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这怎么回事?为什么我马上就要成亲?」
「念青啊!」许巡抚笑道:「爹早就和钟家谈好亲事,你迟早也是要娶钟家大小姐的。」
「半个月后就要成亲了,这怎么来得及?」
「钟家有钱,许家有权,婚礼上要准备的东西,吩咐一声就可办的妥妥贴贴,你只要安心当个新郎倌就好了。」
「爹!」许念青千方百计想挽回。「我明年还要赴京会试,您不也催我早点上京安心念书?娶了妻子以后,不是要把人家给丢在家里吗?」
「丢在家里有什么关系?爹娘帮你看着媳妇儿,你别发愁。」
「您们应该问问我的意见……」
许巡抚拉下了脸:「婚姻大事,本来就是父母作主,你能发表什么意见?而且这桩婚事双方家世相当,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也。」
「我是有才!我满腹经纶,今年刚过了乡试,是个举人!」许念青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显得焦躁不安。「可那个钟大小姐,听说是一个爱玩的小姑娘,前些日子还闹了个砍柴郎求婚的笑话,我跟她一定个性不合啊!」
「我和你娘个性也不合,还不是打打闹闹一辈子,养了你们五个儿子?」
「这……」许念青终于说了真话:「您明知我中意的是江汉才女吕菡萏!她会作诗填词,人又文静贤淑……」
「哎!她爹不过是个开书铺的穷酸秀才,就算你喜欢她,也不能娶她当正室。」
许巡抚略一沉吟:「我看这样好了,等你明年考上进士后,再回来娶她当偏房,这样她也不委屈。」
「她不会做偏房的。」许念青急得踱了几步。
「你别绕屋子乱走,看得我头都晕了。」许巡抚命令道:「念青,你坐下来,爹跟你详细说分明。」
许念青掀了袍摆,满脸不悦地坐到椅子上。
「那钟老爷的岳父家世代属官,目前还有好几个亲戚在京城办事,你既然明年要考会试,上了京城总要拜会几个有头脸的人物,届时只要你岳父写封信,不管你考不考得上,在京师总是有条门路。」
「爹,不会吧?您才外放湖北这几年,在京师的人脉都断光了?你也可以写推荐信啊!」
「唉!这你就不知道了,爹在这里当巡抚,虽说是个正三品的官儿,可京师那些人哪把我看在眼里?一个心眼儿不高兴,在皇上面前参你老爹一本,咱们就回家喝西北风了。」
许巡抚又用指头蘸了茶水,在桌面写上几个名宇:「这些就是燕家几个大老爷,还有他们的门生、亲家,现在哪一个不是当朝的红人呀!过去我在京城就是牵不着这条线,如今有机会结成亲家,怎能不把握呢?」
「爹,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你!」
「我都是伸进棺材一半的人了,我图什么?我是为了你们兄弟啊!」许巡抚发挥着说教的本领:「不单为了你以后的仕途着想,还有你大哥、二哥在南边当个七品芝麻官,他们也需要有人提携一下,谋个好缺啊!再说你三哥、四哥行商做生意,大江南北四处往来,更需要钟家的照顾。」
许念青皱着眉:「所以,成亲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
「就是两家的事!务必要两家相得益彰,越早成亲,越是有利。」许巡抚满意地喝茶,看来这个幺儿似乎开窍了。
「那菡萏怎么办?」
「你还管吕姑娘?要嘛取来当妾,不然让她另觅良缘啊!」
许念青愁眉不展地回房,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是一个念过圣贤书的举人,向来遵礼守法,又哪敢违背父母之命?
他拿起了毛笔,想要写信给吕菡萏,却又不知从何写起,只好咬着笔杆,向着满园春色怨叹了。
***
深夜静寂,东风无力,一个高大身影行于街巷中。最后,他来到了钟府大宅西边的竹屋。
竹门虚掩着,夜风时急时缓地吹着,揶动了门上的竹风铃,响着依然清脆悦耳的咚咚声。
于樵推开竹门,借着月色,他看到竹榻旁多了一张木几,上头搁着一架琴,而竹桌边也多出好几张凳子,桌面上是没有收拾干净的瓜子壳,还有一个棋盘,两碗黑白棋子。
钟家兄弟果真有心,把他的竹屋变成喝茶聊天的好地方了。
于樵苦笑着,盖屋求亲的事情过去了,每个人都恢复他们正常的生活,为什么独独他的心情不能平复呢?
其实不只他无法平复,还有一个人也不能平复。
幽幽细微的歌声从屋后传来:「我是一只迷途雁哟!飞得好远,飞得好累,遍寻不着我家乡哟!我是一只迷路蝶哟!星月无光,前路茫茫,迷失花丛无出路哟!」
于樵心头一紧,马上冲出竹屋,只见小蝶坐在屋后墙边,用双臂抱着弓起的双脚,下巴抵在膝盖上,低声唱着歌儿。
他的脚步声让她抬起头来,原本凄迷的神情蓦然绽出光采,她忽地跳起来,兴高采烈地道:「阿樵哥哥,你终于来了!」
于樵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扶她,就杵在原地看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蝶影起身急了,不觉头晕目眩,她扶住了竹墙,欣喜地道:「我一直在等你,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呢?」
「很晚了,小蝶你该回去睡觉。」
「不要!」蝶影扑上前,双手环住了那壮实的身躯,哽咽道:「小蝶就是要等阿樵哥哥,等你带我走。」
「小蝶要成亲了……」于樵轻轻地揉着她的头发,心头酸楚不已。
「我不要嫁给那个书呆子,我只要嫁给阿樵哥哥啊!」蝶影放声大哭。「你带我走啊!你带我走啊!」
「小蝶,这不成的。」于樵觉得自己的心已碎成两半,但他还是要狠下心来和她告别。「我和我爹明天就回白云山了。」
「你带我走啊!」
「我爹不会同意你来的。」
「我亲自跟伯伯说,我要当他的媳妇,我会孝顺他!」
「你是大小姐,合该嫁给好人家享福……」
「不要!」蝶影泪眼婆娑:「不能跟阿樵哥哥在一起,我要享什么福?整天关在房里当少奶奶,闷都闷死了!」
「你以后会习惯的……」
「我从来就不习惯,从小到大,我哪天不跑?哪天不玩?每个人都骂我,说我没有姑娘家的模样,只有阿樵哥哥不骂我,还陪我到处玩……」蝶影扯紧了于樵的衣襟:「你要回去,就带我走啊!」
于樵拂去了沾在她脸上的发丝,极尽温柔地道:「小蝶,你要做一个乖女儿,听你爹娘的话……」
「我不听!我不听!阿樵哥哥,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你说你喜欢我!」
「小蝶乖,你听我说。」于樵按住了她颤动的肩头,望进她纯真的泪眸:「我爹年纪大了,我要听他的话,不能惹他生气,你知道吗?」
「我也不想伯伯生气呀!」蝶影不解,为何豪门有错!
「我爹跟我说了一些事,你知道他的脚为什么会残废吗?」
「伯伯说他掉进山沟里,摔断了腿。」
「不是这样的。」于樵慢慢地述说着:「他说,很久以前,他曾经喜欢一个权贵人家的小姐,两个人感情很好,可是后来被小姐的爹知道了,非常生气,认为他只是一个卑贱的竹工师傅,就叫人打他一顿,把他的腿打断了。」
蝶影楞楞地掉下眼泪,原来伯伯也有刻骨铭心的过去啊!
「后来伯伯又娶了你娘?」
「我爹没有再说下去,他只说,不愿看到我受伤害。」
「不会的!」蝶影用力地摇头:「我爹不会那么坏,他不会打人。我再叫大哥、二哥帮我们说话……」
「你忘了刨儿的故事吗?他带着小婵私奔,结果被安了罪名下狱。」
「我爹也不会陷害人,他一向是地方上的大善人!」
「可是你如果跟我走了,你想会如何?你的未婚夫是个举人……」于樵的声音略为沙哑。「你未来的公公是巡抚大人,谁知他们会怎么对付我啊?」
「不会的!不会的!就算你的腿被打断了,我也可以照顾你一辈子!」蝶影声嘶力竭地喊着,她不敢相信世情真是如此险恶。
于樵勉强牵出一个笑容:「丫头,别傻了。你还需要人家的照顾,又怎能照顾我呢?」
「我可以!我会采野菇、烧猪肉……」
「总之……小蝶!」于樵轻柔地抚摸她的脸颊,天知道他是多么愿意照顾她呵!「我不愿让我爹担心,你也不应该让你爹娘担心。」
「你真的不肯带我走?」那温柔的抚触让蝶影呆了,忘了流泪。
「阿樵哥哥要小蝶幸福快乐。」于樵的手掌滑了下来,压抑下心里最激动的热情,转身就走。
「阿樵哥哥!」蝶影唤住了他,声音绝望而空洞。「你真的要走?不理我了?」
「我没有不理你……」
「我的头发乱了,你帮我梳头。」
于樵转过身,小蝶仍站在原地不动,但她整个神色都变了,她的目光似乎注视着好远好远的地方,不复前一刻的热烈,瞳眸也失去了光采。
她摊开手掌,上面卧着那把他亲手做的竹梳。
于樵的心又纠紧了,他没有说话,拿起竹梳转到小蝶身后,取下发髻上的竹蝴蝶,再拆散她的头发,柔和而缓慢地为她梳发。
竹梳依偎着长发,温柔流泄而过,婉转地倾诉衷曲。
一梳梳到底了,竹梳还是得离开长发,即使梳齿上仍缠绕着几缕发丝,亦随夜风吹走了。
于樵呆望越吹越远的断发,双手捧着小蝶的长发,人也怔忡了。
蝶影一动也不动,喃喃地道:「小蝶再五天就出嫁了,出嫁的时候,我要带着一个秘密,那是在白云山上的秘密,只有我和阿樵哥哥才知道的秘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秘密……」
于樵正为她编着发辫,手指一转一绕之间,逐渐变得不稳,眼前一片模糊,再也分不清何处是他的手指,何处是她的辫发。
一滴豆大的泪水滴落在蝶影的颈项间,她身体颤抖了一下,于樵感应到那份颤动,他也蓦然惊醒了。
他放开长辫,大步站到她的面前,把竹梳和竹蝴蝶塞在她的手里,再以宏亮有力的声音大声道:「小蝶,再见了。」
这次他说完就跑,尽力地跑,不顾一切地跑,永远跑离她的生命!
从头到尾,他不让她看见他的泪。
蝶影没有响应,只是望着于樵离去的方向,任松散的长发飘飞在无边的夜色中。
***
黄昏时刻,一群野雁由南向北飞过天际,嘹亮的啼叫声响遍了原野。
晚风吹动「安定客栈」的旗帜,猎猎作响,于樵望了一眼天边红霞,从水井打上一桶水,提进了客房。
这是他和父亲于笙住进各栈的第三夜。前天一早他们父子俩离开水月寺之后,于笙就开始发病,于樵心里焦急,不敢夜宿车中,为父亲找到了这间客栈安心休养。
于樵提水进屋,见父亲仍在熟睡,便又悄悄掩门出去。
他转到了厨房,一个女人正俯身察看小炭炉上的药汤。
「七嫂,我来端药了。」于樵喊她。
钱七嫂站起身,笑道:「是小哥啊!这药汤还煎不到时候呢!再等一刻钟吧!」
「七嫂,多谢你了。」于樵诚恳地道:「这两天你们帮我请大夫、熬药,又帮我爹调配菜色,可我只有一点银子……」
「谁跟你谈银子了?」钱七站在大灶前,正在大火快炒山菜,哔哔剥剥的油爆声响遍厨房。「还要多谢小哥帮我们劈柴呢!」
钱七嫂站回大木台前,又开始忙着切菜切肉。「小哥,大家都是出外人,互相照顾是应该的,你先帮你爹治好病再说。」
「恐怕……」于樵嗫嚅着:「付不出房钱……」
「哎!小哥你别客气了。」赵五飞也似地跑进来,向钱七道:「六号桌要炒一盘酱爆肉、一只盐水鸡、炸溪虾、酸菜肚片汤、三大碗白饭,再打两斤白干喽!」
「知道了。」钱七把炒山菜倒在盘子里。
赵五随之端起山菜,又回头向于樵笑道:「付不出房钱先赊着,改天路过再还就行了。」
钱七嫂转身到柜子找酒坛子。「小哥,我们知道你的难处,你就别想那么多,仔细看着药汤,待会儿趁热端给你爹喝吧!阿七,小哥他爹的粥煮好了吗?」
钱七满头大汗,双手忙着和锅铲奋斗。「早熬好了,在那边慢火闷着,小哥,你自个儿倒喽!小虎他娘,再切一块姜过来!」
眼看钱七夫妇忙得不亦乐乎,于樵不敢叨扰他们,等待药汤熬得差不多了,他便端了药汤和鱼片粥回房。
经过厨房和客栈大堂相隔的布帘子,于樵张望了一下,果然生意兴隆,高朋满座,不只有住房的客人,还有专程来此大快朵颐的饕客。
张三、李四、赵五和赵五嫂忙着招呼客人,在大堂内穿梭忙碌,个个带了笑脸,陪客人聊天打屁,整间大堂显得热闹无比。
于樵转回身,抬头看到墙上钉着一个香案,三炷香前供奉一双女人的绣花鞋,他不觉楞了一下。
向来人家拜的是神佛祖先,哪有人拜绣花鞋呢?
他满腹狐疑地回了房,见父亲已经起床,半倚在墙边,右手拿着刻刀在一块竹片上面比划着。
于樵放下药汤:「爹,您好些了吗?怎么又坐起来了?」
于笙道:「我躺了两天,睡得太足了,想到还没有完成的心经,忍不住就起来刻划。」
「爹,您先前在水月寺熬夜赶工,累出病来,现在我们要回白云山,您也不要再劳累了。」
「本来想在水月寺做完,还是来不及……」
「爹,您先养好身子,回家再慢慢做嘛!」于樵将药汤送到父亲面前。「等哪天刻好了,我再送回水月寺。」
于笙见到儿子若无其事的模样,心里百感交集。当他不得不拆散一对小儿女时,他也明白儿子心里的痛苦,可是他非得这么做不可呀!
小蝶变成父子俩的禁忌,谁也不主动提到她的名字。这些日子来,于笙为了及早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每天熬夜雕刻,加上前尘往事如潮袭来,在身体和心神上承受极大的压力,其实他早就病了。
于樵见父亲发呆,忙道:「爹,喝药了,我来喂您。」
「不用了。」于笙接过药碗。「我们还有银子付房钱吗?」
「他们几位大哥说先欠着,以后再还。」
于笙轻叹着:「我在水月寺刻经是还愿,他们帮我医脚,又让我吃住,我怎能收他们的钱呢?既然银子都花光了,不如明天我们就退房吧!」
「老人家您嫌我们安定客栈吗?」张三从打开的房门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盘卤猪心。「上房几个客人喝醉了,要我们撤菜,这碟猪心都还没上,我就拿过来给老人家吃,请你们不要嫌弃。」
「我们哪敢嫌弃?你们真是好心……」于笙觉得心头热热的。
「看你们父子的样子也知道,大家都是穷人家出身的,如今我们兄弟稍微发达了,不愁吃穿,理当帮帮人家啊!」
于樵心存感激,大声道:「多谢三哥了。」
「好了,老人家您慢慢吃,我出去忙了。」
于樵笑道:「我爹不老,他才四十出头。」
张三回头一笑:「呵!真是看不出来呢!头发全白了。」
「岁月催人老呵!」于笙不胜感慨,低头咽下了药汤。
父亲是老了,于樵偷偷注目于笙,心想最近为了他和小蝶的事,着实让父亲操心了。
如果小蝶能有好归宿,他又能让父亲安心,那他几欲撕裂心肝的苦楚也不算一回事了。爹说得好,时间会淡忘一切。
于樵阻止自己再想下去,他服侍父亲吃完晚饭,又帮父亲抹了头脸手脚。夜色渐深,于笙感觉疲乏,沉沉睡着了。
于樵收拾好碗碟,到厨房挖了一碗白饭,站在灶边囫囵吞着。
「小哥,您怎么光吃饭不吃菜呢?」进来打酒的钱七嫂唤着他。「客人都散了,他们几个兄弟忙了一天,现在外头吃消夜,一起去吃吧!」
盛情难却,于樵来到外面大堂,四个兄弟正在吃吃喝喝,李四热情地喊着:「小哥,快过来喝一杯!」
喝了酒,吃了肉,大家的话题便打开来了。
钱七拍了拍于樵的肩:「小哥,你那辆推车做得真精巧,我家小虎跳上跳下,老窝在上头的竹屋子睡觉,他很喜欢呢!」
「小虎喜欢,我再去砍木头,做一辆小车给他玩。」
「小虎都十岁了,还玩什么?」钱七大声道:「你要做推车给他,不如教他怎么做推车!」
于樵问道:「小虎不是上村塾念书吗?」
「他哪是念书的料?我只是让他认得几个字,将来不要被人家欺负了。论到讨生活,毕竟还是要学个本事啊!」
「就是啊!」李四大口吃着炒牛肉:「一技在身,受用无穷呵!就像你钱七会做菜,硬是把咱们安定客栈撑了起来。」
「是几位哥哥会讲话,把客人都给招呼来了。」钱七推辞着。
张三喝下一杯酒:「一年前,谁想得到今天啊?」
「多亏了姑奶奶……」赵五突然拍腿道:「哎呀!今天忘记给姑奶奶上香了。」
另外三个拜把兄弟立刻瞪了过来,赵五赶忙起身:「呵!呵!我快去烧香磕头,求姑奶奶保佑我们。」
「请问那个姑奶奶……」于樵终于提出疑惑:「就是供在后头的那双锈花鞋吗?」
李四感性地道:「绣花鞋是姑奶奶的遗物。如果不是姑奶奶送我们珠宝,我们哪有钱顶下这间客栈?赵五和钱七哪能把家人接了过来?我们又哪有好日子过呵?」
张三一边剥着花生壳,一边述说着:「不瞒小哥你,过去我们四兄弟专干没本钱生意,去年夏天,有一天晚上,有个小姑娘在随愿寺上了我们的船,说是要回武昌……」
于樵越听越耳熟,自从他和小蝶在水月寺重逢后,小蝶就把飘流到白云山的经过详情告诉他,还不忘担心那四位可怜的大叔。
「等等,三哥!」于樵打断了张三的故事:「你们说得那个姑奶奶,是不是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皮肤白白的、个子矮矮的、性子直直的,然后……很爱哭?」
趟五回到了座位:「小哥你都说对了,姑奶奶悲天悯人,落泪如甘霖呵!」
于樵盯住了赵五鼻梁上的微小凹痕:「你还被她用硬馒头砸了?」
四个人微微吃惊,怎么张三才讲了故事的起头,于樵就知道后面的情况?
「对了,七哥的儿子叫小虎,还有一位遭了冤狱,一位家乡闹水灾。」
「这……」四个人好象看到神仙似地。「你……你是姑奶奶派来的吗?」
「什么姑奶奶?她是小蝶啊!」于樵被牵动思绪,再也难忍相思之苦,他猛然站起,跑到后头香案,将锈花鞋紧紧地端在怀里,像是怀抱着他的小蝶一样。
「哎呀!小哥,这不能拿啊!」四个男人也抢了进来,伸手要夺。
于樵抓得很紧,大声叫道:「她不是姑奶奶,她没有掉到水里淹死,她是我的小蝶啊!」他的语声逐渐哽咽,终至无声。
四个人好不容易把于樵劝回桌前,钱七嫂又温了一壶酒,众人终于从于樵夹缠不清的述说中,抓出了头绪。
李四惊叹着:「原来姑奶奶没有淹死,飘到白云山了。」
钱七赞叹着:「原来姑奶奶和小哥是一对,可怎么拆散了?」
赵五悲叹着:「原来姑奶奶后天就要出嫁,难怪小哥伤心。」
张三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于樵,只见他一口又一口地喝着闷酒,此时已是醉眼迷蒙。
「小哥,你喝醉了,我们送你回房。」
「不!我和小蝶喝她的女儿红,她醉了一天一夜,可我天亮就醒来了,我才不会醉!」于樵大声说着,脸皮胀得通红,他直直瞧着锈花鞋,开始唱起歌儿来:
「我是一个砍柴郎哟!无钱无势,没田没地,只有一颗火热心哟!手拿绣鞋,思念妹妹,刀割心肝苦难言哟!泪珠滚滚,黑发飘飘,我与妹妹生别离哟!漫漫长路,重重高山,今生无缘来世见哟!」
赵五嫂和钱七嫂在旁边听了,拿起了手绢儿不住地拭着眼泪。
歌声苍凉,饱经世故的张三等人长叹一声,心头也怅然了。
***
于樵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客房,连忙起身找回父亲歇息的房间。
于笙已经坐在床上雕刻竹片。「大夫刚刚来过了,他说今天吃完两帖药,休养一天,明天就可以上路了。」
「好啊,」于樵用手抹了抹脸:「我今天再去帮三哥他们劈柴,答谢他们的照顾。」
「阿樵!你喝酒了吗?」
「唔……」于樵觉得口里仍有些酒气,忙道:「昨晚三哥他们邀我吃消夜,可能喝多了。」
「我听到你在唱歌。」
「是吗?我大概醉了,记不得了。」于樵急着出门,想要避开父亲的盘问,房门一打开,看到赵五领着一个中年人过来。
「小哥,这位大爷说要找一位于师傅,应该就是你爹吧?」
「是谁要找我?」亍笙抬起头来。
那中年人仔细瞧了于笙,大声笑道:「于师傅,果然是你!听水月寺的师父谈起的时候,我就猜是你啊!」
于笙遇到了故人,也露出难得的笑容:「阿忠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哎呀!二十年不见,你怎么老成这个样子?」叶忠望向身边的于樵:「这就是阿樵啊!长得这么壮了。」
于樵不知道这位不速之客是谁,只是点头微笑。
「叶嬷嬷近年来怎么样?我好想念她。」于笙问。
「我娘她人很好,老当益壮,算命的说她会活到一百二十岁呢。」
「那是你们行善人家的善果啊!」于笙笑着。「嗳,阿忠兄快请坐,瞧我高兴得忘记招呼你了。」
「大家是老兄弟,客气什么?」叶忠直接坐到床沿,更显示出两人的老交情。
「阿樵,你过来。」亍笙唤过儿子。「这是叶忠伯父,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的娘亲──我叫她叶嬷嬷,你该叫一声叶婆婆,亲手把你接生了下来,叶嬷嬷也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们父子欠叶家的恩情,一世也报不完。」
「于师傅,说什么恩不恩情的,太见外了吧!」叶忠呵呵笑着。
「叶伯父。」于樵唤了一声,他还是不懂叶家的恩情是怎么一回事。
「阿樵不认得我了。」叶忠审视着于樵的面容:「这孩子长得真好看呢!阿樵,你小的时候,喝过我家娘子的奶,我还让你当马骑,你大概都忘光了。」
「我真的记不得叶伯父了。」原来渊源是如此深厚啊!于樵问道:「叶伯父怎么找到这里来呢?」
「是这样的,我娘想在家里设个佛堂,可找遍了整座城,就是找不到雕工精细、法相庄严的佛像;后来我到水月寺探听,想请师父介绍雕佛师博,他们提到于师傅,又说你回白云山,我就雇了马车一路寻了过来。」
于笙道:「既然是叶嬷嬷要的佛像,我一定全力以赴,不过若是木工的话,可能比较生疏些。」
「于师傅刻工一流,二十多年前就名传天下,是竹雕也好,是木雕也好,找到你就没错了。」叶忠看着于笙覆在被单下的双脚,缓声道:「要不是那件事……」
于笙打断了他的话,转向于樵道:「阿樵,去帮叶伯父倒杯茶来。」
于樵倒了一壶茶,回到房门前,正听到里头的叶忠说:「那天,我娘也碰到大小姐,她们……」
叶忠一听到房门外的声响,立即闭了口,和于笙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于笙道:「阿樵,你去帮三哥他们做事,我和你叶伯父聊天。」
于樵闷闷地来到客栈后头的柴房,一斧又一斧劈着客栈所需的柴火,忙碌的工作不能让他忘记疑问,更不能忘记怀里的那双绣花鞋。
汗水涔涔滴下,化入了泥土之中,无迹可寻,于樵望着地上的水渍,他不懂,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个平空冒出来的叶忠,令他百思不解,既是他们父子的救命恩人,为什么父亲从来没有提起呢?
自从父亲反对他和小蝶的婚事后,他总觉得父亲隐瞒他许多事情,几次欲言又止,却还是沉默地低头雕刻。到底,父亲要告诉他什么话呢?
或许回到白云山以后,他可以慢慢问父亲。且不管叶忠的事,但是,明天小蝶就要出嫁了,难道就为了这些不明不白的原因,亦或只是畏惧世俗的门户之见,从此就让他的小蝶折了翅,再也难以快乐飞翔吗?
想到那夜她的凄楚、她的黯然,他的心又扭绞了起来。
一直到了午夜,他仍坐在厨房门槛思索。
「小哥,你不去睡吗?」张三等四人吃完消夜,也准备就寝了。
「我在想一些事情。」
「你爹和那位叶大爷还没睡吗?」
「他们应该睡了,明天叶伯父要用马车送我们回白云山。」
「今天多谢小哥帮我们客栈劈柴,够用上三个月了。」李四陪他坐在门槛上。
「姑奶奶……我是说蝶姑娘明天就要成亲了,方才我们兄弟上香祝祷,祝小哥一路顺风,祝蝶姑娘婚姻幸福……」
「不!她不会幸福的!」于樵蓦然大喊。
钱七坐在柴推上,跷起二郎腿:「嫁给不喜欢的人,当然不幸福了。」
赵五摸摸自己鼻子的伤痕:「说不定姑奶奶过得不开心,拿了碗盘砸人,哪天砸伤她老公,就被休了。」
张三摇头道:「姑奶奶又爱哭,像个小孩子一样,还不知道她未来的夫君会不会哄她呢?」
于樵听得受不了了,他站起来大声道:「只有我能哄她开心,她喜欢我,我喜欢她,她只有跟我在一起才会幸福快乐!」
张三道:「姑奶奶善良天真,她对我们这些穷苦的陌生人都这么好,既然她喜欢小哥,又怎会嫌弃你的出身呢?」
「她没有嫌弃我,是我……」于惟捶着墙板,用力捶出他的悔恨。「是我不要她的……」
李四道:「小哥你这样就不对了,姑奶奶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都希望她幸福,你这样对她,不符合我们的期望喔!」
赵五跟着敲边鼓:「好男儿敢做敢当,要爱就去爱,还管那么多?就算你爹对蝶姑娘有成见,只要以后你们小俩口好好孝顺他老人家,我们哥儿再帮你说情,老人家再有天大的怒气,也都消了。」
钱七道:「是啊!嫁到大户人家又如何?大老爷不专情,白白辜负了我们的姑奶奶,那是把姑奶奶送到一个大坟墓啊!」
于樵想到蝶影从此抑郁寡欢的憔悴模样,他突然心急万分,此刻,所有的阻挠都不再是理由了。
「我要去找她!我说过,绝不再让她为我哭泣!」
四个男人露出了笑容:「这才像个男子汉!我们兄弟就等你这句话!」
于樵豁开了一切顾虑,胸臆重新燃起热情,他迫不及待地就要跑出去。「我要回武昌!」
「小哥,等等!」
「不能再等了,一旦明天拜过了堂,什么都来不及了!」于憔头也不回地向前跑。
「哎呀!」四人赶紧牵出骡子,追向于樵:「我们有骡车啊!等等啊!我们也跟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