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车进站之前,长椅成了许多过客的歇息处,不断迎来新的过客又送走他们,?人们疲惫的双脚提供著短暂休息。通常,车站里的长椅,并不会引起伊钧的注意,更不会吸引住他等车时百般无聊的视线。
可是,今天有些不同。
三点钟方向,那张平凡无奇的长椅上,有个人让他目不转睛的看著。
不经心的扫过一瞥,伊钧就像是被符咒定住的僵尸般没动过。无论别人如何觉得他怪异,他执著的视线都没移走过半寸,仍是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那张长椅上的人。大家一定觉得他很奇怪吧!他竟著了魔似的盯著一个陌生人看。
而且,对方还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搞不懂自己是怎么了,他就是无法将视线从那人身上移开。
起初,会被那个人吸引,是因为他那头蓬松的黑发,在风中飞舞的姿态很迷人;再来,就是被他眼底那股深沉、与周身人事物全然隔离般的感觉所牵引住。
就这么毫无理由地,胶著住他难以转移的视线。
所以,当对方不经意抬头瞥向他,彼此四目交会的一?那间,他整张脸都红透了。几乎可以看见对方眼底的纳闷,可他就是无法移开视线。
“钧,你干嘛一直盯著学长看?”拉了拉同学的衣角,杨士华小声问道。
“学长?!”伊钧愣了下,恍惚的意识回过了神。
经杨士华的提醒,他注意到那人和他们一样,都穿著平成高中的制服。可是对方秀气的脸庞,让他本能的以?对方应该比自己还小个两岁。
“是呀,你不认识他吗?他是二年级的祁日啊!”杨士华的口气,暗讽著伊钧的孤陋寡闻,更有几分浓而不散的八卦味。
“他很有名吗?”伊钧反问。
伊钧一向对别人的事不甚关心,所以他永远是最后知道的人。平成高中里有不少风云人物,他们的事为他根本从来不太注意,大多是听听就算了;了解再深入,别人家的事还是别人家的事,根本和他的生活无关不是吗?
“拜托,你是真的不知道呀?”偷?著不远处的人,杨士华放低了音量,一副神秘到极点的鬼祟模样。“上个月,不是有个知名议员因为搞外遇,引来妻子于深夜开瓦斯自杀,差点造成一家三口死于非命的新闻吗?”
“你是说……”
若他没记错的话,那个议员和儿子侥幸获救,妻子却死了。这条新闻曾上了当天的头条,又曾听见母亲和邻居间扯谈时的批判,所以他多少有点印象。
“对啦,他就是议员那个差点被母亲拉著同归于尽的儿子。”终于等到伊钧开窍,杨士华觉得很不容易,旋用更八卦的口气说道:“后来,好多记者跑到学校来,想要采访认识学长的同学和老师,还造成校门口的混乱你忘了?直到最近,这件事才渐渐平息下来,你竟然不认识他。”
因为新闻报导的威力,平成高中里没有多少人不认识祁日。
不知为什么,伊钧突然也觉得很不好受。心口感觉闷闷的,像是被一股强烈的悲伤掳获住,让他蓦地郁闷起来。
那对平静无波的黑眸里,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思绪。
要怎样的坚强,那个人才能面对世人的眼光。
当伊钧注意到时,祁日已经转开视线,离开长椅走到月台边。
奇怪了,这明明跟他无关,是别人家的事不是吗?可是,当他想象当时发生在祁日身上的事时,他仿佛感同身受;而短暂的交会,却激起了他心湖的涟漪。
太不像平常不爱管别人闲事的他了。
火车,慢慢进站了。???从那天起,伊钧习惯了每天和祁日搭同一班火车。
同样的时间里,他每天屏息等待著那个身影的出现。好几次他们擦身而过,两人身距咫尺,甚至在火车里并肩而坐,可是他们始终没有交谈过。伊钧并非没有向他攀谈的念头,却往往因为祁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打住了。
他总觉得他排斥著和人说话,因而骤生的勇气往往在下一秒就灭了。
就这样,他与祁日都没有说过任何话。
而且也不管母亲怎么的奇怪,他从那天起,每天都提早十五分钟出门,赶著早上七点的火车。
三个月过去了,他开始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然而,他却制止不了自己每天想见到祁日的期待。每当看见他那看起来柔顺细软、被风吹时会轻轻晃动的黑发,伊钧都有股冲动想去碰触;那额前黑发底下的长长睫羽,每一次的眨动也揪紧他的眼光。
不管别人怎么说,要他最好别去接近祁日,他就是做不到。
他的执著,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
只要到了假日,他就会因为见不到祁日而感到隐隐的失落,明知到见不到人,他还是走到火车站,傻傻地在长椅上坐上几个钟头。
他想,幸运的话,或许能在假日里见到他也不一定。
今天,又是礼拜天。
意外地,祁日真的出现了。被他一望,坐在长椅上的伊钧过于兴奋紧张,本能快速的站起来。虽然只是一闪而逝的错愕,他却的确从祁日眼中读了出来,更确定他并未完全忽略自己的存在,心中不由得暗自窃喜。
祁日顿了会儿,便掉头朝火车站外而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他一眼。
那一眼,让伊钧震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跟上他的脚步。
像是被迷了心智,不管祁日去哪里他都要跟。
至少,他的双脚已经不听使唤了。???跟著他走了十几分钟,伊钧觉得自己很像个跟踪者。
漫无目的地直走,祁日也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让他的脚步愈来愈沉重。跟到后来,连他也怀疑起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
唉,他这样既像无聊分子,又像个跟踪少年的变态大叔。
曾几何时,他竟然也沦落到做这样的事。
当祁日终于停下脚步,伫立在某家商店的橱窗前,凝视著橱窗内的陈列商品,伊钧再也忍不住走到他的身旁,试著提起勇气和他说话。
“请问……”
“别靠近我,小心你脱不了身。”在他把话说完之前,祁日突然开了口。
祁日的声音清脆幽冷,让人不由得感到几分毛骨悚然。
大太阳底下,伊钧却仿佛见著幽灵似的倒退两步。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著祁日,他才发现祁日的双瞳是淡淡的浅褐色,漂亮得像是琥珀,仿佛妖瞳一般的美丽,带著一股引人坠入的魔力。
多看两眼,他即有不能自拔的预感。
看见他的反应,祁日只是扬起单边嘴角,旋踵便离去。
“等等──”
一时紧张,伊钧拉住祁日的手腕,只怕机会不再。虽听不懂他的话,他也不甘心就这样分道扬镳。如果没猜错,祁日一直都知道他跟在他后头不远处。
想起来,他简直像个笨蛋一样。
“你想做什么?”祁日回过头,直直望著被抓住的手腕。
深呼吸后,伊钧战战兢兢地道:“你知道我一直在看著你对吧?”
从车站走到学校的那段路,伊钧总是跟在祁日的后头,几乎熟透他的背影。然而,经过三个多月,他们几乎每天都见面,他们依旧是陌生人。
没有交集,一个锲而不舍,一个无动于衷。
“那又如何?”凝视著那对墨黑如夜的眸子,祁日此时算是第一次正视他。纯粹的黑,那是一对干净的瞳孔,一对没有见过丑恶事物的眼睛。
隐隐约约的,他的胃里涌上一阵嗯心的浓烈厌恶感。
那股厌恶感教祁日兴起想欺负人的坏心眼。他想毁灭对方眼中那初生之犊不畏虎的青涩单纯,让这呆子后悔前来烦他、找他说话。
他怪不得人,是他先来招惹他的!
“我叫伊钧,我……我很想认识你。”话说完,伊钧的脸也红了。
掏尽三个月来累积于心的勇气说出这句话后,他的双脚微微发软起来,连好好站在祁日面前都感到十分困难。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和祁日说了话。
“你是同性恋?”祁日眯起眼直问。
以前,因为他的家世背景,主动接近讨好他的人不少;可是,自从他父母出了丑闻之后,那些人早就避他惟恐不及,就算擦肩而过也不敢用正眼看他。他觉得无所谓,本来就知道人心冷漠,那些人都是有目的接近自己,他从不在乎身边来来去去的人。
现在,根本没有人会自找麻烦,主动想和他做朋友;然而眼前这家伙,每天都刻意和他等同班火车不说,连假日也不例外,动机自然让人匪夷所思。
愣了一下,从未多想的伊钧,乍时红了脸庞。
他只是随著本能行动,从来不曾仔细想过自己会放不下祁日的原因。那敏感的字眼,并不再他的思考逻辑之内,教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不是吗?”祁日?眉再问。
伊钧开不了口,只能握紧双拳用力猛摇头。
从小到大,他都不曾对同性有过遐想,更不曾对男生存有过多的好奇;由于独来独往的性格,他就连要好的同学也没几个。会那么在意祁日,在他来说亦是难以理解的。所以,同性恋这个名词,对他来说是陌生得可以。
不管理由?何,他都相信自己不是个同性恋。
对于祁日的感觉……他,不过是说不上来,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解释罢了。
颇觉可笑的撇撇唇角,祁日抽回还被他抓住的手腕,一字一句地问:“既然不是,你这三个月来在做什么?毫无意义的讽刺吗?”
无视,不代表他甘于忍受他每天明目张胆的盯梢。
不用别人告知,他也可以发现有人每天早上旁若无人的凝视。要是换做脾气不好的人,早把伊钧抓来扁一顿示警。但他对伊钧的举止无动于衷,只因为伊钧并没有实际犯到他,所以他才会采取漠视的态度。
历时三月之久,祁日也觉得自个儿的修养好。
“我……我只是……”解释不清,他就是说不上来。
每天早上的等待,只是?了想见到他,光是看见他的背影就会感到安心,整天都感到精神奕奕,他其实并没有任何的企图。
这些直觉的反应,伊钧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没有深思过自己的动机,此刻仔细想来,他的行为是超出了一般常理的范围,莫怪祁日会怀疑他是同性恋,一副鄙夷、避而远之的排斥模样。
然而,他对祁日的感觉算是什么呢?
突然间,伊钧也疑惑起来了。
到底算是什么呢?
“喂,别看著我发呆!”对于他的迟疑,祁日开始感到不耐,“有话快说,我没有多余的时间陪你耗!”
他真是太夸张了,看著他也能失神。
遗传母亲秀气的脸孔,他有张清秀分明的脸庞,算是赏心悦目的类型。然而,他对于自己的容貌,从来并未过于在意,更不认?自己只能说是清秀的脸孔,会好看到能让人看呆掉。这小子八成是个傻子。
不是傻子,又说不是同性恋,哪有人会看男生看到失神?
身体震了一下,伊钧来不及多想,话便从嘴里溜了出来:“其实,我是听说了你的事,所以我……”
“你在同情我吗?”祁日冷了眼神,打断他未竟的话。
如果这小子敢大言不惭对他说,他是认为他没有朋友很可怜,因而每天用同情眼光注视著他的话,那他会宰了他!绝对会痛宰他!在父母的阴霾之下,他最不需要的东西,就是别人的同情!
高傲的心,让他习惯独来独往,从来不去管别人在他背后怎么说。
只要他们不要像这小子,蠢到犯著他的禁忌,他可以漠视所有的冷言冷语,更不在乎别人用什么眼神看他。他只求安静度日而已。
“不是的,我不是同情你!真的不是这样的。”祁日骤冷的目光,让人打从心底感到不安。他从来没想过要同情他,伊钧不免快速摇头。
接近祁日,仅是出自于本能。
“那是什么?想看我笑话吗?”祁日讥诮。
他对闲言闲语不在乎,冷眼旁观看戏的眼神他也看多了,可他却不该直接犯到他头上。
“当然也不是……”老天,他该怎么说才好。
“不管你的动机是什么,你都把我的话给听清楚。”没耐心等他省思出一个结果,祁日冷冽清晰地告诉他:“昨天的我们不认识,今天的我们不相干,而明天以后──我们还是陌生人!你懂了吗?”
不带任何情绪,他清清楚楚撇清两人的关系,把话说得一清二楚的。祁日相信,没有哪个白痴会听不懂他的话。
伊钧错愕,无言地僵愣原地。
在他想开口之际,祁日已漠然的甩身离去。???一记喇叭声,将伊钧从满脑纷乱的思绪震醒。
从祁日甩下他走掉以后,他便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著,在某个十字街口停下来等红灯过去,却不知不觉就停在红绿灯前,在来来去去的路人怪异的视线中伫立街头。
“钧,你在做什么?!”夏杰从车窗探出头来,朝著同班同学问道。
考进平成高中以后,因为座号相近的关系,他们的座位和分组活动都常在一起,感情虽然不算特别好,倒也还算马马虎虎。因为伊钧的个性使然,他和同学之间的来往并不热络;所以,他们算是有些交情的了。
否则在外面碰到,夏杰也不会和他打招呼。
“呃?”往发出的声源望去,看到停下车在窗口朝他挥手的夏杰,伊钧微愣了一下。瞬间,他有种今夕是何夕的茫然,很意外会见到夏杰。
“好歹我们也同学了一学期,别说你不认识我哟!”夏杰对他眨著眼。
听了他的话,伊钧不由得苦笑。
或许是在学校很少主动开口,加上他的体型又比较高大些,所以班上的同学也不太接近他。品学兼优、但行事低调的夏杰,算是个怪胎吧!一入学就极引人注目的夏杰,其实很少去做会出风头的事,倒是有事没事会找他说上两句话。
在其他同学眼中,夏杰说不定和他感情很好也不一定,,不然,也不会老是由夏杰转告他班上的事情。
“谁会不认识自己班的班长?”想必还没有那么夸张没常识的人。伊钧似笑非笑地挑眉,瞥了一眼驾驶座的女性驾驶。
算是同意他的论调,夏杰问道:“对了,你要去哪里吗?”
踌躇两秒,伊钧老实地摇头。
得到预期中的答案,夏杰不由分说的开了车门下车,弯腰靠在车边对驾驶座的贺筱薇说道:“妈,你先回去吧!我和同学去逛逛。”
“自己小心点,别太晚回家喔。”朝儿子温柔一笑,贺筱薇便开车离开。
“你妈妈?”望著远去的车影,伊钧有些讶异。
不讳言,他猜测过那女人和夏杰的关系,却怎么也没想过那会是夏杰的母亲。
夏杰的母亲一眼看去过于年轻漂亮,实在无法让人想象她已是一个高中生的母亲。他也只以为她是夏杰的姐姐。
“不然你以?哩?”看出他的讶异,夏杰露出诡讦的微笑。
这个好同学该不会以为他被女人包养,年纪轻轻就“卖色”
了吧?难怪刚才偷瞄著他妈妈,一副想问又不知是否能问的表情。
他从不知道,伊钧能有这样的联想,真是太有趣了。
见他答不出话来,夏杰才失笑道:“我妈她是天生丽质没有错,不过!别以写她很会保养,她还不到三十五岁哩!看起来年轻是应该的吧。”
收回远望车影的眼神,伊钧淡淡地道:“有个年轻又漂亮的妈妈,你一定从小到大都让同学羡慕死了。”
“没什么好羡慕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挥挥手,夏杰不打算多说。
年轻漂亮的母亲,依旧管不住父亲留连花丛的心。
在不成熟时就结婚的结果,最后还不是落得离婚收场。不过话说回来,他已经懒得去评断父母谁是谁非;至少在分手之后,他们反而过得不错。
一年了,他倒是没想到娇弱如花的母亲,能在离婚后如此坚强。
“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突然下车呢?”
似乎想说些什么话,伊钧却只是随口转移了话题。
面对著夏杰,他突然发现夏杰实在有点娇小,差不多只有一百七十公分高吧。或许该说伊钧发育得太好,站在身材纤瘦的夏杰面前,一百八十二公分高的他显得有点高大。
愣了下,仿佛有些微的意外,夏杰眸光带著迟疑。
曾经发生过一些事情,让他升上高中以后,决定尽量少管别人闲事,所以就算本身引人注目还是行事低调,很久都不曾插手别人的事了。而刚刚坐在车上,看见站在路旁发呆的伊钧,他会要母亲靠边停车,只是突然觉得──“因为你给我的感觉,好像不能不管你。”
简单的事实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