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长长的走廊时,抬头看了看天空,是灰蒙蒙的一片,厚厚的云层阻挡了太阳给予大地的恩惠,偶尔泄露的一丝光弥足珍贵得让人惊艳不已。
冬天,代表着寒冷。
“寒冷”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不知道,因为我无法感受,因为我只是式神。
不过这个家里的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些,我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其他任何事任何人,他们都不会在意。
皇甫家的人在意的,只有皇甫炽的生死,只要他活着,他们什么都能够容忍——包括我这个异端的存在。
不只因为他是他们的少主,更因为他所承袭的能力之强在历代族长中亦是罕见,即使病弱,只要能诞下子嗣,将这份能力传承下去,他便有活着的价值。为此,他们遍访名医,四处求取珍贵的药草,想尽办法为他延命——只可惜他们在意的人却不怎么在意自己的生死。
虽然伫雪院是这个家里最靠南边、最温暖舒适的地方,但大冬天的还敞着门,屋子里是怎么也不可能暖和起来的吧?
看着眼前苍白的脸孔,我蹲下身,不客气地捏住那红通通的鼻子,在心里默数到十,然后那个睡得像死猪一样的人挥开我的手,大口大口拼命呼吸。
“呼!初……初雪,你……回来啦!”沙哑的声音明显中气不足。
“嗯。”我瞄他一眼,待他呼吸平顺后,把手中层层包里的药盅递给他。
“这次又是什么?新配的十全大补汤?”
“不知道。”
“你想,墨汁跟补汤哪个味道比较好?”
“不知道。”
他掀了盖子,看了眼里头乌蒙抹黑的液体,认命地一口气灌下去。
“啊——”喝完药,他张大嘴巴,理所当然地望着我。
小鬼一个!我在心里念着,从袖袋里掏出一颗麦芽糖,剥了糖衣扔进他嘴里后,拿过他手上已空的药盅站起身。
“嗯,好甜!”他一脸心满意足地抿着糖,含含糊糊地说道。
“别赖在地上,挡路。”真不明白怎么有人这么喜欢睡在大门口,就算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地毡,也不会比床舒服吧?而且冬天里还大敞着门,普通人不是该受不了的吗?
“好!”他笑得一脸灿烂地把手伸向我。
真是小鬼一个!念归念,我还是腾出手拉他起来,不然按以往的经验他绝对会赖到底。
“嘻嘻……”他站起身,半敞的外表滑下了肩,露出白色的单衣,“哪,初雪,你握着我的手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感觉?”我扫了眼被他握住的手,没有什么不适感。
“对!你会不会觉得冷?”他似乎很期待地望着我。
“不会。”我收回手,关了门,端着药盅往屋里走。
“真可惜!还想说如果你能觉得冷的话,一定也能感受到温暖。”他跟在后面扼腕道。
“温暖?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我顺着他的话随口问道。
“嗯……这个嘛……是很舒服的感觉!就像在门口待久了体温降下来,然后窝进暖暖的被子里的感觉一样!”他边说边扎进一直焐热着的棉被里。
“……你就是为了感受所谓的‘温暖’的感觉,才敞着门睡在大门口的?”我放下药盅,看他裹着棉被虫似的在床上欢快地滚来滚去。
“咦?那个啊!不是的,只是送走稚雀后懒得动,就坐下来等你,然后觉得地上满舒服的,干脆睡一觉先……哈——哈嗽——”
“着凉了。”我指着他的鼻子。
“嗯。”他点点头,从枕边抽了张帕子擦鼻水。
“刚才管家叫我告诉你,下午分家的人会来。”
“哦?哪一个?”
“皇甫少玦。”
“什么呀!原来是他啊!”他笑呵呵地又抽了张帕子来擦,声音已经明显含糊起来。
“要见吗?”挂着两管鼻水去见客人?不太好吧。
带着浓浓的鼻音,他依旧笑呵呵的:“当然要见啦!我是个好主人,怎么可以怠慢客人呢!”
他的确是个好主人。
在十全大补汤之外、又灌了好几碗姜汤之后,终于不用再仰赖帕子,端正地坐在桌前与客人寒喧。
皇甫少玦,据说是皇甫炽的堂弟,才十五岁,却比大他两岁的皇甫炽长得高、长得壮,声音没有皇甫炽那样沙哑,脸孔也没有皇甫炽那样苍白——他是健康的、意气风发的,不必日日汤药也能活命,也不会因为小小的风寒就卧床不起——多么幸运的人。
我不止一次听这个家里的人说起他。他是除皇甫炽之外,皇甫家最具潜力的人,同辈里最受瞩目的一个,同时也是最积极的下任族长宝座的争夺者。
我静静坐在一旁看着他和皇甫炽高谈阔论,什么阴阳五行,什么八卦命理,全是些我不懂的东西,听着听着不由得昏昏欲睡。
“……你是怎么教下人的?居然当着客人的面打瞌睡!真是无礼至极!”
忽远忽近的声音在耳边响着。是谁叫那么大声?真吵。
“初雪不是下人,他是我的朋友。”
嘶哑的声音沉稳地反驳。
“朋友?少骗人了!你哪时候有朋友来着?这个家里的人怎么可能让你交朋友!他们不可能让你接触外人,以前那个翻墙过来捡风筝的小鬼不过和你说了几句话就差点被打成残废,一家子人被赶出城,谁敢和你做朋友!”
愤怒的声音呵斥着,几乎响彻整个伫雪院。
“初雪是我的朋友!”
沙哑的声青低缓地坚持。
“什么朋友!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不过是你做的傀儡而已!没有生命、没有思想、没有是魂,只是个按照你的想法在行动的虚假的傀儡而已!”
“初雪不是傀儡,他是我的朋友!”
沙哑的声音坚定地反驳,仔细听着,似乎还带上了一丝罕有的怒气。
“傀儡就是傀儡,怎么都不可能变成人!不过像你这种被过度保护的大少爷也只能和傀儡做朋友而已!劝你早点放弃族长的位子,以你这种程度,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你还是和你的傀儡一起在伫雪院安安静静地过余生,说不定还能活久一点!”
愤怒的声音越飘越远,我缓缓睁开眼,正好看见皇甫炽在叹气,而他也正好看见我打哈欠。
“吵到你了?”他问,望着我的眼神似乎有些歉意。
我点点头,倒不怎么在意:“他找你干嘛?”特地来吵架吗?
“他找我讨论巫术之类的事情。”说着,又笑呵呵起来,“在我朝,唯一能和闻天阁齐名的,就只有皇甫家,身为皇甫家的人,必须具备相当的知识,要学的东西可是多得不得了呢!”
“为什么找你?”
“因为他想确认自己是否超越了我。”
“为什么?”
“因为他想当皇甫家的下任族长。”
“下任族长不是你吗?”
“可是我随时会死,也就是说,族长的位子随时会空出来。”
“原来如此。”我了解地点下头。
“……初雪喜欢他吗?难得你会问这么多问题呢!”
“我吗?”想了想,我摇摇头,“不讨厌,就是吵了点。”
“嘻嘻,他这人就这样,脾气倔得紧。”他边说边挪离矮桌,窝进我怀里,手脚也跟着缠了上来。
倔强?我看是歇斯底里吧?健康的人吼起来也是中气十足,不像某人成天病猫似的奄奄一息。
一阵沉默之后,怀里的人动了动:“……初雪。”
“嗯?”
“我们是朋友。”
“嗯。”
“所以,”他仰起脸,水汪汪的眼期持地望向我,“可不可以帮我把今晚的十全大补汤偷偷倒掉?”
“不可以。”
虽然被我断然拒绝,他却是很老实:“那算了,我喝就是了。”
又是一阵沉默,他坐起身,再度用小狗般的眼神望我:“初雪,明天要是我风寒好了,我们一起堆雪人吧!”
我侧头望了望被冬雪覆盖、白得晃眼的庭院,再看看他苍白得碍眼的脸。如果多些活动,这张白得过分的脸是不是也能像那个皇甫少玦那样稍微红润一点?
“……如果明天你的风寒好了的话。”
“耶!”他欢呼一声,张大双手一把抱住我,狗儿似的往我身上猛蹭,“我就知道,初雪最好了——”
“那也要你的风寒好了才行。”我凉凉地泼他冷水。
“没关系,明天一定会好—一哈——哈啾——”
我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是哦,明天一定会好的。”
那一天,伫雪院的喷嚏声一直没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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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家的少主卧病在床,自然惹来族人不少关爱。
隔天一大早,伫雪院的客人便络绎不绝,一个接一个,塞满本就不大的房间。
皇甫炽坐在床上,微笑着接受众人的嘘寒问暖,族人们个个殷勤,堵在床前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房里混杂的人气,不知为何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待得不自在了,使到院中闲晃。
昨夜又落雪,白茫茫的一片更深了几分。换了别的院落,早被仆人清扫干净,但伫雪院却不曾动过半分。
因为皇甫炽不许。
伫雪院的一草一木皆是自然生长,未经人工雕琢,没有江南园林的细致,却有着天生的苍野,让我非常喜欢。
停在院子的一角,我伸手抚落身旁枝上的残雪,白白细细,晶莹地洒了一地,与地上的白色融为一体、看不出痕迹。
我,也是雪呢,也该是那样晶莹剔透,也该是那样如沙如尘,如今却有了身躯,能说会动——过奇怪的感觉,该如何称谓?
轻轻摇晃枝条,于是更多的雪粒落下,周身一片银白,就像回到最初时,所有的意识只是一片洁白,再无其他。
我不由微笑起来。
原来,我是喜欢做雪的。
捧起一手银白,想起昨日皇甫炽的纠缠。他说,想要堆个雪人,如今怕是不成了。三天两头大病小病,那样的形销骨瘦,居然也能活到现在。人类,也是相当顽强的吧?
望着手巾的白雪,看到的却是那人一径苍白的脸。
我轻叹。罢了,就当是宠他一回。
回到屋内时,客人们不见踪影,只皇甫炽的喷嚏声依旧响亮。
“……人都上哪儿去了?”我问。
“我打发他们回去了。”他坐在桌前声音含糊地回答,“嘿嘿,只要说我累了,他们自然得走人。”
他笑,笑得带点狡猾的天真。待我走近,眼睛睛就猛盯着我的手瞧。
我白他一眼,将手中的雪团递给他。
他一脸受宠若惊:“给我的?”
“不想要?”
我问,正要收回手,他便抢了过去:“要!要!当然要!我就知道,初雪对我最好了!”
他捧着雪团左瞧右瞧,像在看什么稀奇得不得的东西:“这雪兔好可爱,眼睛是初雪手链上的红珊瑚做的吧?我好喜欢!”然后仰头冲我一笑,“初雪的手真巧!待我的风寒好了,我们一起来堆雪人吧!”
我冷眼看他一脸灿笑:“你还真是念念不忘。”
“没法子啊!在床上躺得都快僵掉了,叔伯姨婶们又问这同那烦人得紧,当然要想点快乐的事啦!”
我挑眉,不解:“怎么,不喜欢他们对你好?”
“若是真心实意,我自然喜欢。”
“这种事,也能做假吗?”
他笑望我,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初雪,这天下,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得假的。不然又怎会有‘人心难测’一说呢!”
“所以你才早早打发他们离开?”
“那倒不是。我不喜欢他们在这里,是因为他们在的话,初雪就不肯陪我了。“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在桌旁坐下。
托着腮,看他捧着雪兔玩得不亦乐乎:“初雪,它叫什么?”
“什么?不就是兔子吗?”
“不是啦,我是说它的名字叫什么?”
“没想过。”
他凑过来,狗儿一般极是期待地望着我,几乎可以看见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在他身后摇啊摇:“取一个啦——取一个啦——给它取个名字啦!“
“那……就叫它‘一’吧。”
“一?”
“就是‘一’只兔子的意思。”我想这总比直接叫兔子强吧。
没根没据的命名,他却是兴高采烈地欣然接受:“那就叫‘一’了。嘿嘿,我的小一好可爱啊——”说着,抱着雪兔兀自开心不已。
我懒懒瞧着。过了一会儿,注意到他的手指有些发紫,便打断他的玩兴:“放下吧,再着凉就不好了。”
“唔,好吧!”他恋恋不舍地再看了会儿,起身出门,郑重其事地将雪兔放在廊上。
“你在干嘛?”我问。
他走回屋,带上门:“放在外面才不会化了呀!”
“……难不成你还想存着?”
“那当然,这可是初雪进我的耶!”他笑嘻嘻地挨过来,希冀地问,“呐,初雪,若明天我风寒还是没好,你还会进我礼物吗?”
我凉凉看他一眼:“若是风寒不好,你就没雪人可堆了。”
他微微一怔,又笑开了:“明天一定好!所以,初雪可别食言,到时候一定要陪我玩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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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言而肥的人到底是谁啊!
我冷眼看着床上喷嚏连天的人,又动手倒了杯热茶给他。
他接过,大口大口灌了下去,吸吸鼻子,可怜巴巴地望向我:“初雪……”
“干嘛?”
“陪我堆雪人——”
“你嫌自己病得还不够重?”我打断他的话,拿过他手中已空的杯子放回桌上。
他委屈地看着我,声音沙哑地像被石磨碾过:“照以往的情形看,怕是再过个三五天也好不了的。反正都这样子了,再重也重不到哪儿去。”他拉拉我的袖子,因病而微微湿润的眼狗儿一般望着我,“陪我玩啦,初雪,我在床上躺得好闷哦!”
“等你风寒好了,我自然会陪你。”
“初雪——”拖着长长的鼻音,他不依不饶。
我不理他,推窗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算算时候到了,便往外走。
“初雪,你去哪儿?”
“去拿你的十全大补汤。”
我带上门,不意外听到他一声哀叫。
这几日雪下得磔,据说,天是更冷了。穿过长廊,看见几个仆人在庭院扫雪,一边说着“好冷”,一边张着嘴呵气,白白的一团烟,一下子就不见了。
我学他们将手放在嘴边,呵了口气。什么颜色也没有,什么感觉也没有。
有点无趣。
快到厨房时,听到里面的小丫头在闲聊。
“……真难得最近少主肯按时吃药呢!”
“是啊,以往要少主喝碗,可比登天还难!这药啊,是煎好了倒,倒完了再煎,就盼他能好好地喝下—口!”
“少主人好,待咱们这些下人也好,可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拿自个儿的命当命看!老爷夫人去的早,谁也劝不了他,咱们做下人的又不好说些什么,看着真叫人着急!”
“就是就是——”
没再听她们说下去,我径自推开门,淡问:“梅香,药煎好了吗?”
几个丫头看见我便是一阵惊慌,我站在门口不动,只盯着其中扎两条辫子的小姑娘。
“煎、煎好了!”她小声应着,颤颤地将包得严严实实的药盅递给我。
我知道她们怕我,接过药盅就打算走人。没想梅香却叫住我。
“那个……那个……”她吞吞吐吐的,半天也没接下话。
我漠然地看着她紧张的表情,淡道:“没事我走了。”
转身离开,身后隐隐传来懊恼又松了口气的声音:“本想问一下少主的风寒有没有转好,可一看他的脸就说不出话来……”
端着药回到伫雪院,却看到皇甫炽在院子里,裹着白色的狐裘披风,像融在雪里。
“在做什么?”我上前问道。
他献宝似的,将手上的东西捧到我眼前。
那是只雪免,做得和我那只很像,但又有些不一样。不到巴掌大小,两片深绿的小叶子做耳朵,相思豆嵌成的眼睛,红通通地望着我。
“送你的——昨天的谢礼!”
“……”
“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叫‘十’,两个‘一’加在一起的‘十’!”他笑得一脸灿烂,然后,将它放在廊上,挨着我做的那只,笑呵呵地说,“这样,就不会孤单了。”
我淡淡望了一眼。
两只雪兔小小的,白白的,并列摆在一起,看起来就像相互依偎着似的。
明明是雪做的,明明该是和我一样的温度,看着看着,心底却有异样的情绪流过,仿佛有什么快要融化了似的——这感觉,是什么?
他靠过来,伸手抱住我,说:“初雪,我们也要一直在一起哦!一直、一直——”
和初见那日一样沙哑的声音,一样复杂的情绪,但似乎,多了一点什么……
多了一点——快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