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老祖宗终于找到了她的孩子,那么,接下来,应该就是离开人间了吧?」
沈如律没有马上回答,一连深吸了好几口气,将清新空气浸满全身感官,才回应她的问话。
「应该是吧。老祖宗以前就说过,她不能留在人间太久,那会对被她依附的身体造成伤害。如果不是我脑子里长了肿瘤,当年她也是不敢近我身的,就怕伤害到我。妳知道的,就算老祖宗是个正统的鬼修,但只要跟阳间的人进行交流,就无法避免会吸收活人的阳气,所以这十四年来,她几乎都不理我,我只能根据自己的猜测去为她做一些事,或者带她出来走走──」抬了抬手上的大黑伞。「只要是灵体状态,被太阳一晒都会不舒服的,所以我常常把这支伞带着,让老祖宗可以透过我的眼来看这个千年后的世界。」
「……你有没有想过,等老祖宗带着她的孩子离开之后,你怎么办?她还有能力帮助你吗?你会死吗?你这几天都在为你家老祖宗开心,却对病情闭口不谈,你是不是觉得你会死?也准备好了面对死亡?」她不肯顺着他的意去谈别的话题,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此刻她半点也不感兴趣。她今天就只想谈这件事,所以她用最直白话来质问他,不容许他回避。
第11章(2)
虽然看不见她现在是什么表情,但她牢握着他手掌的双手却冰冷得可怕;所以沈如律知道,她在害怕,她甚至已经快要撑不住情绪,似乎随时都会崩溃得号啕大哭。
沈如律有一颗强壮的心脏,他认为自己这辈子绝对不可能有死于心脏病之虞,也没有机会体验心痛是什么滋味……铁齿的人,总是会遭到报应。瞧吧,此刻心口漫涌上一种痛意,且逐渐加重,这可不就是铁齿的报应?
他深吸口气,再深吸口气,张开了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她想听什么答案,但他没有办法给,所以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也许有人觉得应该说一些善意的谎言给人保留一点希望,但沈如律从来就是务实的人。而且,他非常珍惜他活到三十二岁才终于喜欢上的这个女孩。
对于喜欢的人,他只想善待,不想欺骗也不想欺负。谎言就是谎言,哪有什么善意恶意。以为说谎会让爱人好过,其实不过是把别人当傻子耍的自以为是。
「知耘……妳该知道……」他终于发出声音,沙沙的,每个字都像刮过喉咙之后,才艰难的凝紧成语句。「妳……该知道,我也许可以为妳摘下天上的星星,却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寿命定数。多活了十四年……已经是老天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结果了。」
「所以你很平静,是因为你认为多活了十四年,已经是老天对你的厚爱与优待,所以你坦然的面对死亡,而没有任何挣扎,是吗?」知道他虽然眼睛正看着她的脸,却是什么也看不到的,所以她紧握住他手的力道很重,重到指甲都掐进他掌心里;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掌心有着浓稠的湿意,一定是她把他给掐出血了吧?原来她的指甲竟然也有变成伤人利器的一天。
「痛吗?」她收了手指的力道,抬起一只手,仔细端详自己原本莹白圆润的指甲,在尖端处沾上了血迹,像是特殊的美甲彩绘──适合去参加万圣节舞会的那种造型。
「不够痛。」沈如律以手指轻轻摩挲着掌心,不意将微微渗出的血珠给揉散开来。「如果妳可以让我更痛,或许在下一个轮回时,我还能记得这份疼痛。」他朝她张开手掌,鼓励道:「妳再努力一下。」
叶知耘脸色很难看,咬牙道:
「我简直要开始恨你了,沈如律!你这样豁达面对生死,是对我最大的侮辱!难道因为我们才刚说要交往,就发生这样的事,感情来不及深化到让你足够在意我,所以你才能在现在笑着跟我谈天说地,然后平心静气的面对死亡……」
「知耘……」
「你是不是庆幸着幸好我们才刚开始,所以你死了之后我不会伤心太久?很快就能毫无留恋的投入下一个男人的怀抱?让别的男人吻着你吻过的辱、让别的男人对我做着所有你想做却永远没机会做的事?比如结婚、上床、生子过一生?」
「无论如何,我总想妳过得好。」
「这时候又想要扮演起痴情绝症男主角了吗?」她冷哼。
沈如律笑了笑,可惜心里苦,笑容也扭曲成了苦瓜模样。
「虽然我们嘲笑过那种老掉牙的剧情,但不得不说,艺术果然来自生活,即便是老套剧情,却是真实在现实生活中不断重复上演。」
「你只是个体育老师,别企图跟我谈论文学及艺术。那些东西,对我来说半点用处也没有,所以我完全不想听你扯!」决定把恶女形象展现到极致,懒得顺从他这个病人的谈话期望。
「……身为一个才刚跟我交往的女朋友,这么快就露出嫌弃的真面目真的好吗?我以为,妳至少会把崇拜欣赏的表相撑得久一点……至少半年吧,然后才打破我们男人对女友甜蜜可爱很好骗的幻想。妳现在就嫌我扯,我都要以为我们已经是交往七年以上的老夫老妻了。」
「为什么是七年?你对这个数字很期待吗?」她语气特别甜蜜地问,难缠得让沈如律的心脏不由自主为之抖了三抖。
沈如律承认,他对于抓狂中的女友很是束手无策。这时他大概可以理解为什么他那些已经结婚的或交往中的哥儿们,心目中理想的宜室宜家老婆,最好是老实(笨)一点的了。因为太聪明的女人一旦刁钻起来,男人真的hold不住啊……
「不期待。如果我还有七年,我一定向妳证明我对妳的爱七十年不变质。」就算再迟钝的男人,也知道这个时候一定要力表忠心。
叶知耘努力忍住眼眶中泛满的泪意,两只原本冰凉的手掌,在他热力十足的大掌不断搓抚下,渐渐温热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他的话感动?此刻说爱,明明只是带着点开玩笑意味,真心相当欠奉啊。可是,她还是喜欢听他说,不管是用着怎样的口气说出来。这样的甜言蜜语,说再多她都觉得不够。
沈如律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感觉得到她的双手微微颤抖,呼吸也变得压抑隐忍。心口再度疼了起来,好不容易营造出的一点短暂轻松又消失无踪了。
「妳也看到了,我家老祖宗为了找她的孩子,找了一千多年。要是一千多年没找到,就会一直找下去,也许找到魂飞魄散或地老天荒。这种执念我八成也遗传到了,所以也许我只活到明天,也许我可以活一百岁,不管活多久,我都会执着的爱着妳。我三十二年来就动心这么一次,这一生,也大概就动心这一次了。」
他听到她沉重的吸气声,然后是她带着鼻音的声音:
「空头支票不要乱开,不要仗恃着……你的病,就肆无忌悍的说胡话,我不会当真的。因为,我从来不信虚无飘渺的承诺,我很现实,很短视,只看当下。」
他将她的双手展开,轻轻往自己脸颊上贴去,轻道:
「致我的姑娘:当下,我沈如律,正爱着叶知耘。无论未来妳打算怎样忘掉我,妳只要知道,此刻我爱着妳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