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声音极为温柔又极为焦急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他睁开眼,心想怎么会有男人的声音这么好听,朦胧的视线才刚调整好焦距,进入眼前却是一张和声音完全不符合的怪脸……
这张脸好象在哪里见过?
“你是……淳夜舅舅?”
弯腰俯在病床边的男人听到韩骐的疑问,瞬间露出了呆滞的表情,好象他既不是韩骐的舅舅,名字也不叫”淳夜”。
当然,他的确是韩骐的舅舅尹淳夜,韩骐又不是变白痴了认不出他来。
看到他那愚蠢的表情,韩骐不禁心生厌烦,他从棉被里伸出手,想摸着肩膀酸痛的地方,可是才一动,全身都痛了起来,他忍不住发出呻吟,“淳夜舅舅”立刻担心得贴得更近。
“很痛吗?”
废话!不痛我干嘛唉唉叫!
就算满肚子怒火,再怎么说”淳夜舅舅”也是长辈,又是新结成的亲戚,要骂只能在心里骂,这可是看在老爸的面子上!
韩骐深呼吸了一口,勉强维持平顺的口气。
“我怎么了?”
“你为了救人,被车子撞上,已经昏迷三天了。”
“救人?”
韩骐除了一头雾水,还是什么都搞不清楚,他救了人吗?为什么要救?被救的人是谁?为什么救人就得搞得自己痛得要死?重点是──他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淳夜舅舅”看着韩骐疑惑的表情担心地蹙起眉,可是又好象要安抚他似地,嘴角扬起温柔的笑。
“别担心,虽然你流了很多血,可是幸好没有伤到内脏,比较危险的只是有点脑震荡,不过你既然醒过来了,应该就没事……”
“是吗?”
不悦地打断那好听的声音,韩骐有种恼怒的感觉,彷佛那么好听的声音放在这男人身上是暴殄天物一样,让人不由得心头火起。
躺着和人说话实在很累,从下往上仰视的低姿态更不是韩骐的习惯,他试图坐起身,“淳夜舅舅”立刻伸过手要扶,韩骐不耐烦地打掉他的手,没有注意到对方瞬间僵硬的表情。
他环顾四周,病房里除了床边一直注视着自己的这个陌生亲戚以外,就只有一个医生一个护士。
“其它人呢?”
“其它人?”韩骐几乎要破口大骂了。这个舅舅是笨蛋啊!干嘛白痴重复他的话!
“我爸和……映涵阿姨呢?”
“……你希望他们回来看你吗?我现在就去打电话。”
“淳夜舅舅”立刻转身要走,他那亲切体贴的举动让韩骐只有多管闲事的感觉,一点都不受用。
“算了啦!他们还在度蜜月吧?不必叫他们了!”
“……度蜜月?”
对于这个亲戚老是慢半拍的反应,韩骐愈加烦躁起来,他瞪了”舅舅”那畏畏缩缩的表情一眼。
“对啊!上星期……”
他头痛,算了一下日子。
“八天前举行的婚礼啊……他们应该蜜月还没回来吧?”
“淳夜舅舅”呆了一下,凝视着韩骐,好几秒后才小心翼翼地问:“韩骐,你记得的婚礼……是在八天前吗?”
“八天、九天……差不多吧?我头还在昏……应该是八天没错吧?”
对于韩骐的回答,淳夜舅舅露出了彷佛小孩子迷路似的茫然表情,过了几秒才收拾起那种不适合在别人面前泄露的无助情绪。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银边眼镜,看了医生一眼,再开口,声音出奇地平静。
“不,那是一年前的事了。”
也就是说,韩骐丧失了记忆。
正确的说法,是丧失了”短暂的记忆”。
根据医生的推断,由于三天前的那场意外,导致韩骐忘记了将近一年多以来的事。这件事实在太离奇,要不是看到和记忆中完全不同年份的报纸,他绝对不会相信。
不过虽然说记忆撞出了毛病,可是他的脑袋又确实没问题,所以清醒后住院观察的时间,倒是闲得发慌。
“片段性丧失记忆,大部分是因为脑袋不愿记起某时间里发生的事。”
“在外力的冲击下,痛苦的记忆被刻意遗忘。”
“也许是车祸时受到太大惊吓,精神上无法承受而被刻意遗忘掉近一段时间的事情。当然,也有可能单纯是因为大脑中控管记忆的神经脉冲被阻断,这种机能性的因素现在的医学科技也还没有办法解决。”
“什么时候会恢复记忆很难说,可能明天,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恢复……”
拉哩拉杂听了一堆,韩骐一个字都不想理解,总之结论就是他──“忘记掉了”!
至于以后能不能回想起来?完全没有定数。
不过能不能恢复记忆对韩骐而言根本不重要。
反正忘都已经忘了,还要他怎么样?
已经不记得了的东西,当然也不会产生什么想找回来的执着,更何况韩骐完全不觉得他有哪里不方便或奇怪的地方,除了撞伤的几个地方痛得要命,其它都跟以往一样,脑袋也没变白痴。
躺在病床上,韩骐只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个白日梦,醒来忘了做过什么梦,但反正那也不重要。顶多就是这种淡淡的恍惚感而已。
唯一让他大感不同的,只有这个不顺眼到极点的舅舅老是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惹人厌!
察觉到他的眼光,坐在床边椅子上的尹淳夜转过头来对他露出温柔的笑容,看到他那副“软软”的模样,韩骐就不舒服到极点。
这个人怎么那么闲?每天到医院来就光坐在那边削苹果、削梨子、削芭乐……虽然韩骐是吃得很高兴没错,不过──他也未免太无聊了吧?!
都三十几岁的男人了,难道没工作要做吗?看他那身邋遢到极点的破布衣,显然是无业游民一族,想到自己唯一有血缘的亲人正在遥远的欧洲快活,害得自己得受这个穷酸男人的照顾,韩骐就觉得自己真倒霉。
这个男人是韩骐的“舅舅”没错,虽然如此,但韩骐对这个男人的印象却是有等于没有。
韩骐的亲生母亲在他两岁半就上天堂享福去了,韩骐连她长的是圆是扁都没有印象,一年前──对韩骐的记忆而言是前几天──老爸终于有了第二春,迎娶了美貌的后母回家。
韩骐不讨厌那个漂漂亮亮天仙一般的尹映涵小姐,不过对她的同胞哥哥就没那么大包容。
首先,他们真的是亲兄妹吗?
为什么妹妹是白雪公主,哥哥却是砍柴的樵夫?
一年前的婚礼韩骐还记得清楚,毕竟对他而言只是没几天前的事,当时他对尹淳夜那副贫瘠又乏味的面孔就大为反感,男人长得丑不关韩骐的事,可是那副软软的拙样……实在让人很受不了!
整场婚礼下来,尹淳夜不是弄破水晶杯就是踢翻椅子,让耗资百万的神圣婚礼几乎变成跳梁小丑的闹剧。
偏偏他又长得高,如果是小矮人就算了,韩骐说不定会可怜他,施舍他几分同情,但是他却长得比很少遇到对手的韩骐还高半个头!
韩骐当然不承认自己是因为这点小事所以讨厌他,不过让韩骐连怜悯的好心肠都消失殆尽是由于这小小的不爽快倒是事实。
总之,韩骐觉得自己和这个舅舅是不对盘到极点,最好婚礼完就老死不相往来为妙。
不过、不过、不过,这就是所谓的人算不如天算啊!
究竟自己为什么会发生车祸躺在医院,韩骐半点头绪也没有。
这种状况下只能仰赖只在婚礼上见过一次面的怪异亲戚,韩骐也只能忍耐着不对着无聊的天花板发飙了!
“你很无聊吧?要不要看电视?我帮你开吧?”
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是尹淳夜身上唯一的优点了,韩骐觉得如果闭上眼睛听简直就是天籁般的美声,可惜现在就算闭上眼睛,那副畏缩的丑陋面孔还是自动浮现眼前……真是受不了!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又不是残废了,有必要住院住这么久吗?
尹淳夜看着韩骐,闪着庸俗银光的乏味眼镜让他的丑脸有种书呆子迂腐气,被他一看韩骐就全身不舒服,马上掉头。
看他表现出那么明显的嫌恶,尹淳夜剎时流露出悲哀的眼神,可是声音还是柔和得像微风似地轻轻响起:“医生说你已经没事,随时都可以出院,可是我不放心,如果有脑震荡或有什么后遗症怎么办?所以我请医院让你多住几……”
“哪那么麻烦!我好得很,我要马上出院!”
这个舅舅怎么那么啰哩八唆又婆妈?原来这几天躺在这里发霉都是他害的!
要不是看在他是长辈的份上韩骐肯定会咒骂他几句,不过能做的也只有在心里庆幸从今天起可以不必再看见他。
“……那我去办出院手续……”
从床边椅子上站起来的尹淳夜话是这么说了,可是却没有移动脚步的迹象,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韩骐。
又怎么了?
韩骐也看着他,不知道他又哪里有毛病,脸色不耐起来。尹淳夜被他的目光看得更畏缩了,好几秒后才迟迟疑疑地开口:“出院……你要换衣服吧?医院的病人衣服要还回去……你的衣服,你能穿吗……我是说,你可以、你方便穿吗……要不要我帮你穿……”
他突然呆了一秒,脸色顿时僵直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你不要介意……”
“我会自己穿。”
平淡的口气,可是任谁都听得出韩骐已经发火了,脸色难看得简直可以和墙上的门神相比,眼神也是森冷到极点。
让韩骐生气的原因不是什么穿不穿衣服的谈话内容,而是尹淳夜那不干不脆拖泥带水的态度,那么一点小事他也可以讲得那么支离破碎,韩骐实在很想叫他快点滚出去!
然而尹淳夜完全误会他生气的原因,心里的悲哀简直到了没办法再承受的地步,他嘴角微微扭曲,僵了好久才用沙哑的声音:“那、那你吃点水果,我等一下再回来……”
然后他逃命似地走出了病房。
看着他离去的阴暗背影,韩骐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不把桌上的苹果瓣砸过去。
“我坐出租车就好了,舅舅你先走吧,住院费我会叫爸寄给你。”
简单明了地表达完意思,韩骐拿起袋子就走。
他的背包连同当时的衣服在车祸时被撞得又破又沾了血,已经被尹淳夜丢了,尹淳夜虽然帮他买了差不多的新背包,连现在身上穿的衣服也是他新买的,可是韩骐根本不想用他的东西,衣服是一定要穿没办法,背包就不一样了,韩骐跟护士要了个塑料袋装些必要的药品就算是随身行李,反正只要钱包还在身上就够了。
眼见韩骐真的走出了医院大门,尹淳夜数次张口欲言又闭上嘴,看他那副不知道还要啰唆什么的样子,韩骐就连忙走到外面的马路。
医院门前很多出租车在排队,韩骐就要拉开最近的一辆的门坐上去,好死不死紧跟在他身边的尹淳夜,竟然真的开口叫他──
“韩骐,有件事我要跟你说!”
已经拉开车门的韩骐虽然很想当作没听见坐上车就走,可是说话老是唯唯诺诺的尹淳夜这次竟然声朗气足,害他要装作没听见都不行。好歹这个人也是爸爸新老婆的哥哥,韩骐心里纵使百般不愿还是回过头看他。
回过头的一瞬间,韩骐乍然一阵晕眩。
一定是因为太阳太大,让住院了一个月的他来不及适应……
不然为什么他会忽然好想走向尹淳夜,待在他身边?
阳光底下的尹淳夜看起来彷佛明亮了许多,苍白的肌肤、褪色的衣服,连头发都好象在发光……
那张丑陋的脸也在光线里模糊了,看得清楚的只有眼镜后悲伤的眼神,那双眼睛直直凝视着韩骐,让韩骐心里难受了起来,终于忍不住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平衡恢复了,阳光黯淡了。
尹淳夜也只是那个尹淳夜而已。
韩骐皱起眉,对自己刚刚那白日梦般的瞬间恍惚反感到极点,瞪着尹淳夜的眼神也恶劣起来。
“你要说什么?快点说啊!”
被他一凶,尹淳夜脸色更苍白了,但还是温温和和地开口:“你丧失这一年的记忆,所以忘记了……”
这不是废话吗?
“你家的房子在一年前早就卖掉了……”
卖掉?
那是什么意思?
韩骐终于提起注意力听他到底要说什么。
“你还记得韩先生和我妹妹结了婚后,两人一同到欧洲去工作吧?他们出国前就卖掉房子了。”
“……所以呢?”
突兀地被告知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韩骐还能忍受,可是看着尹淳夜难以启齿的表情,不好的预感让他脸色愈来愈难看。
“所以……”
尹淳夜不安地打量他的神色,最后才以无比忧郁的声音说:“所以这一年来……你是跟我住……我是你的监护人。”
下下签·大凶。
这是瞬间浮现在韩骐脑袋里的五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