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传来少女清亮柔软的嗓音,熟悉的旋律攫住奕时的注意力。他记得铃以前最爱这首歌,当她哼着唱着的时候,脸上总洋溢着微笑,小房间里看不见的音符跳跃,宛如悬浮于空中的幸福颗粒。
“啊!”骑着脚踏车的少女沿着田间小路而来,当她见到伫立于蓝天下的奕时,粉嫩的脸蛋写满了惊讶。
“那首歌……接下来呢?”奕时挡住了少女的去路。
“你的额头正在流血!”少女叫着,连忙掏出口袋里的手帕递给他。
“继续唱好吗?再让我听听那首歌。”他动也不动地任鲜血流进眼睛里,眼前的世界染成血红一片。
“是老歌了,我也只记得这么一点。”少女对奕时提出的要求摇头。
接着,少女再度骑着脚踏车离去,空旷飕冷的田原间歌声渐渐飘远。
奕时坐在田埂上,天际的无边辽阔,顿时让他感到自己竟如这片收割后的残圮田野般空荡虚无。
他毁坏了牢牢握在掌心的东西,弄碎了奕然对他的信任。那个地方,可能再也回不去了……“阿然……”
嘴里喃喃念着他的名字,突然间眼泪失去了归处,炽热地挣脱而出。奕时摇着头让再也掩饰不了的悲伤浮现,揪着胸口,抿唇而泣。
只有奕然,他是那么真切地爱着他啊!但他却无法接受他的感情。
不懂事情为何会变成如此的奕时,任温热的泪沾湿自己的脸庞,一想到自此之后可能再也无法待在奕然身边,那种痛苦就如同当初铃舍他而去,世间只剩他一人的痛楚。他说他爱着铃,那又如何?他也想要爱他啊!为何他心中容不下他的存在,那是种酷刑,简直剥夺了他活下去的勇气了!
铃……初次,奕时恨起这个丢下他的人……
“果然,在这个地方真能等到你!”
邪魅的声音袭入奕时的耳膜,熟悉的恐惧再度侵占他的心头。男人黑漆的身影伫立面前,让他笼罩在冷凝当中,全身瞬时僵硬、无法动弹;上一段的记忆仿佛才离去不久,回忆中挣扎、疼痛、哭泣却无人理会的片段如潮水般蜂拥而至。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停住了。
“时,你让我找了好久。”
毋需抬头,奕时就知道低头俯视之人用着怎样的异色眼光,是含着玩弄、残佞、鄙视以自我满足的。
他更无法抬头,听见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热腾的血液早已凝结冰冷、全身颤抖不停。那个人粗糙的手抓起奕时的下巴,几乎要捏碎他的下颚似地将之用力抬起,迎向他的脸孔,“这么久不见,连礼貌都忘了吗?你应该说些什么来着,我不记得这样教过你喔?”奕时拼命的以唾液润湿自己干渴得发慌的喉部,像是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他才费尽力气地使自己开了口:“爸爸……”
“时,你让我孤单地独自生活了两年,现在,你该怎么补偿我呢?”
凤有亭的笑容轻蔑而不屑地睥睨着他亲手教育出来的儿子,他一如当初由他手中逃开之际,生怯而饱受折磨的模样。是谁将他的儿子喂养得这么好?夺走他的那个女人吗?现在他回来了,为了报当初的仇回来了!
“时,我可爱的小东西,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身边了。”凤有亭佞笑着,纵使时隔两年,他却半刻也没忘记这个刻进了他心里,身影日夜萦绕心头的孩子,每回想起他忍着痛求饶的模样,凤有亭就觉得兴奋不已。
奕时打着寒颤,紧闭双眼不敢睁开。他的恶梦又回来了,这回真真切切地就站在他的面前,怎么也逃不开了。
夜里,安眠药失了效。四点不到就转醒的奕然习惯性地燃起烟,在一片空荡的房里发着楞,顷刻,他套上睡袍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对门卧室空着,自那天起奕时已有三日未曾回来。奕然想不透他究竟跑到哪儿去,他几乎没有朋友,若待在外头该如何过活?
但就算回到这个家又能怎样?他知道自己必然会躲着他,然后让他更伤心难过。该怎么办?虽无接受这份爱情的能耐,但奕然却忍受不了他再继续消失。这辈子,除了奕时,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对任何人如此耿耿于怀;他单纯为爱而活的模样令他动容,他能感觉到即使是天要塌了,奕时也有替他担住的决心。
每回想起奕时天真率直的模样,总让他勾起微笑,直想将这个惹人怜的小孩揉进心坎里……不过,如果不是发生那种事的话,他永远也无法知道奕时原来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柔弱。沿着木质地板走去,奕然走进了奕铃的房里。开启尘封已久的房门,幼时的记忆也一幕幕地涌现眼前。
小时候,从商事忙的父母亲总不在家,他和铃两人就由管家接送上下学,天天腻在一起吃饭睡觉;后来他长大了一点,父母亲开始将他与铃隔离,因为大人们说他是奕氏企业未来的继承人,不该耗费无用的时间在与铃的嬉戏玩耍上。
他知道自己担负着怎样的责任,生在这样的家里就该付出一定的牺牲。但每回读书时看见窗外尽情玩耍、汗水淋漓的铃时,他就莫名地羡慕起来;他向往如她一般辽阔的性格,羡慕她执着而恣意享受人生的权利。
她开朗乐天的笑容对他而言是种麻药,每见她的笑容一回,他就觉得自己越被拉往无底深渊。那是种碰触不到却无法言喻的苦,他不敢让她知道他的想法,直觉自己污秽不堪。铃离开后,他让优致悠进驻他的世界。他以为能用一个女人来忘记另一个女人,但他错了。此后,想与铃见面的渴望日复一日加深,更是锁死了他的心。
坐在奕铃的床沿,手中点燃的烟火花一闪一闪地明灭着。
到底是时将铃带回他身边,还是铃将时带进他的生命里?
他惟一知道的是,这两人都在他生命中占有极大地位。对他而言,铃是不可磨灭,但时却也不可忽视;他爱着铃,也宠着时,但对于时却非爱屋及乌的情愫。
奕然心中挣扎交战着。
我真的好爱你……
想起奕时,耳际就浮现和他做爱时,他叹息般的声音,奕然双颊掀起一阵潮红。他得承认自己的确因他真挚而不隐瞒的情感而有些动摇,却不知该如何正视自己情绪上的波动。
他该爱他吗?该对他的付出有所回应吗?
奕时一贯羞怯而真挚的笑容让他迷惘了。
窗外的天色,缓缓地亮了。奕时不在的夜晚,他再无法成眠,他会胡乱猜测着他如今在何方,二月底天气异常寒冷,一件衣服也没带走的他会受寒吗?
“时……”奕然将头埋入双臂当中,口中不断念着的是他的名字。
胸口,竟泛着异样的难过。
身旁传来声响,奕时立即睁开双眼,全身寒毛直竖。
“看我带谁回来了。”凤有亭由门外进来,单手搂着一名女子的腰。
他踢开摆在奕时面前装着食物已有几天的塑胶袋,一张脸漾着诡异的笑。“妈妈……”奕时整个人呆住了。
那名女子宛若惊弓之鸟似地在凤有亭怀中不安地挣扎,三十多岁的容颜有着四十岁的枯槁,斑白发丝散乱不堪,衬得一双惊恐慌张的眼眸更显纷乱。
“真是好笑,不过是拿张旧身分证去登记,他们竟然让我把她带出来,疗养院的制度还真是周全得令人无法置信。”凤有亭狰狞地笑着,望向怀中精神早已不正常的妻子,“这下,我们一家人又团圆了,对吧,美美?”
被唤作美美的女子不停地扭动着身躯,对凤有亭身上传来可怕的气息她仍记忆犹新,她只能透过不断的发抖,才能将他传来的恶寒驱散。
此处是一间废置的铁皮屋,屋外狂风呼啸地刮着,奕时整个人瘫在墙角无法动弹,原来凤有亭始终没打算放过他与他的母亲。
他的脖子上绕着颈炼,被铁制的链子绑着锁在铝窗下。三日来,他都是这样被绑在屋内无法动弹,凤有亭把他当作自己饲养的畜牲般看待,不让他有任何逃脱的机会。如今,他又将母亲捉来,奕时知道一切又回到从前了。
“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奕时无力地问着。
“你是我的!”凤有亭推开奕时的母亲,让她跌落在水泥铺成的地上。
美美发觉自己被松脱,连忙爬到墙角,半句话也不敢说地紧抿着双唇。她的圣经被恶魔拿走了,她感到好害怕、好害怕……
凤有亭看到妻子如狗般四肢着地的逃离他,脸上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继而回头凝视奕时苍白的脸颊,“这两年来,你过得很快乐吧?”
凤有亭的话,让他想起了铃,也想起了阿然。
“你知道吗,那个女人会死,你脱不了干系。”
奕时心中一颤。
“有没有听过管净桦这个名字?”凤有亭盯着奕时带着茫然神色的脸庞,心中描绘出他哭泣的样子。
“管……净桦……”是那个夺去铃生命的男子。
“猜猜看,是谁告诉管净桦那女人藏在哪里的?”凤有亭笑看他,“我始终没忘记过,是谁由我身边将你带走的。”
“是你!铃会死原来是你造成的!”
奕时突然由地上跳了起来,他扑上凤有亭,却因困住他的链子过短而使得脖子紧紧被勒住,再也无法动弹。
他不敢相信这个人竟如此残忍恶毒,他身边的人一个也不放过。
“不。”凤有亭退开一小步,“杀了她的人是你才对!”
“你胡说!”愕然冲击着奕时的脑袋。
铃是那么好的人,她是第一个接纳他的人啊!
“我说的都是真的,因为你离开我,所以她才会死;你若是肯乖乖地待在我身边,她又怎会有事呢?”
“胡说……”
奕时摇着头倒回墙角,却无法说服自己不是间接杀害奕铃的凶手。凤有亭说得对,若他不认识铃,那么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你自己也承认了是不?”
“我没有杀铃……”他猛摇着头,不晓得心绪已渐渐被熟知他的凤有亭瓦解。“乖孩子,如果你再回去的话,现在照顾你的那个男人又会怎样呢?”凤有亭扬起得意的笑容。时又落回他的掌中了。
“阿然……”奕时想起他美好的笑容,和总是注视着他的深邃眸子,嘴里喃喃念着他的名字,眼泪突然失去了归处挣脱而出。
奕时摇着头,让再掩饰不了的悲伤浮现,揪着胸口抿唇而泣。
“原来他叫阿然。”
凤有亭执起先前丢在地上的塑胶袋子,由里头拿出包裹完整的汉堡。“吃了它!”不知已放了几天的食物传来腐败的味道,阵阵酸味冲入他的鼻腔,奕时忍不住别开了脸。“不吃吗?那只好拿给你妈妈吃了。”凤有亭故作困扰状,转身就要往妻子身边走去。躲在墙角的美美瑟缩了一下,奕时立刻喊道:“不要,别这样对她!”
“那该怎么办?”
“我吃!”
奕时夺过凤有亭手中的汉堡,一口一口就往自己嘴里塞。他早已习惯凤有亭对待他们母子的方式,只要他安分地照着他的话做,凤有亭就不会为难母亲。
“乖孩子。”他看见奕时强迫自己的神情,嗤笑不已。
食物里,一只一只的小白点蠕动着,奕时突然有股作呕的冲动,但凤有亭却封住了他的嘴命令道:“吞下去!”
虽然难过,但奕时还是照做了,能保护母亲的,现下就只有他了。
“给我那个人的电话号码。”凤有亭接着拿出一支行动电话,不怀好意的向他询问着。“不知道!”拼命咽下口腔内的食物,他随之挣脱继父的手,再度躲回墙边。“真想让那个照顾你的人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会心疼吧!”凤有亭笑着往妻子的方向走去,这回他没多说一句,奕时的反抗是得付出代价的。
“美美,你教出了个好儿子。”反手,他一巴掌打得妻子一震。
“不要!”
她惊慌地哭着闪躲男人的凌虐,凤有亭的脚不停地踹着她的背,痛得她不禁放声尖叫。母亲的惨叫声回荡在空旷的铁皮屋内,奕时掩住了耳朵不敢去听,但声音却轻易地钻过他的指缝,袭入他的耳内。
重要的人,到底谁才是他最重要的人?生他的母亲与给他一切的奕然宛若天平两端难以取舍,他极不愿将奕然卷进这永远逃不出的漩涡当中,却又见不得母亲因他受着凤有亭的虐待。“住手,别伤害她!”最终,他还是挣脱不出凤有亭所设下的圈套。
凤有亭是故意让他由地狱里走出,瞥见天堂,然后再度将他拉回更深的炼狱里,享受他痛不欲生的表情。
“美美,时真疼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