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胡说什么!她一点都不需要这个家,她自己就可以活得很好——她已经用十二年证明这件事。
“你以为自己是心理医生吗?还是你会心电感应?”她蹙眉冷笑,不以为然地道:“我根本不在乎这个家,不在乎对不起我跟我妈妈的那个男人,更不在乎从来没把我跟妈妈当一回事的那个女人!”
“她不是那个女人,她是你的祖母。”
“她几时真心想当我祖母了”她气愤地说,“因为是女孩,她从来没正眼看过我,如果不是她唯一的儿子跟孙子都死了,她根本不会在乎我的死活!”
伊武英嗣浓眉一拧,“每个人都会犯错,她不是个完美的人,况且她有她的责任。”
“但她直到现在还在犯错。”她目光一凝,语气冰冷,“她不该把我找回来,不该企图将我当做传宗接代的工具,直到现在,她还是只想着这间旅馆。”
“她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
“喔?那她是怎样的人?”她口吻不屑。
他试图安抚她的情绪,“她要你回来,不只是为了要你继承飞仙,也是为了补偿你。”
“补偿我?”她冷冷哼笑一记,却没发现自己早激动到眼眶泛红,“没有什么补偿得了我,我对这个家的恨,只有在飞仙垮掉的那一天才会消除。”
看着红着眼睛说恨的她,他的心一阵揪痛。
他气她企图毁掉飞仙,也心疼这十二年来活在寂寞孤独、怨恨愤怒之中的她。
她需要被爱、被守护,而她却不自知——这样的她,多教人不忍。
“好吧,我现在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但至少你不能再隐瞒住真相,你其实是为了毁掉飞仙才留下来的是吧?”他注视着她,要听她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
而她,一语不发。
“由希,你何不试着……”
“你尽管去跟她通风报信!”她一脸无所谓的打断他的话,“也许她会将飞仙交给你也说不定。”
“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话。”伊武英嗣眉心聚拢,神情懊恼,“你很清楚,你是大老板娘心中唯一的当家人选。”
“我之所以是她心中唯一的人选是因为我能替叶山家生下具有叶山家血统的继承人。”她近乎咆哮的对他大叫。
“你就不能原谅她吗?”他沉声问道,迟疑了一阵,才又开口,“你真的要让她带着歉意进棺材?”
“棺材?她离棺材还远得很。”
“不远了。”他眉心一纠,语气沉重,“不,应该说她几乎在棺材里了。”
闻言,由希心头一颤,有了不好的预感,“你是什么意思?”
顿了一会儿,伊武英嗣长叹一记,“大老板娘要我守口如瓶,但是我实在不想看见你把你们祖孙俩仅剩的时光拿来怨恨她。”
“你到底……”
“大老板娘时日无多了。”
她瞪大眼睛,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一样,下意识又问了一次,“什么?”
“半年前,她被诊断出罹患大肠癌。”他神情凝沉,“虽然有开刀,但病情并不乐观。”
听到这,由希的脑子有瞬间的空白,但很快地,她反应过来,把最近的事串联起来。
难怪祖母的身子那么虚弱,难怪祖母连责备她的气力都没有,难怪会急着把她找回来……原来是死神已伸手召唤。
“她拒绝住院接受治疗,为的是能多点时间跟你相处。”他捧着她的脸,不让她规避他的视线,要她专心听他说话,“你听着,早在她生病之前,她就不只一次提到她亏欠你们母女俩。”
不,骗人,祖母是个冷酷又无情的人,从来不在乎她们母女俩的死活——那才是她认识的祖母啊!
“每个人都有他性格上的缺陷,而她就是太爱面子、太好强了。”他感慨的一叹,“她怕遭到你的拒绝,所以一直没敢跟你们联络,尤其是在你母亲过世后……但你要好好想想,你们是彼此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算我求你,好好把握这段仅剩的时光,不要让自己后悔。”
“不……不要!”她忽然拨开他的手,“我才不要原谅她!”
“由希。”
“她太卑鄙了……”她噙着泪,语带哽咽,“在这个时候找我回来,只为求自己一个心安,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原谅这样的她”
“由希……”
“你住嘴!”她激动的对着他大叫,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不准你再说!不准!”话落,她转身冲了出去。
由希不知道自己在雪中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这场雪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冲出家门后,她的脑子就一片空白。
她不记得刚刚到底跟伊武英嗣说了什么,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唯一清楚记在脑子里的是——祖母来日无多的事实。
为什么祖母在这种时候才找她回来重聚?是希望自己可怜她,而无法恨她吗?
祖母果真是个聪明人啊,即使是在这种时候,都还把一切算计得这么清楚。
只是,既然自己已经想透澈,又何必难过呢?
知道祖母的生命几乎走到尽头了,她有什么好心疼的?她回来不就是为了看祖母衰老落寞的样子吗?
祖母变成孤独的老人,独自守着飞仙这块招牌,成天担心有人来抢这个最宝贵的东西——她不是打定主意,要好好嘲笑这样的祖母吗?
那为什么当她从伊武英嗣口中得知此事后,心会这么的痛?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血缘牵绊?
不,血缘是她最唾弃的东西,她从来不相信血缘能牵系什么。
但为何她越是这么想,心就揪得越紧?眼泪越是收不住?
天色暗了下来,由希已离开温泉街很远。
她走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因为下雪,家家户户几乎都关起门窗。
她觉得好累,渐渐感觉不到自己被冻僵的双脚。
于是,她在一户人家的门前坐了下来,让自己的双脚能暂时离开雪地。
这是栋古色古香的日式老宅,门边挂着一块写着“三扇屋”的木牌。
当她正纳闷着这三扇屋是什么样的地方之时,门突然打开了。
“咦?是哪位?”
由希吓了一跳,立刻起身致歉,“抱歉,我只是走累了……”
在她面前的是一名身着素色和服的美妇,妇人明眸皓齿、气质高雅,看来虽年近半百,但风韵依旧。
“很冷吧?”美妇温柔地笑视着她,“不嫌弃的话,到里面来坐吧。”
“不,我不能打扰……”
“没关系,今天只有我在。来,进来吧。”说着,美妇轻轻拉着她的手,把她带进了暖和的屋里。
第一眼看见她,胜于几乎就确定了她的身分。
由希一定不知道吧?她长得真像年轻时的叶山美代,血缘这种东西,还真是不可思议。
稍早前,胜于接到儿子打来的电话,说由希跑了出去,至今还遍寻不着,她真没想到,大家找不着的由希,竟意外出现在三扇屋门口。
她猜想,由希会选择躲在三扇屋的廊下,不是因为这里暖和避风,而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三扇屋是什么样的地方吧?
要是她知道了,肯定不会坐在那。
“你坐,我倒杯热茶给你。”胜于说罢,转身走开。
她偷偷溜进房间,打了一通电话给伊武英嗣。
“喂?英嗣,”她刻意压低音量,“你一定不相信,由希小姐现在在这里。”
“什么”电话那头传来伊武英嗣惊讶的声音。
“哎呀,你别那么大声,我的耳膜都快被你震破了。”她皱了皱眉头,“我留她在这儿喝茶,你晚点来接她吧。”
第6章(2)
挂了电话,她沏了壶热茶走出去,只见坐在厅里的由希正好奇的东张西望。
不怕生的茶茶缓缓的从后面走了出来,朝她而去。
她看着茶茶,脸上有一抹温柔的笑意,然后伸手抚摸着它。茶茶像是习惯着她的手的温度及触感般,闭上眼睛、歪着头,舒服的靠在她脚边。
胜于走上前,笑问:“有养猫吗?”
她摇头,眼底有一丝落寞,“家里不给养……”
“它叫茶茶,今年已经十四岁了。”胜于说。
她有点讶异,“原来是只老奶奶了……”
“它是只弃猫,是我儿子把它带回来的。”胜于一笑。
“是吗?”她轻轻抚摸着茶茶,淡淡地说:“我也曾经遇过一只跟它长得很像的弃猫,不过……我没办法带它回家。”
看着她一脸怅然,胜于柔声安慰着她,“放心,它一定过得很好。”
由希微怔,沉默了一下,想起多年前的那天放学途中……
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它。
带走小猫的无名氏留下了这么一张纸条,之后她再也没见过那只小猫。
“应该是吧?当初带走那只小猫的人,一定是个善良的人。”
胜于深深一笑,没多说什么。
“我看你很面生,”胜于优雅的坐了下来,倒杯热茶给她,故意问:“你是游客吗?”
由希接过茶杯,道了声谢,迟疑一会儿,才诚实说道:“我……我不是游客。”
“那你是……”
“我在飞仙工作。”由希自己都有些讶异,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但如此自然,甚至带了些许骄傲。
“原来是这样。”胜于笑视着她,“我是胜于,你叫什么名字?”
“叶……我叫由希。”她仍不想提及自己的姓氏,也不想让人知道她是叶山家的人,为了避免对方追问,她话锋一转,“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刚才我看外面挂了写着三扇屋的牌子。”
“置屋。”胜于坦率一笑。
由希微怔,“置……屋”
对于置屋这个名词,她一点都不陌生,也就是说……在她眼前的这位美妇极可能就是一名艺伎。
“你也是……”她有些犹豫,不知道这样问会不会太没礼貌。
“我是。”虽然知道由希对艺伎有不好的印象及记忆,但胜于不打算对由希隐瞒自己的身分。“我儿子也在飞仙工作,你应该认识他,他叫伊武英嗣。”
闻言,由希倏地瞪大眼睛。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好心招呼她进来暂避风雪的女人,竟然是伊武英嗣的母亲。
老天,这是什么可怕的缘分?为什么她有种不管怎么逃、怎么挣扎,都逃不出这命运的天罗地网的感觉?
“由希小姐,你的家人正到处在找着你呢。”有别于由希的激动,胜于气定神闲的一笑,“喝完了茶就回家去,好吗?”
闻言,由希眉心一拧,放下了茶杯,急着要站起来。
“你要去哪里呢?”胜于注视着她,“如果你有地方去,就不会躲在三扇屋的廊下了吧。”
迎上她沉静又充满智慧的眸子,由希心头一震。
难道打从看见坐在廊下的自己的第一眼,对方就知道她的身分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
胜于一笑,“你看过大老板娘年轻时的照片吗?”
“咦?”
“你跟她长得很相像呢。”
叶山家的人没有拍照留念的习惯,她也从没去翻过从前的老相本,当然不知道祖母年轻时是什么模样。
但,她长得真的很像祖母吗?像一个她怨恨的人吗……
“血缘这东西很不可思议吧?”胜于眸光沉静,但言词犀利,“那是不管你怎么抗拒,都改变不了的牵绊。”
听她这么说,由希不难猜到她对叶山家的事颇为了解。
这也不奇怪,毕竟她是英嗣的母亲,也是志津的师姊。
“由希小姐,听说你拒绝招赘的事了?”胜于脸上依旧带着温柔的笑容,“你是有对象了吗?还是,英嗣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我……”对方问得直接,由希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
她拒绝招赘,主要是为了反抗祖母,至于喜欢或不喜欢,因为结果已经确定了,她不容许自己深思这个问题,即便她才刚听到伊武英嗣的告白……
“我知道感情的事不能勉强,不过,你愿意给我那个傻儿子一个机会吗?”胜于的神情十分认真。
听到这个要求,由希一愣,“我……”
“你或许不知道吧?英嗣他喜欢你好久了。”胜于淡淡一笑,像是在说一个故事般,“英嗣年少时就跟着他父亲在飞仙进进出出,每次他回来总会跟我提起一个不笑的女孩。一开始他或许只是对女孩感到好奇吧,但随着情窦初开的年纪到来,他喜欢上那个不笑的女孩……”
由希有些心慌。她不想再听这些事,因为她知道这些事会扰乱、甚至动摇她原本坚定的意志。
“抱歉,我该走了……”
“你害怕吗?”胜于直视着她,唇边挂着一抹沉静而高深的笑意,“你害怕面对自己真正的心意吗?”
迎上胜于的眸子,由希觉得内心受到撼动了。
“人活在这世界上,总会碰到很多悲伤与挫折,甚至让人产生怨恨的事……”胜于用温暖的手轻触由希的手背,“但如果因为不想伤心,就一味的逃避,可是会连幸福跟快乐都一起错过喔。”
在胜于的手轻触到由希手背那一瞬,她感受到一股不具侵入性、不着痕迹、缓缓渗入她体内的温热。
不知怎地,由希整个人沉淀平静下来。
“你知道大老板娘的状况了吧?”胜于轻声一叹,“如果说这几年来,你一直活在仇恨中的话,那么……她就是活在歉疚里。”
由希微微皱起眉头,脸上带着怀疑神色。
“她是个好强又执着的人。我师傅说过,她要是个男人,肯定是个不得了的男人。”胜于浅浅一笑,续道:“你祖母出身贫寒,从小吃了很多苦,因缘际会下进入飞仙工作,甚得前代老板娘的欢心,便让儿子将她娶进门。”
这些事,由希一无所知。
“前代的小老板,也就是你祖父,是个不管事、成天只知道泡在茶室听曲下棋的少爷,因此前代老板娘将希望都寄托在你祖母身上,对她的训练十分严格。”
听到这,由希的表情有些动容,她从不知道祖母吃过苦。
“大概是天生的使命感作祟吧?前代老板娘过世后,她就将时间全用来经营管理飞仙,而她确实也不负所托,将飞仙经营得有声有色。”胜于帮由希又倒了一杯茶,“她的生命几乎是为了飞仙而燃烧,但也许是烧过了头,有时……也无意烧伤了身边的亲人。”
由希的心微微抽痛着,因为她就是被祖母烧伤的人。
“我可以叫你由希吧?”
迎上胜于温暖的眼眸,由希轻点了头。
“由希,没有人有资格叫你不要恨。事实上,的确是我们这些任性妄为的大人伤害了你,但是叫你学会原谅不是为了别人,而是要你得给自己一个机会……”
由希微怔,“机会?”
“是的,找回快乐及幸福的机会。”胜于用极为温柔的眼神看着她,“抱着仇恨活着,是看不见美好的事物。”
胜于说话的嗓音十分轻柔,彷佛正唱着摇篮曲般的令人放松。即使是不想听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时,竟教人觉得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