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玑永远记得,十三岁那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
早在八月初,北京城便笼罩在萧瑟茫茫中,园子里,银杏提早落满地,像是发丧时的冥钱撒了遍地。
好像老天早有预言,小小年纪的她,必须在这个秋天失去至亲。
那人是她进宫被收为养女以来,对她最细心呵护的人,也是她承欢膝下、最亲爱的贤妃额娘。
她原是端喜亲王的女儿,因为自小父母双亡,皇太后怜她孤苦无依,提议由后宫最德慧的贤妃收为养女,于是她便与贤妃的亲生阿哥安书以兄妹相称,一起在宫中生活。
心头挂念着额娘病情,明玑不顾今日是自己出嫁的日子,赶紧加快步伐,急欲迈进最熟悉不过的宫殿。
然而内心焦躁,步履仓皇,人还没进阁,就在门外跌了一跤。
「唉呀!明格格——」
宫女们忙去扶她,怕小主子伤着,可是明玑急着起身,不仅挥开那些宫女,小小的脸蛋更是急得落泪。
她甚至管不得自己飞出的新绣鞋,提起红绸金凤的嫁袍就往暖阁闯。
「额娘!」奔近病榻边,她也脚软跪下。
听见她的哭声,贤妃从昏沉中醒来,对她露出虚弱笑颜。「你来了……」
卧床数月,贤妃已经病得瘦骨嶙峋,曾经的美丽,如今也只剩下唇边那抹熟悉的温柔、不舍的笑容。
心疼额娘的病容,明玑主动抓住她的手,要她像以前一样轻抚自己的脸。「额娘,明儿来了,你看看明儿吧!」
「明儿乖,」像是知道她的恐惧,贤妃强令自己起身,要她看看自己仍然精神气足。「这些日子,你读了些什么啊?」
「读了几篇诗经,〈关雎〉跟〈寥莪〉……」明玑抽抽噎噎地答着,明白额娘平时最盯她的功课,下了课也会抽问一番。
然而现在的她只能粗问,连抽考说解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几篇都很好,可惜额娘现在没办法说解了。」虚弱地送出一抹微笑,她的笑,单薄得随时都会消失。
「额娘……」她唤,怕额娘真会离开自己。
注视她梨花带雨的小脸,贤妃亲手为她拭去那些泪,然后唤了贴身侍女把备好的锦盒送上。
当她亲手把锦盒交到明玑手里时,她开口解释。「这是额娘进宫时,你皇阿玛赐下的一对白玉同心,你打开来看看。」
明玑怯生生地开了锦盒。当盒盖一掀的同时,她的珠泪也随之落在盒内的两件白玉玉饰上——
那是一对白透如凝脂的玉镯与扳指,以同心圆的形状彼此相依,令人惊艳的是,两件的玉色纹路如出一石,只消一眼便知它生来成对,举世无双。
「扳指为夫,玉镯是妻——」贤妃柔柔地吐出祝福。「我的明儿长大了,终于要举行大婚,嫁给一个疼爱你的额驸。」
格格的婚期就在今日,对象是汉大学士鄂海的公子,听说他人品正直,小小年纪便满腹诗书,比起另一位候选额谢——富祥家的贝子更为出色,言行深得皇上欣赏。
再加上鄂海日前在围场护驾有功,这才使皇上无视鄂家为汉人身分,以及皇太后心属富祥家公子的意见,力主将格格赐婚给鄂家。
虽然以两人现在的年龄成婚还早了些,但格格许嫁汉臣之事已引来朝中非议,皇上为了让此事尘埃落定,便以赏功之名让他们尽早完婚。
明玑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用力摇头。「额娘,我不要大婚,我想留在宫里陪着您……」
她知道额娘病重,随时都要离世,可是皇阿玛却要她在这个时候嫁人,虽然听嬷嬷说这是冲喜,是为了让额娘的病大好,但她还是好舍不得离开额娘。
「乖,别犯任性,这婚期是早决定的事。」贤妃故意低斥。她知道皇上亲选的人不会有错,也不希望格格为了自己坏了婚事。「那鄂士隆虽是汉人,但人品学问都好,额娘相信你一定能喜欢他,嗯?」
「额娘……」
「乖孩子,额娘知道你性子怕生,也不喜欢宫里的老嬷嬷们,所以让身边的红豆跟着你嫁过去。额娘知道你最疼绿豆那丫头,可绿豆做事不牢靠,红豆比你与绿豆都大几岁,有她在,额娘也可以放心了。」
她晓得有些老嬷嬷陪公主出宫后的厉害,也不想单纯的明玑被那些见识多的嬷嬷利用,便决定只让这两个忠心的丫头陪嫁。
眼见直到将尽之时,额娘都只挂记着自己,不免让明玑垂泪更剧。
忽然一个喘气不过,说了太多话的贤妃再度倒下。
「额娘!」明玑惊慌,赶紧搓搓她冰凉的手掌,要她回点精神。「额娘!您醒醒,别吓明儿啊!」
贤妃闭紧眼,吐气如蚊,眼见就要陷入弥留一一
然而一个深息过后,她却强撑开眼,彷佛听见了什么,眼神转向屏风外头,那暖阁唯一的入口——
接着,是笑。
「他来了。」
皇上像一阵疾风般冲进暖阁,旁边的宫女太监全因外面不及传唤,仓皇地跪地后退,让开一条路。
明玑也在嬷嬷的扶持下退离床边,哀切地看着皇阿玛代替自己握起额娘垂下的手。
「你……还好吗?」
声音里的颤抖,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贤妃对着他着急的龙颜,极力扯出深深的笑。「很好。」
两人互视,再没有言语,可明玑看见他们眼里都是泪水。
只是她不懂,为什么额娘还要说「好」?
明明额娘一点都不好,她病得这么重,马上就要离开人世了……
她甚至不懂,为什么他们还可以彼此微笑,而她,却只是好想哭。
「格格,我们走吧。」吉时将到,嬷嬷必须带她回去重新打理一番,否则她这么哭哭啼啼的,怎么做新娘子?
被哄着、拉着的明玑却不肯后退,她震慑于眼前额娘与皇阿玛的情景,直到被拉出了屏风外头,也无法移开一双困惑的眼。
第1章(1)
喜房外,人影幢幢,笑声乱。
喜房内,人儿独坐,灯心摇。
百无聊赖,明玑望着那一灭一闪的烛火,恍若失神。
小厅里,丫头绿豆却没看到主子伤心,只是对着桌上的桂圆糕、莲蓉糕、枣泥酥……这里拿一个、那里一个,每一个都放进嘴里吃吃看。
若不是另一个丫头红豆正在外头守门,她可不会如此大胆,但既然红豆不在,那她为了自己的小胃,当然要大胆喽。
反正……主子也知道她爱吃,从来就不会怪她一句。
明玑确实无心管她,她畏缩地坐在床上,喜帕、绣鞋能脱的就丢在一旁,也是个没分寸的新娘子。
忽地一阵冷风袭来,身子瘦弱的明玑忍不住往床内一挪,渴望缩进被衾里取暖。
她突然很想念宫里的暖炕。以往每当冬寒来时,她会跟额娘坐在暖炕上,听着额娘为她解读经书,不然就是与额娘来上一场不自量力的对奕。
有时候,她还会直接窝在额娘温暖的怀里,借着她透如白玉的纤手,教导自己临帖练字……
她好想额娘……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一个不小心,泪珠滴到了她揣在怀里的锦囊,于是明玑擦擦眼泪,赶紧抓了喜帕,用力地把锦囊上那块深渎抹掉。
锦囊里,装着那对白玉同心。这是额娘千交代万交代,要她小心保管的物品,如今也是她最珍贵的宝物。
一想起额娘轻柔的话语,明玑忍不住又掉泪,这次她赶紧护住锦囊,再也不让额娘的祝福给自己糟蹋了。
忽然门外一阵骚动,守在门口的红豆推开门,一看见偷吃得正开心的绿豆,马上劈头巴她一下,然后慌张地来到明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