劳,不如分开去厘清,首要便是子矜与太子的关系,再来则是凤后这一层,多方疑难加在一起,仅是片刻功夫,反教他领悟些道理来。

    莫晏忽然脸色异常难看地回望已穿好衣物的风潇剑,把人一抓。

    「风兄,你快随我来!」

    ****

    终究来迟了……

    当风潇剑和莫晏一同踏入东宫寝殿,即见一身盛装的男人倒在镜台前,光璨的玉石板淌著艳红刺眼的血迹。

    风潇剑见状大惊,不禁倒抽口气,扬起头东瞧西看,自语似地问:「怎么啦?当真死了不成?」

    莫晏不答,自管走上前,弯身拿手一探,人已然没了气息,面容苍白如雪,双眼爆凸,似有不甘,顺势轻触略感冰冷的脸庞,看样子早是气绝多时了。

    「别碰他!」

    抬眼一望,只见一名身形纤瘦的少年当门而立,双眸含泪,宫灯透出的幽幽火光,映照在稍嫌稚气的脸庞流转著,不知是悲是恨,手里提一盏油灯默然地朝他俩缓缓走来。

    不问即知,眼前的少年必是风潇剑口中的「子矜」。

    一见到俩人,那少年并不意外,也像是早料定他俩会到此处,随意搁下手里的油灯,然后蹲下身,紧紧搂住已冰凉不动的身子,将手覆上不愿阖闭的双眼,就此沉默,仅是静静地看著底下的男人,泪水一滴滴地滴落在再也不能对他笑、对他说话的脸庞,好半天不发一语。

    见此情景,一时间,莫晏竟说不出话来,只默默拿眼打量。良久,方才开口:「是你杀了太子?」

    闻言,子矜像是听见什么趣事,噗地一声,忽而仰首狂笑,俊秀的小脸却净是悲凉之色,泪水更是成串地淌了下来,哑著嗓细喃:「这世上唯有太子爱我、疼我,也唯独他将我当人看待。」他把头一侧,启唇笑问:「他待我这样的好,你说,我为何要杀他?哥哥……」

    这话犹如一记响雷,莫晏浑身一震,略带惊愕的面容倏地转为冷绝,眯起眼,淡然的神色中有著不掩的困惑。

    「看这模样,想来你从不知,原来在这世上你还有个亲生手足,是吗?」迎上那如炙打量的目光,这发现让子矜嘴角的笑意越发浓厚。「忘了、你全忘了吗?忘了我这个与你有著血缘、同母所生的弟弟?」凛然的面孔蓦地浮上一抹肃杀之气,眉耸如山,眼斜如勾,恶狠狠地朝莫晏瞪去。「那时,你已是个十岁的孩子,我也不过五岁,可我却记得清清楚楚,你是我那切不断血缘的兄长!」

    莫晏闻言,慢悠悠地把视线投放在他的脸上,肤白滑细,五官精巧,唯独那一双黑曜石般的水眸明亮如星,并不似自己的幽蓝眸子。站在身旁的风潇剑来来回回朝两人对看多次,除去那双眸子外,倒觉真如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正欲开口接话,却让莫晏一手挡了下来,冷然道:「世间容貌相似主人何其多,单凭相貌,不足为断。」纵有相似之处,也仅是巧合罢了。

    「不足为断呵……咱们是同母兄弟呐,你亲爹是那六根不净的和尚,然你道我亲生父亲是谁?就是三皇叔赵羲。」子矜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双深邃黝亮的眸瞬也不瞬地盯著莫晏,牙关咬得格格作响,恨恨道。

    「十五年前,皇甫少仲为了将赵氏一族赶尽杀绝,假传圣喻领了大批御林军闯进驸马府,一夕间,红天盖地,手起刀落便是为地府添了一百二十余口的无辜鬼魂,那些人全杀红了眼,一个活口都没留下。赵羲早知有此一劫,多日前便将你悄悄地带了出来,使上偷梁换柱之计,邻镇恰遇灾劫,多是无母无父的孤儿,遂在路旁随意挑了个与罗势形相仿的孩子,将我和他一块儿藏于后院的一间柴房里,可他却看也不看我一眼,只定定望著那当成替罪羊的孩子,好半天,溢出一声叹息──纵我是他的亲生骨肉,他却连一眼也不愿看我──唯有一回,那是在大军杀至后,我和那孩子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冰冰凉凉的,就如夏日常喝的冰镇梅子汤,凉爽极了,此时身上的伤已不疼了,耳旁再无人声,渐渐地,我以为会这么死去,残破的门竟被人轻轻地推了开来,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赫然出现在我跟前,我吃力的伸出手,只想抓住那飘忽不定的影子,哪怕是一眼也好,我希望能在死前看一次他的笑容,但终究是我奢望了……他是个无情的男人,仅是冷冷地瞧了我一眼,举步自我身边掠过,抱起另一个孩子,转身就走了。」

    「那阵子,我的心死了、绝望了,也什么都明白了,只因为我身上流的是他的血,我的存在便是他悖逆伦常的罪证,在他眼里,是肉中刺,是比畜牲还不如的东西!」

    往事历历在目,虽前尘梦断,可他那最后嫌恶的眼神,是永远忘不了,也挥之不去的伤痛。

    眼红如火,子矜面无血色地恨声道:「我恨!我恨凤后仅为一己之私赶尽杀绝,我恨那男人的绝情,我恨你受尽他的呵护与怜悯,如此用心良苦,拚死就为保你一命,只因你是他最深爱的女人为她最爱的男人所生的孩子,只因保有你等于成全他的感情……然,老天让我活著,祂要我留著一条命去杀尽我所恨的人。」

    停顿了下,他两眼望空,像哭又像笑的说:「可是……他死了,早在十二年前就随他最爱的女人去了,至于天后,我杀不得……所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著太子就此死去。总有日,她会后悔杀了自个儿的亲生骨肉,这是一个作为母亲最大悲哀,我也要让她尝尝亲手弑子的滋味──」

    子矜不断低笑著,越发高亢尖刺,似幽似怨,是极为不甘心却又悲凉万分的声调,令人听来不觉浑身寒颤。

    他只手抚上起伏甚大的胸口,忽然扬起森然冷笑,抬头便是手特白刃狠狠地朝莫晏刺去。

    「兄弟!」

    风潇剑惊叫出声,身形一闪,紧要关头之际为他挡下这直逼要害切切实实的一刀,划破长衫,背部霎时刻出一道血痕。

    那子矜反应绝快,知未能得手,立时往后掠去,看著离有十步之遥的风潇剑,心里恼愤不已,可一见背上露出多得数不清的伤疤,他先是一楞,随即像是疯了似地仰天大笑:「哥哥,你真幸运,当年的替罪羊想不到今日仍是你的替死鬼。」

    风潇剑朝他啐了一口,连连冷哼:「闭上你的臭嘴!我背上的伤是打小便有的,哪里是啥替罪不替罪──就算真替兄弟送了命,也是老子心甘情愿,关你啥屁事!」瞥眼见莫晏向来淡然的面容竟掺有一丝黯然之色,他赶忙吼道:「兄弟你甭听他的,男子汉大丈夫,死有啥好怕的!我说过,我这条命是捏在你手上了。」

    听得这话,子矜浑身一震,缓缓地抬起眼来,那拚死护卫的神情,宛如守著什么天下奇珍,心头一荡,垂目瞅向倒卧在镜台前的人儿,清秀的脸庞登时现出恍惚,喃喃道:「他……也曾和我这么说过……」

    锵地一声,他放下手中利刃,身子霎时无力似地瘫了下来,一双眼是眨也不眨地望著躺在地上的男人,抿唇笑道:「我不恨他,却也不能救他,因为他是她的儿子,我只能看他死……可他死了,谁来陪我哭、逗我笑,即使我仅是个侍童,他却疼我如兄弟、惜我如爱人……」那声音像柔得出水,他一下又一下地抚著赵管冰冷的脸庞,突然惨笑起来:「但他死了、死了!永远再也不能陪我了、我也再听不得那句话了……」说到此,清秀小巧的脸蛋已是挂上两行清泪。

    他错了吗?

    不……他没有错!错的是这一切,错是老天爷为何要留下他这条命,若然那程子死了,前事尽忘,均归尘土,该有多好?

    事已至此,一连串的迷团终于渐趋清明。

    对于眼前该是自个儿的亲生手足,莫晏心里真不知应作何滋味,是以他选择冷眼旁观,只想开口问个明白:「如此说来,这一切全是你一手策划的?」

    「不错!早在你拜别师门起,我便差人暗中跟踪,管是跋山涉水,走遍名川河山,甚至你行脚到了哪个镇、哪间客栈落脚,我也了如指掌。」子矜冷冷一笑,睁起一双愤恨的眸子,仿佛惋惜地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呐!哪里知道仅是一群乌合之众,不堪—击!」

    「他娘的!原来是你臭小子要杀咱们。」风潇剑冲动地向前跨进,不意竟让莫晏抬手挡了下来。

    「不,单凭他是绝不可能,背后定有原因。」莫晏头也不回地解释。

    「哥哥,你可知道为何我杀不得天后?」子矜忽然回眸一笑,却是掺著苦涩。「不是我不愿,而是没能,当日你在客栈中见到的那两人,便是我的师父。」

    听到这里,莫晏全然懂了。他之所以下不了手,乃因那两人正为凤后所用,若然到时背上叛主之名,他定无活命的机会,也就只得含恨而死。

    说到底,他不过是借刀杀人,利用凤后夺玉的计策,继而主导整件事,这般几近天衣无缝的杀人计谋,必是反覆推衍之下而生。

    如今,终是真相大白了。

    然,他如此费煞苦心,仅是为了一平心中之恨。

    思即此,莫晏不由得长吁一叹,默默看著俨如陌路人的亲生弟弟,忍不住问道:「你又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我既杀不了你,我便要让你知道,好教你记挂一辈子,这辈子你将承受我的恨活著!」说完,子矜搂著赵管的身子仰天长笑,嗓子竟是粗嘎难闻,面颊泪水奔流,笑到后来已不知是笑还是哭。

    「你──」唰地拔出长剑,风潇剑气得浑身发颤,恨不得在他身上剌个大窟隆,未料莫晏竟牢牢钳住他的手腕,使力之大不禁让他低呼了声痛。「兄弟你做什么?为啥不让我一剑杀了他!」

    「再多的恩怨情仇,此刻也该了结了。」莫晏自语似的说著,眼神柔和地看向子矜,幽幽叹道:「这十二年来,你费尽心思,得到的又是什么?除了恨意益深,再无其它。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时日,韶华轻弹即逝,你何苦如此执著只为一泄胸中长达十多年的怨恨,却赔尽一生,赔了爱你的人的性命,值得吗?」

    子矜闻言不语,仅是苍白著一张脸,双目空茫地望著怀中的男人,面色渐渐惨淡起来,终于不住嚎啕大哭。

    莫晏看著抚尸痛哭的子矜,掩不住一脸落寞,半晌,转脸朝风潇剑低声道:「咱们走吧。」

    ****

    层层薄纱随风飘荡,凤后坐在幔帐里,映照微弱的火光细看平躺于木匣内的一束发丝。

    「启禀天后,太子已死。」

    两名尽忠的死士跪于阶前,她挥挥手,瞧也不瞧,只说了声「知道了」,便将人遗下,拿起匣中的发束,摊于掌心轻抚。

    她……还是下手了。

    几番挣扎、几番踌躇,她终于下了个天下间最为残忍的决定──她,亲手毒杀了自个儿的骨肉。

    身为一个母亲,她犯下了滔天大错,可身为一个只想拥有权力的女人,她是胜利的。

    捏紧发束,凤后愤而扫去几上的香炉,一滴滴的泪水自脸上流淌下来,不住掩面哀泣。

    她成功了,不是吗?可此刻为何她竟觉哀痛万分,心头像是被剜去一块,痛得她恨不得就此死去。

    不知从何处溢出一声细微的叹息,凤后茫然地抬起头,便见帷帐外隐约现出一道硕长的身影,哀绝的面容倏地一凛。

    「谁?」

    冷风依旧吹拂,影影绰绰间,只见一张昔日的容颤恍然出现眼前,她惊了一跳,随即认出那双幽蓝的眸子,怒问:「你来做什么?」

    「十二年前的恩怨,我已不愿再提,可最后,只盼天后为草民解惑。」

    「有什么话你就问吧!」

    莫晏当真直言不讳。「天后为何要杀了太子?」

    凤后冷笑一声:「你不会明白的。」外人,永远不会明白。

    「我的确不明白,究竟是何等的仇恨,竟让一个母亲亲手弑子。」莫晏偏头低睇,微微冷笑道:「当日您将假玉让公主交给太子,为的就是让我误认假凤玉实为太子有心夺取,好教我对其生疑,是吗?此等栽赃嫁祸的作为,若非是仇人,一个身为母亲的人又怎么狠的下心来对自个儿的亲生孩子下手?」

    「住口!」她扬声大怒:「你怎么明白活在宫里的苦处?我在宫里生活了二十多年,这儿处处是龙潭虎穴,哪怕错上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尸骨无存,百般的无奈,种种的身不由己,又岂是你一个外人所能明白的?不是生,即是死,唯一能保命的就只有权力地位!」

    以色侍人者,色衰爱弛,这是身为女人的悲哀,在她除去前皇后亦是亲姊妹的同时,内心那未被满足的欲望愈发烈炙,纵登上极至之位,可毕竟仍是一人之下,她要的是毫无局限的权力。

    于是,她再次亲自扼杀了身上和她流著相同的血的骨肉。

    然,已是不可悔恨了。

    凤后合上眼,脸上愁戚尽褪,甚至不见一丝悲伤,摆出以往的庄严,低喟道:「至少,太子远离了凡尘是非,不必活在充塞血腥杀戮的争斗中,他永远平安喜乐了……」

    无声一叹,莫晏摇摇头,拔下腰间的玉佩,搁在几案上,抬眼望向一脸平静的凤后,缓缓地往后退开几步,转身走至门口。

    「凤玉,我已物归原主了。」话音甫落,人已大步离去。

    凤后木然地看著案上的凤玉,恍然明白,以往自许的胜利,怎料是为人所利用而不自知,早在她故作聪明将假玉充作凤玉时,莫晏即晓得,当年那场悲剧是由何人一手促成。

    偌大的寝宫,唯有灯火辗转,凤后默默地抚摸玉面上的凤凰雕刻,十五年的恩怨在此时此刻,终是尘埃落定。

    而眼下,因此再起风云。

    随著一声悄然叹息,代表她摒弃身为母亲的身份、抛去女人的幸福,只为追喙天龙。

    数年后,凤后当真登高伫立,不再居于人下,终是取而代之。

    至此,万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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