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自成早已迎接着他,竺薇细细汇报完事务明细。竺自成认真听完,方才吁出一口气长气,手覆到竺薇肩上,颔首道:“竺薇,你辛苦了。”
竺薇只一笑。
竺自成望着他。这个由他从小看到大的七弟,此时倒是越发沉定,恍惚也像个独当一面的男人了。
竺自成停了停,神色慢慢凝重,“竺薇,前些时日,我曾去过夏州。”
夏州,正是半夏故里。竺薇抿了抿嘴角,只待兄长继续说下去。
“在夏州探听到一件消息……”竺自成停了停,似是在思量着如何开口,“去过那巫马老头的旧居,又去找到了他以往的街坊邻居……据说那巫马先生,五年前曾被官府拘过,差一点便受牢狱之灾。”
竺薇一怔。
竺自成神色肃穆,“他……曾给两个乞儿服过药,那两名乞儿不明不白横死,官府疑他下毒。后经调查,他与那两名乞儿却无怨无仇。他自己称,那两名乞儿得了病症,他是给他们治病。”
竺薇听得疑窦丛生。
竺自成也是重重疑虑,“后来官府调查不到线索,那案子便不了了之。此后不多久,巫马先生便迁到了鸢都定居。”
“那老头,”竺薇指了指脑袋,“可是这里有些糊涂?”
竺自成明白他的意思,却无法作答,摇摇头道:“据他街坊邻居说,那老头自妻子过世之后就糊里糊涂的,有时会给人看诊,出的方子也不对劲。倒是他那女弟子半夏,虽年纪幼小,开出的方子却药到病除,出手不凡。”
竺薇听毕,忽地记起久久之前,他与半夏初识不久,那时在街上无意中遇见她——
那老乞丐的疖疮,便是由她一手治好的。
彼时她的师傅巫马先生为那老乞丐敷了药,她却跟在后头把那药擦掉,重新救治……想必她是一早清楚,师傅已是老糊涂了。
竺自成则忆及三年前巫马先生带了女弟子前去竺府,彼时半夏年纪尚幼,他只当她是个打下手的小孩子,完全不曾多加注目。如今想来……
兄弟二人相视一视,俱都浮上了一个念头。
竺薇慢慢道:“竺兰病情最见起色之时,正是因为由半夏一手诊治。”
竺自成微微颔首。
竺薇敛了眉。只是不知,半夏医术既出色至此,为何她的眼疾却无法痊愈?
“竺薇,”竺自成轻拍他的肩,“你若是真对半夏姑娘存了心思,便好好查清来龙去脉。那姑娘不同寻常。”
竺薇低低应着。
出抚安城之前,途中路过了一间书肆。
竺薇驻步,吩咐诸青守着马,自己走了进去。
诸青望着主子走进去了背影,心想那八小姐已是去了,竺薇进这书肆,莫非……又是想给半夏买医书吗……
抱了书出来,竺薇见诸青发愣,微微一笑,“她在府里也闷着,不是吗?”
诸青慌忙回了神。竺薇那话好似自言自语,做下人的不好接茬,只匆匆接过那几部医书。
连夜赶回了鸢都,已是三更天。
来时无信,并没有下人前来侍候。竺薇连沐浴更衣都不曾,直接提了那几部书去客厢房。
这里原本安排了小双与芸儿两个丫头,十分安静。如今两个丫头人影不见,大概是去睡了,倒是客房那灯还朦胧亮起。
竺薇径直推门而入。
她正在倚在软榻之上,一本医书覆盖在她的脸上。灯光如豆,也不知她是否已入睡。
竺薇走过去,慢慢抱住她。
半夏掀开了面上的书,视线静静移过来。
竺薇心中怦然一动,禁不住微微一笑,俯身抱紧她。
“你回来了。”半夏恍惚说了句,静静地任他抱着。
竺薇低低应着,像是要把她揉进身体里。清楚地知道,这段时日四下奔波,自己有多想,多想她。
“半夏,你眼睛好了?”他低头打量她。
她点点头,嘴角翘了翘。
竺薇迎着她那将开未开的一抹笑,只觉满心欢喜似乎要溢了出来。
半夏却轻轻推开他,起了身。
“你要去哪里?”竺薇拖住她的手。
“叫人去备浴桶。”她垂着眼睛,眉毛也不动一下,“你一身汗臭。”
竺薇向来是顶爱洁净,只是这两日日夜兼程赶回鸢都,哪还顾得了其他。听她话里隐有俏皮之意,竺薇几疑听错,过半晌才笑开了一张脸,“那,你得陪我一起洗。”
半夏气色看起来确是好了许多。
这莫不是梦吧……竺薇心道,莫非一醒来,自己还在回鸢都的途中?
恍恍瞧着,竺薇再次拥她入怀,只怕是场虚幻的梦。
“你这么抱着,我怎么脱衣服?”半夏垂眼平平道。
竺薇一怔,松开她。
她抬了眼,“不是要我陪你洗吗?”
竺薇心里怦然一动,只觉全身血液都涌上了脑袋。
没出息,居然脸红了。真没出息。
然而——她何曾对他如此和颜悦色过?
下人已抬来了大浴桶,随即退出了房内。灯光昏黄,半夏慢慢地褪去了衣衫,皎白如牙月色的身子露出来,一半映在灯光下,一半掩在阴影里。
竺薇呼吸都已屏止,附过去小心地亲吻她。
几乎如同膜拜的姿势,嘴唇印上她微微泛凉的唇,雪白的颈,柔软的胸,平坦的小腹……
半夏闭了眼睛,手指梳进他流水似的发丝里。
竺薇心荡神驰。在此时此刻,他无法追究她行止的异常,更不曾发现半夏那隐藏在眼底的灰暗与哀伤。
他只知道长久以来的等待总归有了回应,满怀的欢喜都有了着落,所有的情意都在此时得到了安放。
“半夏,”他把她抱进浴桶里,低低附在她耳边,“你张开眼睛……”
半夏扬了脸,迎上他年轻有力的身体,每分每寸都如斯完美。在他星子般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茫然无助的自己。
一阵天眩地转。
“半夏,你眼里有我。”竺薇呢喃,吻落在她的胸口,正是心脏的位置,像是要吞噬她的心。
半夏忽地战栗。
桶里的热水似乎要涌进四肢百骸。竺薇用力扶住她的腰,水面荡漾起来,一下一下,水波漫出了浴桶。
半夏只觉自己快要化掉,浸到水里,融进他的骨血里。
竺薇说,她眼里有他。
是从何时开始的?
半夏神色迷离,记起来与竺薇相识以来的种种。
为了她,他与那赵之相斗意气……
为了她,他跳进湖里相救……
雨天街头她病发倒在街头,他抱了她四处求医……
客栈里那情动如火的初次欢好……
竺兰死前他带了她策马疾驰……
这些半酸半甜的记忆,一幕幕近在眼前。她想,竺薇是说对了吧……他说对了,她定是眼里有了他,心里存了他,此时此刻才觉得这般难过。
然而这难过也不是为了自己——如果不是遇见她,他便是竺府里活得恣意浪荡的七公子;如果不是遇见她,竺薇公子会度过快活无忧的一生。
半夏呼吸急促,突地捧住竺薇的脸亲吻,这样的狂欢,这样的放肆,怕是只此一回吧。她恍惚地想着,身体是绷紧的愉悦,心里却是浓重弥漫的悲哀。
这样的悲哀生平仅有一次,那便是目睹竺兰的死。
没有人知晓竺兰的死对半夏是多重的打击。没有人知道,自打亲眼目睹了竺兰之去,她便存了一个心思。
那便是,这样的绝望再不要旁人去尝。
她要竺薇无恙,要竺薇好好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