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素一声不吭地漫步走上台阶,伫立在大殿中,直视着依然是一袭黑衣的公孙若慈。他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会和七姊认识。
公孙若慈则像是早就知道他要来,表情不见丝毫惊讶,斜靠着一个大大的软垫,笑咪咪地望着他,像是在等着他开口。
怀素在她们对面拣了张椅子坐下,淡淡地问:“不是叫我来喝酒吗?酒呢?”
“哪有一来就要酒喝的?总要先吃点东西。前天二哥送了我些玉阳的荔枝,特别好吃,我特意给你留了点。知道你这些天忙,顾不上我这边,我可是一直给你留到现在。”宣化公主一边说着,一边吩咐宫女把荔枝端来,同时推着身边的公孙若慈,“这是我的好友,公孙若慈,你还没见过呢。”
怀素看也不看公孙若慈一眼,微扬着头,只是看着窗外在夜影中摇晃的树枝。
“八皇子的架子好大啊。”公孙若慈笑着讥讽道,“都不理人呢。”
宣化公主解围的说:“你不知道我们老八的脾气,平常数他话最少,都是在三哥身边待得太久的缘故。没关系,你吃你的,不用管他。”
怀素倏然站起来,对宣化公主道:“我想起来还有些公务没有处理完,就先告辞了。七姊的好意我心领了,日后再登门道谢。”
他说走就走,竟然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倒让宣化公主楞在那里,回过神来后急急地叫了他几声,“老八,你怎么了?”
但怀素根本不回应,径自走了出去。
刚走到殿门口,就听到后面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是一道恼怒的女声,“你,你站住!你不能就这样走掉!”
怀素停了步子,缓缓转身,面无表情地看着跑到自己面前的那张小脸——月色下,那脸色显得更加雪白,只有眸中的怒火带着些许亮丽的颜色。“公孙姑娘有事吗?”他的语气疏离。
“你还在为那天的小事生我的气?”她不屑地啾着他,“你的心眼儿总是这么小?”
怀素眸光一厉,“小事?公孙姑娘可知道那天事情的结局?”
“什么结局?”她漫不经心地说:“还能死人不成?”
他冷笑,“你亲手下了毒,我又没有解药,他们不死又能怎样?”
公孙若慈楞了楞,辩解道:“你别想冤枉我,我下的毒叫‘半日倒’,最多中毒六个时辰,就会自行消解。”
这回换怀素楞住了,他本来也想公孙若慈应当不会真的有意要置几个无辜人于死地,但事后她一直没出现,他曾暗中怨恨过她,却没有想过,她的失踪是因为对自己的毒药太过自信。
然而这自信……却害了无辜的人。
怀素戚叹道:“你虽不杀伯仁,但伯仁因你而死。”
他转身又要走,公孙若慈抓住他的手,“你把话说明白,什么伯仁因我而死?我不要背这个莫名其妙的黑锅。”
怀素无奈告知,“被你下毒的那两人,因为自觉中毒无救,已自杀死了。”
公孙若慈的檀口张得大大的,眼中满是质疑,“你是骗我的吧?就因为我下了毒,所以故意编造出这种事情来吓唬我?”
怀素甩开被她抓住的胳膊,“我没那个闲情逸致和你开这种玩笑。”
公孙若慈低下头去,没有说话。怀素走出去几步,见她没有追过来,忽然又有些不放心,回头一看,她虽然垂着头,但是睫毛眨动,依稀可以看见有些晶莹的泪光从睫毛下滑落。
她居然在哭?
他的脚又不受控制地往回返,走到她跟前,故意沉声说:“算了,也不完全是你的错。只是你这样戏耍别人之前,就该想到会有多可怕的后果。你做事从来不思量一下吗?”
“才不要你来教训我。”她獗起红唇,俏脸一板,“我爹娘都没有这样教训过我,你算老几?”
结果换她推开怀素,疾步往外走。
本来怀素命令自己离这个小毒女远远的才好,但是看到她刚才眼角泪光闪烁,他心中又觉放不下,悄悄跟在她身后,走出殿门,问道:“你怎么就这样走了,把我七姊丢在殿里?”
“我爱来就来,爱走就走,天下之大,难道还有能管住我的人吗?”她的声音中满是倔傲,飘飘摇摇地飘向后头。
怀素微蹙眉心,正想干脆就此丢开手,只当两人再也没见过,但是前面的花径中又有宫灯闪烁,只听殿外的太监恭恭敬敬地叫喊道——
“三皇子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只听坚白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来,“刚从父皇那里忙完,七公主说这里有好酒,所以过来看看。八皇子也过来了是吗?”
“是啊,八皇子刚到。”太监回应着,已将坚白引领过来。
坚白走来的方向正好和公孙若慈离开的方向相对应,两个人蓦然打了个照面。
坚白一惊,待看清来人的确是公孙若慈后,眉心蕴起一丝杀气,喝道:“来人!将这个妖女拿下!”
坚白身后的侍卫呼喝一声扑过来就要抓公孙若慈,怀素在后面如闪电般直掠过来,格开了侍卫们的手,急急道:“三哥,不要莽撞了,她是七姊的密友。”
“宣化什么时候和这种下九流的人结成朋友?”坚白不悦地依然故我,“这个女人一身的邪魔歪道,无故害死了我两名亲信,既然再撞到我手里,我可不能任由她留在宫中,以免再生祸端。去!通知二皇子,他掌管刑部,让他来拿人!”
听到坚白的命令再度下达,怀素心头像着了火一样,大声叫喊,“三哥忘了她一身是毒吗?只怕旁人都没办法拿下她,不如由我将她送给二哥吧。”说着,他也不管坚白是否答应,就一把抓起公孙若慈的胳膊,几乎是拖着她往宫外走。
公孙若慈的步伐跟不上他的急促,走了一阵不由得瞋怪道:“死人脸,走那么快干什么?我的脚都要折了。”
“不快点,你的脖子说不定也会折掉。”怀素的声音冷如寒潭。
“这么说你是要救我,不是真的要把我送去法办?”她的声音柔了几分,然后是一阵沉默,接着又轻声道:“谢谢你。”
怀素一震,回头看她,她满脸的笑意盈盈,眸光狡黠明亮,刚才一闪而逝的泪光早已不见踪影。
“别以为我三哥是和你闹着玩的,他做事向来说一不二,在兄弟中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
“难怪你七姊说你是因为跟了他太久才变成这样的死人脸,他的表情和你一样都木木的像块石头,只是……你比他好看。”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既轻又暖,像是有只蝴蝶,就这样从她口中飞出,钻进了怀素心里,让他的心头绽开了几片花瓣样的喜悦。
将公孙若慈救下后,怀素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好将她安置到别的地方,只好把她带回了自己新府。
府中管家看到他竟带回来一个女子,不禁讶异问道:“八皇子,这位姑娘是……”
“是七公主的朋友,从京外来,不便住在宫中,所以七姊将她暂时安置到我这。”怀素解释得天衣无缝。但这话却引得公孙若慈偷偷捂嘴笑,
“别看你貌似忠厚,撒起谎来原来也是高手呢。”
“你老老实实地在府里待着,不要到处乱走。”怀素警告,“万一让三哥的人发现你没事,到时候三哥若是强行要人,只怕我也保不住你。”“你很关心我的安危?”她的睫羽黑而浓密,每每眨动时都像是蝴蝶双翼在振动般美丽,“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怀素。”他报出自己的名字,将她送到客房门口。“需要什么东西就找下人要,回头我会给七姊送话,告知她你在这里,让她有事就来这里找你。”
她好奇地问:“你都不奇怪我为什么会认识你七姊吗?”
“那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他冷脸走开。
她又在后面追问一句,“喂,我给你手下下的毒,你也不要解药了?”
怀素回头冷笑,“你当初不是说让我用自己的血解毒吗?我还要解药做什么?”
她轻呼一声奔了过来,径自撩开他的袖子看,“你真的用你的血救他们了?傻瓜傻瓜!我说下毒是骗你的,就是要你带我进京……”
看她居然这样风风火火地扑过来检视自己的身体,好像生怕他会有一丝一毫的损伤,不禁让怀素又微微动容了一下。但他向来沉静,即使心中再波涛汹涌,也可以表面波澜不兴。于是他轻轻抽回手,沉声道:“以后还是不要做这种无端吓唬别人的蠢事了,已经有人为了你的玩笑之语而送命,我不想看你无端背上更多人命债。”
她仰起脸,凝望着他幽邃的眼眸,轻轻一叹,“外面的世界和我想的真不一样。”
她的话引得怀素质疑,“难道你以前都住在地底下不成?”
公孙若慈轻叹,“不是却也不远矣。你知道我家在离愁谷,向来很少有外人去到那里。原本谷中还有一些侍女,但是慢慢地年纪大了,死的死,走的走,谷里的人也越来越少。我生来只对毒物感兴趣,老在屋子里研制配毒和解毒的方法,经常一待就是十几天,虽然也有一两个朋友,但是很多年都难得见一面。”
听她这样说,怀素才恍然大悟了一件事:难怪她的皮肤苍白如雪,原来是很少到外面走动的原因。
“总在屋子里研究毒药,不闷吗?”不知不觉地,原本想走的他竟然和她聊开了。
“不闷啊,我家先祖留下好多医药典籍,光是毒药就有上千种,要一一配制起来,需要的药材、各种毒虫,都要上万种了。再加上解毒之法也要一一试验。每次一忙起来,就不会闷了。”说起毒药,她立刻又眉飞色舞起来。
“试验?”他盯着她,“你不会抓活人试验吧?”
公孙若慈一下子激动起来,气呼呼地指着他说:“你以为我是那种邪魔歪道的妖女啊?怎么可能拿活人试验?无非是抓来老鼠、兔子试一试而已。大不了,就用自己来试。”
“自己试?”他的眉头又皱起来。“自己怎么试?”
“先配制一种毒药,自己吃了,然后再去配制解药,自己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