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和的阳光透过窗棂,在衣柜细致的刻纹上投下柔和的光线。
诗儿蹲在柜子前,将一整套剪裁花俏的衣袍对折收齐,放人衣柜,再阖上衣柜的抽屉。
拍拍自己朴素的裙摆,她这才起身开门出去。走在自家走廊上时,迎面而来的是医堂的小学徒。
“你早,诗儿姐。”
“早,准备拿药材去晒吗?”
“是啊!都是从山上刚采下来的药材,必须赶快整理。”
“你忙你的吧!”
小学徒走了之后,诗儿踩着愉悦的步伐欲往医堂的前院走去,但在途中却意外瞥见北璇待在石亭里乘凉。
北璇是医堂的病人,两个月前的一天夜里,他与另一名男子被他的随从紧急送进医堂求医。
当时的他,一副就快见阎罗王的病危相,但现在的他则倚坐在椅中闭目休憩,一派悠闲自在。
也不晓得是她爹的医术过人,或是他的生命力惊人,总而言之,此刻的他壮得像条牛似的。
她走至他身旁,故意别有涵义地问:“北璇公子是在享受花香,抑或在遥想伊人?”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扬唇一笑,态度依旧轻松。
“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和尼姑庵的那位姑娘关系匪浅。你明明认识她,却故意装作不认识她,你们两人之间不简单!”
北旋笑而不答。
她道:“喏,你拜托我演一出风骚女勇闯尼姑庵的戏码,看在我演得如此卖力的分上,让我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应该不过分吧?”
原来她就是那天陪伴北璇去上香的美艳女子,适才收入衣柜中那套剪裁花俏的衣袍正是那天她身上穿的衣物。
北璇一阵莞尔,睁开眼、坐直身,轻描淡写地回道:“没什么,恶作剧罢了。”
诗儿皱眉。“可她好伤心,你的恶作剧未免太残忍了。”
“会吗?”
“当然会!”宏叔抢白,适时送来一壶茶。“你派小的去调查她的身世,给你一份巨细靡遗的答覆。明知道她虽出身富贵人家,遭遇却十分令人动容,有家归不得,最后甚至被送进尼姑庵;你不救她就罢了,竟还落井下石,让她伤心伤得更透彻,实在太不应该了!”
他将茶搁在桌上,嘴里虽叨念着他,但端茶侍奉的动作丝毫不敢怠忽。
北璇品茗,在脑海里搜寻了一个适当的辩解。“她不喜欢我的追求,我只是顺应她的期望罢了。”
“如此一来,我就懂了!”诗儿脑筋动得快,马上了然地点头。“情人吵架,总要闹闹别扭嘛!”
北璇微蹙浓眉。“错也,我是大难不死,突然顿悟了人生挫折十之八九。”
宏叔说:“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留在湖北?”
“是啊,依你现在的状态已经可以离开了!”大可不必继续借住医堂。
“宏叔,你是不是忘了?”北璇状似慵懒,语调却冷凛。“玲珑玉之所以会碎,全是因为有个杂碎在背后扯我后腿。这块玲珑玉我花了大把银两买回来,最后却落了个‘尸骨无存’的地步,你认为我会善罢干休吗?”
他的眉高高扬起,温和的表面下,正蓄着一股骇人的冷冽怒意。
“但江堇姑娘她……”
“好了!”北璇不愿多谈地制止。“该去探探贵客的病情了。”
语毕,翩然行向医堂东面房间,宏叔与诗儿索性跟他进屋。
进屋时,大夫恰巧为张五重新敷完了药。
乍看之下,张五气色红润,身上除了一、两道较严重的伤处需格外照料外,其他的小伤口都已结疤长出新肉。可见两个月来,花尽无数珍贵药材调养医治,不是白做工!
“他的情况如何?”北碍问。
“复元得不错。”诗儿的爹道。
“应该能够开口讲话了吧?”
“对答如流!”
“很好。”北璇低声冷吟,缓步靠近。
张五一看见他向自己迫近,当场吓得魂不附体,惧怕不已地嚷着:“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北璇柔声道:“你这条贱命,是我的随从捡回来的,我若想杀你,你早作古去了!”当时爆炸的威力极大,北璇为了自保,千钧一发之际,拿张五作垫背。所以张五首当其冲,火药的杀伤力全集中在他身上,若没有旁人相救,现在他已经在黄泉路上徘徊了。“识趣的话,就说出幕后主使者,否则……”
“啊——”
北璇狠眼一瞪,猝地往张五手臂上的伤口按去,张五立刻惨痛大叫。
“我可以让你生,也可以让你死!”
张五点头如捣蒜。“我说、我说,是富扬!”
“京城蓝府的蓝富扬?!”
“就是他指使我们这票兄弟抢你的玲珑玉的,我们只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棋子。你大人有大量,请饶了我……”
“很好。”
他霍地甩开他的残臂,深吸一口气,才缓下难看的脸色。
宏叔问:“少爷,你打算如何处理?!”
北璇道:“他用的是下三滥的卑鄙手段,我不礼尚往来,怎么对得起他呢?”
一股森冷的寒气霎时弥漫开来。
两名美艳女子一丝不挂地分睡在恩客两侧,四只柔葵酥软地缠绕在恩客略显苍白瘦削的胸膛上。
酣睡中的富扬,满嘴梦呓之语,呢喃咕哝了几句,一个念头闪人梦境之中,吓得他倏地由床上弹起。
“糟了,现在是逃命的紧急时刻,我怎么又逃进温柔乡里了?依这种逃跑的速度,我何年何月才能逃回京城?”
他紧急跳下床捞起散落四处的衣裤,七手八脚往身上套。
自从北璇坠崖的事传开之后,最受震撼的人莫过于他,北璇若因此死于非命,或许可死无对证;但若北璇死里逃生,他的下场必死无疑!
所以,他在得知消息的当日,便收拾细软欲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城,佯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但天不从人愿,贪图安逸享乐的个性使然,他竟然整整逃了两个月,还没逃出湖北省,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逃进妓院里逍遥。
这已经是第六间妓院了,他完全沉醉于美人窝而难以自拔。
“不能再这样下去,必须尽早起程!”
穿起最后一只鞋,他二话不说立刻开门去!
门一开,他本想直接就往屋外疾走离去,却在跨出一步后,蓦地顿住脚步一—
“你……你们是谁?”
他瞪大眼,错愕地望着眼前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一群彪形大汉。
“你是不是叫富扬?是不是来自京城?”彪形大汉之中,有人开口问。
直呼他的名讳,就表示知道他的身份,既然知道他的身份,还胆敢如此嚣张?!
傲慢一世的富扬登时忘形,倨傲地扬起下巴,调高视线哼道:“我不认识你们。”
他全然忘了自己当初为了避免走漏风声,因此未带任何随从到湖北省,而花钱聘来的几名杀手也死了,此时此刻的他形单影只,势力薄弱得可怜。
“我们认识你就成了,把东西交出来!”
一把削铁如泥的大刀倏然砍进门槛之中,锐利的刀锋不偏不倚地正对着他的眉穴,当场震退了他一大步。
“东……东西?什么东西?”
生死存亡关头,他傲慢的语气当场软了七成。
带头的汉子呸的一声。“玲珑玉!”
富扬张口傻眼。“玲珑玉!”
“识相的快交出来!”
他们恶狠狠地瞪着他,每张脸上皆是虎视耽耽的恐怖表情,仿佛随时都会将他挫骨扬灰。
富扬被他们吓得节节败退,不断摇手解释道:“不、不,各位大爷你们是不是搞错了?玲……玲珑玉不在我身上……真的不在我身上!”
为什么玲珑玉会变成在他身上?他明明是要劫别人的玉,为何现在反而成了被劫玉的对象?这究竟是怎么一回——
“你不交是不是?!”
汉子一声破口粗喊,蓦地震断他的思绪。透过汉子的大掌,大刀已然被拔起,正极具威胁性地指着他。
“大……大爷们,就算我想交也交不出来,玉真的不在我身上!”
“不交,那我们就用抢的了!”
“哇——啊——”
转瞬间,万手齐扬,万刀齐下,富扬仓皇失惜地大叫,危急存亡之际碎地举高包袱挡住,但刀太利、太多,一下子就将包袱削成碎片。
富扬呆怔住,但只维持了半秒,便大叫着迈开步伐狂奔闪躲。他们招招绝不留情,摆明了就算肢解他,也非找出玲珑玉不可!!
“别跑!”
“不要走!”
“不要跑——站住——”
一阵纷扰狂奔的脚步声划破了深夜的宁静祥和。
富扬跑在前头,张大眼睛,满脸惊恐不安的表情。
“快追——他在那里——”
追在他身后的,则是那群势要夺得玲珑玉的凶神恶煞。
“你逃不了的!乖乖就范吧!”
他们持续咆哮放话,富扬只能充耳不闻地往前狂奔而去,他自以为聪明地在巷子胡同中乱绕,企图扰乱视听,甩开追兵,不料非但没甩开追兵,反而弄得自己气喘如牛,两腿发软。
“别跑!站住!”
突然间一回头,他们已经站在自己身后。
富扬的眼睛差点没掉出来,慌乱地大喊:“不要追我!玲珑玉不在我身上!”
但没人当他的话是一回事。
“快交出玉!否则把你大卸八块!”
“真的不在我身上!”
富扬无辜地大喊,卯起来再度死命地跑,当他转上一座桥墩时,冷不防地撞上一堵肉墙,肉墙很结实,将他弹倒在地。
对方两手叉腰,抬头挺胸地鄙视着他问:“玲珑玉在哪里?”
富扬定睛一看,登时傻眼地愣在原地,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一片黑压压的人马。
这绝不比后头的追兵少,甚至有过之无不及死定了!死定了!
富扬一个翻身,跪地求饶。“天地良心,玉真的不在我身上!”
“不给是不是?!”
“不在我身上……”
“自讨苦吃!看刀!”
高壮汉子雷霆万钧地高喝一声,身后的人立刻一涌而上攻向他,见他不合作,手中的兵器当下是又劈又砍的,左一刀、右一刀,转眼之间,富扬已经浑身是血,被刀剑划得伤痕累累,布满无数警告味浓厚的大小伤势。
富扬痛苦不堪地倒在地上爬,他娇生惯养惯了,从没像这样被凌虐过,一时间,简直生不如死。
“等等,他是我们先找到的,要动他也是我们动!”
另一票人赶至。
“他现在已经落入我们手中,就是我们的人!”
“大家都为玲珑玉、都为宝藏,究竟鹿死谁手,还言之过早!”
碎地,由屋顶落下五、六个人影,另一路江湖人马加入。
“为宝藏?!”富扬停止爬动,大吃一惊地回望。“玲珑玉何时藏有宝藏的秘密,我怎么不知道?不可能,不可能,它只是一块福玉,见鬼的才有宝藏的秘密,究竟……究竟是谁在乱放消息——”
他因被伤得太无辜而愤怒地仰天长啸,借以发泄心中的怨火。
岂料不发泄还好,一发泄就出事,众人忙着争王称雄的气势霎时被打断,倏地转头瞥向他,好似突然间记起他才是关键人!
富扬警觉不对劲。“不要……不要……”
“各凭本事吧!”
一声高喊,引发众人的抢夺,有人扯他的手、有人拉他的脚、有人抓他的辫子,他就要被五马分尸了。
“放手!他是我的!”
“我的!”
“我的——”
他真的只剩半条命了,一阵混乱中,他侥幸找到空隙解脱,筋疲力尽地自他们腿间爬出,但很快又被人发现——
“该死的,抢什么抢,他人在那里!”
富扬退无可退,被逼得没办法,纵使明知不仅水性,依然拖着颤抖的双腿爬上桥墩,捏住鼻子——
“啊——”
一声惨叫,一跃而下。
桥下的水流暗潮汹涌,温度奇冷无比,富扬本想跳河逃生,但河水硬是吞噬了他的躯干,任凭他怎么划动四肢,一波波的河水依旧冲进他的口鼻,阻塞他的呼吸,将他无情地往前冲行。
他不知道自己被冲行了多远,只晓得待他终于没气、没力挣扎,两腿一伸,眼看就快溺毙时,蓦地一大片鱼网从天而降,不偏不倚网住他,一把就将他往水面上拖。
将他网上来的,是河面上一叶柳舟里的人。
“公子,人打捞上来了。”
“咳咳……咳咳……”
被网在鱼网中的富扬,一接触到陆地上的空气,立刻暴咳出来,整个人冻得牙齿喀喀作响,脸色发青。
北璇低首瞧了他一眼,神色自若地吩咐下去。“把绸子拿开。”
“是!”
随从们立刻动手解开他身上的绸子,富扬惊魂未定,只能侧卧在柳舟中拼命发抖,显得僵硬无比。
北璇冷然地笑看他问:“吃水的感觉如何?’’
“北……北璇?!你没死?!”
他瞠目结舌,倏地弹坐起来。
北璇嗤之以鼻。“当初我坠下断崖时,一头撞进的是比这湍急十倍以上的急流,我该死而没死,可见我命有多大。这么一条小桥流水就让你窝囊成这样,若把你丢下那座断崖,你说下场会如何?’’
“你……你掉下断崖关我什么事?”他装傻,纵使全身抖个不停,口气犹大。“我在京城中也算是有地位的人,你若敢动我,我现在就可以预料到你的下场将会何其凄惨!”
“那么你动了我,下场就不会凄惨吗?”北璇突然暴怒地问。
“我听不懂你的话。”他矢口否认。
“你若不懂,我现在就从头详述给你明白!”北璇以冷厉的目光瞪向他。“你和我几乎同时得知天下奇物——玲珑玉出土的消息,不过我用正当的手法将玲珑玉纳为已有,你却想不劳而获抢夺玲珑玉。你买通杀手,在我的菜饭里下毒,最后甚至设计让我险些堕死断崖下!”
“无凭无据,全是片面之词!”
北璇泛出阴冷的诡笑。“你以为我会让你抓到这条小辫子吗?”
富扬是聪明人,脸绿了一大半地急问:“你握有什么证据?”
“足够让你人头落地的证据!”
富扬的呼吸渐趋凌乱,由于北璇的表情过于镇定,令他不敢质疑他话里的真实性,于是他渐渐感到害怕、渐渐感到畏惧不安。
北璇说:“不过诚如你所说,你在京城中的地位了得,多的是皇亲国戚给你撑腰,即使你罪大恶极,人头也肯定不会搬家。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势必会在鸟不生蛋的边陲地带,度过你的下半辈子,毕竟,皇上是赏罚分明的圣君!’,
富扬明白大难临头,前所未有的恐惧涌上心头,教他冷颤不已。
北璇移开威吓无比的视线,从怀里拿出玲珑玉。
玲珑玉是一块泛着细腻光泽的半透明玉石,洁白精致,呈一菱形,面积如掌大,晶莹动人,特殊不凡。
富扬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块旷世美玉!
北璇神色阴鸷地低声道:“你真的认为它是块能庇护人的福玉吗?但为何从我拥有它的那一天起,便历劫连连?越想就越让我心头发冷,这种玉,我无福消受。”
他有感而发地摇头。说罢,手一挥,直接将玉抛进河中,了无眷恋之意。
“玲珑玉——”
富扬瞪大两眼,才不管他在乱吠些什么,一见玲珑玉被丢人河中,立即一马当先,“咚”的一声跳进河里。
但一跳进河里,他猛然记起自己不懂水性,立刻拍水呼救。“救我!我不会游泳……”但又不愿意放弃玲珑玉。“玉在哪里?玉在哪里?啊,我不会游泳……”
他根本搞不懂自己要的是什么。
柳舟上的北璇看得大笑不已——
“那不过是一块假玉而已!真的玲珑玉早在我坠崖时,就已经撞成了碎片!那块玉不过是我从市集买来的普通玉,你却为了它连命都不要,真蠢!想办法游上岸吧,富扬!哈哈……哈哈……”
他讥刺的笑声回荡在静穆的夜空中,听来格外刺耳、格外讨人厌。
整他的戏码不仅如此,就连那一批批的江湖狠角色,都是他刻意花钱来让他尝尝何谓意识几近崩解的痛楚的!
他绝对要他几个月都下不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