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嬷嬷错愕,过了一会才说:「小姐这又是何苦?照嬷嬷说现在赶紧派人去追凤兮,把匣子拿回来,小姐手上有这么一大笔资产,不用说往后度日,就算要自己开布庄绣坊那都绰绰有余。」
高和畅摇摇头,「我不要他的钱,我就要他跟我说清楚,只要给我一个好理由,我也不会再纠缠他。」
高和畅到了褚家,以为自己会被刁难,没想到不是,一路畅行无阻,小丫头带着她在偌大的花园绕来绕去,然后进了陌生的院子——昌盛院。
不是褚嘉言的住处,昌盛院?是谁的院子?
她被带进雕梁画栋的花厅,小丫头奉上茶水跟四色点心,茶是明前龙井,四色点心是蜜饯荔枝、苹果糖、美人红豆卷、桂花定胜糕,放在描金的黑色果盘中,简单的东西却不简单,高和畅想,这就是二品门第,即便是虚衔,那也不是一般人家可以比拟。
不一会,内廊传来声音,高和畅连忙站起。
就见褚太太走了进来,满头珠翠但却愁眉苦脸。
高和畅连忙站起来,「见过褚太太。」
褚太太不喜欢高和畅,觉得她是狐狸精、害人精,知道儿子把所有资产给她的时候也很生气,但后来凤兮来报,高小姐没收,她又觉得复杂了,坏人没那样坏,她是要怎么继续卖?
想来想去,都是儿子着了道——自己都病了,第一件事情居然是把私产全都给了高和畅,好给她添嫁妆……真是不像话。
褚太太坐了下来,心想终于可以逼儿子跟高氏分开,可是一点高兴的感觉都没有——高氏一定会走的,是啊,儿子得的可不就是江南的痛痒病。
早知道会这样,江南的棉田桑田宁可不要了,这几年嘉言陆续去了三趟,前两趟都没事,他们也就大意了,没想到这一趟会染上病。
褚太太心疼褚嘉言,眼见高和畅一脸健康的模样,更觉得不舒服,想想,好,我就让你主动毁婚。
高和畅虽然勇气十足,但基本礼貌还是有的,见褚太太不开口就默默等着。
半晌,褚太太终于放下茶盏,「不知道高小姐上门,所为何事?」
「我来探望褚大爷。」
「探望?」凤兮那死丫头说了?但他们褚家明明下了禁令,现在只有少数几人知道嘉言得了痛痒病。
「我听说褚大爷从江南回来,想跟褚大爷讨论一下冬装的事情,我今日把设计图带过来了。」高和畅可是入境随俗的,既然是古代女子,她就不能无故上门,现在把图纸带在身边,那就有理由。
褚太太在内心哼了一下。狐狸精、害人精,看我们褚家门第好就巴着上来,好,我等一下就让你出丑,让你落荒而逃,让嘉言看看他看上什么好女人!
褚太太于是道:「你跟嘉言的婚事,我这几日想了又想,也是自己太固执了,不应该因为成见耽误儿子成亲,我现在当着你的面跟你说,我允了。」
高和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褚太太当真?」
「当真。」
高和畅大喜,「多谢褚太太,我一定会好好帮褚大爷的忙,当一个贤内助。」
「不急,我还有条件。」褚太太心里想,你能高兴的只有现在了,等一下知道实情,我看你怎么推托。「第一,得孝敬公婆,第二,得举案齐眉,第三,得生儿育女,这三件事情可都做得到?」
高和畅笑容满面,「可以,我会做好的。」
「你不会跟梅儿一样,知道我们褚家大难临头,这就走得人影也不见了吧?」
「不会的,我跟褚家休戚与共,我不会只享福,我也能吃苦。」
「好一句能吃苦,你可要记得现在的话。」褚太太笑了,「好了,那我告诉你,嘉言得了痛痒病。」
高和畅一怔,「痛痒病?」
「就是江南疫症,俗称痛痒病,病征就是疮瘢,得病的人会有两种结果,一种疮瘢上又再出现疮瘢,层层叠叠,就这样极痛极痒到死,七成的人会有这种下场,只有三成的人疮瘢会散去,并且痊癒。
「这痛痒病在江南已经好几年了,每年都会死上千人,还会人传人——但完全没有道理可言,有人天天照顾痛痒病的人却一点事情都没有,有人只不过跟病人待过同一个地方就得了病症。」
褚太太说着,观看着高和畅的脸色,心想,害怕了吧,后悔了吧,现在还敢不敢说自己能和嘉言举案齐眉?
痛痒病可是会传染的,现在嘉言的四个大丫头里只有凤兮敢进房,凤华甚至不管家人死活直接逃了,至于凤彩跟凤吟宁愿挨打也不愿意进房伺候嘉言的生活,都怕染病,都怕会死——连她这个母亲也都没有进房。
她也想自己照顾儿子,可母亲不允许。
全太君说:「你是当家太太,绝对不能冒这个险。」
这病征来得很快,接风那天才出现的疮瘢,凤兮说现在已经整个上半身都是了,而且又痒又痛,食不下咽。
褚太太以为说出这些高和畅会害怕,会赶紧找理由告辞,是啊,为什么不呢,这可是江南疫症,会死人的。
却没想到高和畅一脸关心,「可请大夫了,褚太太,我能去看一下褚大爷吗?」
褚太太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你……要去看嘉言?」
「既然褚太太允了我们的婚事,那我们就是未婚夫妻,也不用那样遵守规矩,我想去见他,想去照顾他。」
「你、你要去照顾他?你是不是不知道这病会传染?每年江南疫病都死上千人,大夫也束手无策,只因为不是大规模的传染,所以一直没上报朝廷。」
「褚太太,我能一起享福,也能一起吃苦,他既然得了这痛痒病,想必更需要人贴身照顾,我可以,请您相信我。」
高和畅是现代人,有智慧,不会轻易冒进,首先让褚家人拿太阳晒过的白布过来,蒙了头脸,这才进房。
就见褚嘉言在床上睡着,手放在薄被外,两边手背、脖子,已经出现层层叠叠的溃烂疮瘢,一看就是很痛很痒。
高和畅心里怜惜,又想着褚嘉言大傻瓜——觉得自己得了急症要死,就把财产给她,让她赶紧嫁出去,她如果脑袋这么空,还值得他喜欢吗?
又看了一下,打开了窗扇,古代人不知道什么毛病,不管得什么病都要关窗密闭,根据她这现代人的观念,初春天暖,开窗让空气流通才是正道。
第十三章 染疫断情缘(2)
又看了一会褚嘉言,高和畅这才出得房门。
凤兮在廊下熬药,见到她出来连忙劝着,「高小姐也看到了,大爷这不过两天疮瘢就冒得半个身子都是,大夫说了,疮瘢冒得快,那就不乐观,那些幸运活下来的人,疮瘢都出现得很慢,高小姐现在走还来得及。」
高和畅好笑,「为什么一直要赶我走?」
「大爷对奴婢全家有恩,奴婢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凤兮一脸真诚,「大爷最放心不下高小姐,奴婢想让大爷放心。」
高和畅听了这话,心里复杂,褚嘉言得了疫病却还想着要照顾她,她应该要感动,可是现在看他躺在床上只是昏睡,好好一个人就变成这样,她也高兴不起来,「你家大爷用的是什么药?怎么大白天的还没睁眼。」
凤兮恭恭敬敬回答,「就是加倍的宁神汤,大夫说了,江南疫病无药可医,病人就是得忍受极痒极痛,与其醒着忍受这些,不如让病人睡着,所以这两日都是早晚宁神汤,大爷睡着也就不用那样难受了。」
高和畅点点头,「就是早晚一碗?」
「对,两倍药材,三碗水熬成一碗水,奴婢现在熬的是晚上要喝的,大爷现在不醒,汤药得放凉了才能喂。」
高和畅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我记得褚大爷有四个大丫头,四个粗使婆子,怎么只剩下你?其他人呢?院子一地落叶也没人扫?」
凤兮苦笑,「这病症可能会传染,谁也不敢伺候大爷,若不是大爷对奴婢全家恩重如山,奴婢也不敢,太太答应了给我两个弟弟安排进入布庄做管事,为了弟弟的前程,奴婢这才冒死在这里伺候。」
原来是这样,「等我回客栈收拾点东西过来,就能跟你轮班,你就不用这样累了。」
凤兮惶恐,「奴婢不累,高小姐,您听奴婢的劝,还是快点回去,用药草洗洗身,忘了大爷吧,大爷病症来势汹汹,大夫说了要好起来除非有奇蹟,大爷放心不下高小姐,高小姐若真的对大爷好,趁着大爷还在的时候赶紧成亲,好让大爷放心。」
高和畅真的要被凤兮这古代人气笑,「我不跟你说了,总之我回客栈收拾收拾,今晚就过来,褚大爷这屋子有两间耳房,你一个人住不了两间,我就住空的那间。」
高和畅说到做到,回喜来客栈收拾了一箱春装,就在郝嬷嬷春花秋月的哭泣中回到了褚家——虽然放心不下自家小姐,但是她们只是普通人,怕传染,怕死,褚嘉言得了病,她们并不想进入褚家。
高和畅理解她们,反正卖身契早早还了她们,又给了一人三百两,足以让她们日后生活无虞。
高和畅一个人来到古代,现在又一个人提着箱笼站在褚家大门前。
这回进来,她的心态完全不一样,说不理智就不理智吧,但如果褚嘉言病死,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还是会好好的活着,但可能往后余生都不会开心了。
褚嘉言,你若爱我,就得醒过来。进入褚家言的院子,带路进来的婆子赶紧关上大门,一溜烟的跑了。
高和畅也不怪她,古代医学不发达,会传染的病症本来就吓人,她是对褚嘉言有爱这才愿意冒险,如果只是普通朋友,她也照样躲得远远的。
在耳房放置好东西,高和畅问了凤兮干净的床单被单放在哪,就取了出来,下午太阳大,是消毒杀菌的好时机。
凤兮不解,「高小姐,大爷的用品我们一向洗干净了才收起来,这几天也不下雨,并不潮湿的。」
「我不是因为潮湿,是因为想让这些床单被单晒晒太阳,大夫不是也都鼓励病人多晒太阳吗?阳光中有好东西,可以把脏东西晒干净。」高和畅换了一种解释方法,「等晒够太阳,晚上我们再给褚大爷换上,以后天天这样,就比较能保证他周身没有脏东西。」
凤兮不是很理解,但太太说了,让她遵从高小姐的话,她身为一个丫头,当然也不会顶嘴,「一切依照高小姐意思。」
「对了,有没有烈酒?取几缸来给我。」
「高小姐想饮酒?我们春天刚进了一批桃子酿,我让守门婆子取来。」
「不是我要喝,我要消毒。」
凤兮不解,「消毒?」
「是啊,人会得病症,就是因为有脏东西,太阳能晒干净脏东西,微风能吹干净脏东西,但是喝药用的碗、汤匙、桌子椅子却没办法搬出去晒太阳,用烈酒擦一擦,也能有去除脏东西的效果。」
凤兮不是很懂这些,但她知道高小姐聪慧,照着做准没错,「那奴婢去命人准备。」
现在褚嘉言的院子有两个守门婆子在听命拿东西,内院就凤兮作主,褚太太早晚会派人过来问状况,但全太君说了不准进院子——家里嫡子长孙得了江南疫病已经够让人心痛,绝对不允许有第二人得病。
烈酒很快取来,高和畅跟凤兮两人合力把沉睡中的褚嘉言搬到榻上,然后用烈酒擦拭过床铺跟栏杆,接着取下太阳晒了一下午的床单被单换上,最后再使尽吃奶力气把人搬回床上,擦了药膏,再盖上太阳晒过的被子。
换下的被褥就先收在箱笼里,等隔天早上再拿出去晒太阳。
高和畅就这样在褚家待了下来。
早上晒被子,消毒环境,下午给褚嘉言擦澡、按摩四肢、擦药膏。
褚嘉言偶而清醒二呙和畅都跟他说:「你在作梦,早点睡。」
褚嘉言也不疑有他,闭上眼睛就又睡去。
她要什么东西就去门口跟守门婆子说,过一两个时辰再打开大门,东西就会放在门前的地上。
褚嘉言的院子完全被隔绝了。
就这样经过春天,进入夏日,太阳更猛烈了。
高和畅甚喜,消毒效果更好。
她这阵子也看了不少关于江南疫病的论述,知道盛行于春夏之际,好发于年轻男性,七成死,三成活,主要症状是溃烂疮瘢,病症冒发得快者,死亡机率大,病症冒发慢者,死亡机率小,通常拖不过一个月。
但看看,褚嘉言已经进入第四十五天——虽然凤兮说大爷的病症来得非常快,不过第二天就蔓延了半身,但相信是她这个现代人的常识奏效,利用太阳跟酒精消毒,只要病菌无法生存,病人就能活下来。
而且不只太阳跟酒精,她还教会厨娘怎么榨蔬菜汁跟肉汁,稀饭要怎么煮才会软烂好吞食,褚嘉言虽然半梦半醒,但还是能喂东西的,一顿饭得花上半个时辰,躺床四十五天,除了身上的疮瘢之外,气色可算得不错了,倒是高和畅自己跟凤兮都瘦了一大圈。
褚嘉言觉得周身很不舒服,又痒又痛,他昏昏沉沉,有点想醒来,但又无法睁眼。
对了,自己得了江南疫病,俗称痛痒病,现在是在病中——据说得病的人七成会在一个月内死亡,自己是第几天了?
第三天?第四天?
他记得自己刚从江南回来的接风宴上出现第一个疮瘢,不过才第二天就半个身子都是,很痒,很痛,难受得很。
想动动手脚却又办不到,全身僵硬,但自己还活着。
不知道高和畅有没有收下他让凤兮送去的私产,此病凶猛,他很有可能会在数日内咽气,自己是个俗气的生意人,以后他不能照顾她了,就让银子照顾她。
还有与他交好的永澈县子,他也写信去了,若将来高和畅上门求助,请永澈县子看在与他的交情上帮她一把。
褚嘉言以往对死没这样大的领悟,但现在却觉得万分舍不得,他真想娶高和畅,真想跟她生孩子。
但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他只希望高和畅忘了他,再嫁良人——虽然说是这样希望,但他也明白若高和畅若真的忘了自己,自己死了也会觉得遗憾,希望她快乐,但也希望她偶而能想起自己。
褚嘉言,你真是个俗人。
「今日的肉汤怎么看起来不太一样?」
褚嘉言觉得自己是太想高和畅了,所以才会听到她的声音。
这可是褚家,她怎么进得来。
话说回来,自己最近总是梦到她,梦见她忙里忙外,梦见她给自己喂汤喂饭,然后她都会笑着说「你在作梦」。
是啊,当然是作梦,他都已经让凤兮去说「大爷准备娶符家表小姐,以尽孝道」,高和畅是该对他死心的。